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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叶伯奇没有去银行,早饭后,他和妻子一起来到女儿的房间。
风荷则则起身,连睡衣还没有换去,正背对着房门,脸朝窗外呆立着。
伯奇夫妇推门进屋后,风荷缓缓转过身来,夫妇俩立刻发现她满面宿泪的痕迹。
“妈妈,”风荷带着哭腔叫一声,扑了过来,叶太太紧跑几步,双臂拥住了女儿。
伏在妈妈肩头,风荷感情复杂地抽泣着。
叶太太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脊背,嘴里直说,
“好孩子,别哭,别哭。”
她自己却忍不住把泪水洒在了女儿的身上。
伯奇绕着相拥而泣的母女踱了一圈,等她们唏嘘之声稍停,才以沉重的口吻说:
“风荷,你给令超的信,我们都看了。我和你妈来请你原谅,也请你原谅令超。”
谁知这话反而使已渐渐停止哭泣的风荷重又流出了串串泪珠。她大声叫道:
“不,爸爸,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你不怪他?”伯奇把一只手搭在风荷肩上问。
“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爸爸,”风荷流着泪说“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哥哥,可是,我没有办法”
“不许这样说,风荷,”叶太太制止她“你并没有错!我和你爸都懂得,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爸爸、妈妈,你们还要不要我这个女儿?哥哥他还要不要我这个妹妹?”风荷摇着伯奇夫妇的肩膀问。
“风荷,别说傻话。你永远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女儿、你哥哥的好妹妹!”叶太太慈爱地说。
伯奇的话更充满了真挚的温情:
“风荷,十五年来,你给了我们许许多多的安慰和欢乐,我们会永远感激你、永远爱你的。这次,我们这样做,一方面是实在不得已;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你迟早应该知道真相。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不知道你的亲人是谁,但我们却并不想独占你,如果有一天你的亲人找来,究竟是去还是留,你有完全的自由”
“不,爸爸,”风荷又叫了起来“我永远不离开你们!”
“你啊,你啊,”叶伯奇怜爱地拍拍女儿的头,笑着说“这才真是傻话!女儿家总是要出嫁的么!”
叶太太将风荷一搂,对伯奇噘起了嘴:“出了嫁,也是我的女儿!”
“对,还是你妈说得好。”叶伯奇愉快地接受了太太的纠正“好啦,风荷,最近这些天,你的精神经受了一次重大考验,我很高兴,你变得坚强了,成熟了,像个大人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从今天起,你应该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一样快活,那我和你妈就高兴了。”
伯奇的话像一股温暖的泉流,注入风荷心中。
但是,她马上想起了哥哥,可怜的哥哥:
“爸爸,哥哥,他”
“放心,他是一个懂事理的男子汉,相信他经受得起。”怕奇把脸转向妻子“对吗,淑容?”
“是的,我相信,”叶太太肯定地点点头.
三天以后。
上午十点多钟,夏亦寒正在医院忙着,接到叶令超打来的电话。
令超说,有要事与他商谈,请他务必于十二点准时到梅龙镇酒家见面。
亦寒把事情处理完毕,便驱车前往。
令超已在梅龙镇酒家门口恭候,他一直把亦寒领到二楼一个僻静雅致的单间。
梅龙镇酒家开张不久,可是名声已经很大。它以正宗川菜而使上海的美食家们大开脾胃。又以环境舒适、服务周到而使一向爱挑剔的沪上阔老阔少们直翘拇指。
桌上放着丰盛而精巧的各种川式冷盘和小吃。令超挥退了侍者,说有事再叫他,侍者微微一躬,走了。
刚刚入座,叶令超就为亦寒斟满一杯沪州特曲,举杯道:
“夏医生,这一杯薄酒感谢你为恢复我的健康所做的一切!”
“你太客气了,这原是我应当做的.”亦寒说,但他还是举起了杯子,看叶令超一仰脖子干了,他也陪着干了,互相亮了亮杯底。
“请用菜,请,请。”令超举着点着桌上的碟子,自己率先挟起一块“椒麻鸭掌”
亦寒挟了一片“灯影牛肉”
第二杯酒已经端在令超手中:“本该设家宴谢你,但我想今天还是我们俩单独聚一聚,因为我有事要拜托。夏医生,请干了这一杯。”
“叶先生”
“叫我令超吧,亦寒,”他自己带头先改了称呼“干了这一杯,我还有话说。”
碰杯,干!
“亦寒,我很快就要出国,到欧洲去,也许要三、五年才回来,拜托你帮我照顾”
“等等,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决定出国?”
“我早想出国考察,现在有了一个好身体,可以成行了,”令超的语调颇有点轻描淡写似的。
“可你开刀不久”
“请放心,我会注意的。”
“考察何需三、五年?”亦寒仍然不无疑问。
“父亲早想建立与欧洲的业务联系,我这次去,就是想打开这一渠道,”令超解释道“请你答应我,帮我”
“你不用挂心,伯父伯母的健康我会随时留意。”
“谢谢。不过,我要对你特别拜托的是风荷。”令超沉静地说出这句话,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得那么沉稳安说。
“风荷?”
“你很爱她,对吗?”令超炯炯的眼神直视着亦寒。
亦寒深深地点一点头,说;“是的,我不想隐瞒。”
“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爱她到了什么程度?”
天哪!问我爱她到了什么程度!她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主宰,为了她,我可以舍弃一切,献出一切!
夏亦寒就这样说了。他着到一道奇异的亮光在令超眼中一闪,又立刻熄灭了。
“亦寒,我羡慕你,甚至妒忌你,”令超的声音中有一种莫名的苦涩滋味“因为我知道,风荷爱你的程度绝不亚于你爱她!”
亦寒想说:这,我很清楚。但他并未说出口,只是认真地看了令超一眼。
“我并不是风荷的亲哥哥。她从朦胧不懂事的年龄来到我们家,我一直很清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令超突然急急地说,然后把语调降下来“我向你坦白,我本是你的情敌。”
“情敌?”亦寒的眼睛不觉睁大了。
“单相思的情敌,”令超的嘴角边浮起一丝苦笑“我之所以接受心脏手术,就是为了取得向她求爱的权利。”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第一眼看到他们在一起时,我就感到令超对风荷的态度有点不一般;怪不得令超手术后,伯奇夫妇要揭开风荷的身世之谜。几个念头迅速地在亦寒脑中闪过。
令超凝视着赤寒表情变换的脸。
“如果我预先知道你接受手术的目的,也许我倒不敢那样执著地劝你了,”亦寒说“因为任何手术,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地成功。可是,如果不做手术,你又不肯以带病之身去追求爱情。令超,我将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所以,我还应该谢谢你的宽厚和仁慈。”
“别把我说得太好了。我那时是孤注一掷。我的决心是:治不好,毋宁死!可惜,现在我体魄健全,爱情却无望了。”
“这便是你出国考察的原因吗?”
令超没有回答。他痹篇亦寒的询问的眼光,轻声说:
“我曾和风荷约定,不把我这次失败的求爱告诉任何人。可是,想来想去,我决定把实情说给你听。”
“谢谢你那么信赖我,”亦寒郑重地说。
他们俩人都忘了动筷,整整一桌酒菜几乎没人去碰。半晌,令超才以无限感慨的口吻说:
“你得到的是一件真正的无价之宝,请你向我保证,终生珍借她!这是我作为一个哥哥的请求。”
“我会的,我保证,令超,”亦寒恳挚地说。
两双男子汉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衷心祝福你们,”令超两眼闪着泪光,用力地说。
经过将近二十天的准备,叶令超搭法国邮轮启程了。
令超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和所有即将远行的旅客一样,挤站在船舷旁,向留在码头上的爸爸、妈妈、妹妹、夏亦寒,还有胡沅沅,不停地挥手。
伯奇夫妇几天来早已经受够与爱子别离的巨大痛苦,此时此刻倒麻木了似地一言不发,只仰头呆望着儿子。
叶太太一手握着手帕,不时擦一擦眼泪,以便把儿子看得更清楚些。
胡沅沅在风荷紧紧的搀扶下,伤心地流着泪。
是的,她应该痛哭。不仅因为离去的是她一心钟爱的男人,而且因为她实际上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她曾经极力挽留他,后来又曾决心跟着他去,可是都没有成功。
沅沅的身子在深秋的寒风中索索发抖。脑海中清楚地回响着令超对她说的那几句简单的话:
“谢谢你以前为我所做的一切。沅沅,希望你能原谅我。再给我一点时间,也许等我回来,我会重新考虑”
“呜,”船上的汽笛拉响了。
这一声巨响,引动了船上、岸上的一片哭声。
船上的水手忙着解缆,岸上的工人利索地抽去跳板,庞大的船体开始移动了。
风荷左手搂着沅沅,右手拿着一条白色手绢,拼命地挥动着。
她看到哥哥在船舷边,双手抱拳,向所有送行的人,连连作拱。
泪水模糊了风荷的双眼,她感到身后亦寒那有力的臂膊。轻轻扶着她的腰,给了她支撑的力量。
这时,风荷远远地看到,哥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低头去看。
呵,这就是我给他的,让他在船开之后才能打开看的那张字条。
那上面写着:“哥哥,我爱你!你将永远拥有我这个妹妹。”
扮哥拿着字条的手高高举起来了,他在喊着什么。可是太远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打从坐上亦寒的汽车,风荷就不怎么说话。
车子越驶近夏亦寒的家,风荷就越沉默。
陷于热恋之中的少女,大概总免不了会憧憬婚后的幸福,梦想着当恋人变成自己的丈夫,当自己由闺女变成新娘以后,新的生活会多么美丽而灿烂。这时,她们往往不会想到,未来的生活将会多么艰辛、多么平淡。即使想到,也总是满怀着自信去迎接它。
她们当然更不会想到,在走到婚坛上去接受祝福之前,还会有多少必不可少的磨难。
俗语说,再丑的媳妇也要见公婆。
尽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化程度较高的男女,已经习惯于一定程度的自由恋爱,但在他们双方已经相中了,谈妥了,甚至海誓山盟了之后,在正式定下关系之前,面见各自的家长,却依然是无可逾越的一道手续。
夏亦寒早已和叶伯奇夫妇相熟,这一关自然而然地过了。现在轮到风荷,她终于到了必须面见未来的婆婆的时候了。
这将是多么难堪,多么尴尬的场面呵。自己将被人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被人询问这,询问那,既像是通过一场考试,又像是充当了一件被人挑选的物件。
亦寒反反复复地介绍过他的母亲。他说,她性格温和而善良,对人从不疾言厉色。你想,她能同自家的佣人大阿姨那样相处,简直亲同姐妹一般。她能将无亲无故的绣莲养在家中多少年,还出钱让她上医科大学。这都要怎样的肚量,怎样的胸怀啊!
妈妈也多次鼓励过她,给她打气。
虽然如此,现在,风荷坐在汽车驾驶座旁,还是不由得紧张,不由得忐忑不安。
亦寒从侧面打量着风荷,那凝如玉脂的脸上竟没有一丝笑容。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高兴?”他轻声问。
“不,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有点儿害怕,”风荷转过脸来,亦寒看到她眼中的神色严肃而忧郁“我很担心,我是那样无知,那样笨,你妈妈要是不喜欢我呢?”
原来因为这,真是个既可爱又可怜的小姑娘!
亦寒笑了,他用一只手扶着驾驶盘,另一只手伸过去。紧紧地捏了捏风荷放在膝上的小手说:
“我再一次给你打保票,妈妈一定喜欢你。你不知道你有多可爱!而且她知道我有多爱你,她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你很爱你的母亲,是吗?”
“是的,很爱。”亦寒沉吟着说“她年轻时吃过很多苦。记得我和你提起过,她原本是夏家的一个丫头,我父亲收她做了二房,并且有了我。但就是那样,她也无法改变下人的身份,我大妈根本不承认我,从不许我踏进夏家大门。一直到她死后,我妈妈才总算有了太太的名份,我们母子也才得以团聚。那时,我已经十岁了。”
“风荷抚摸着亦寒的手背,心疼地说:“你小时候一定很苦,是吗?”
“我住在外婆家,舅舅待我很好。他没有成家,没有孩子,所以一心一意全投在我身上。但随着我渐渐长大,渐渐懂事,总有一种被遗弃的孤儿的感觉。妈妈也为这一点而一直深深内疚。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世,一定会更加疼你。”
“算了,我的事就别提了,”风荷淡淡地说。
这是叶太太特意关照的。她强调,关于风荷是养女的事,除了夏亦寒外,不必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亦寒的母亲。因为实际上,她从来就把风荷当亲生女儿看待,将来也永远如此,所以,这个话题就不要再提起了。
风荷和亦寒尊重叶太太的意见。对于自己不明白的来历,风荷曾反反复复追想过。她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而痛苦。可是,既然毫无线索,毫无头绪,那么,就让那谜一样的过去永远沉埋,永远消失吧!而亦寒也决心不去触动风荷心上的创疤。
车子已拐到古拔路上,亦寒告诉风荷说:
“前面那条弄堂就到了。”
风荷在座位上局促不安地扭动一下。
亦寒感到她又有点儿紧张起来,故作夸张地嗅了一下鼻于,轻松地逗趣道:
“唔,我都闻到大阿姨烧的栗子鸡的香味了!”
今天一早,文玉和菊仙就忙开了。
季文玉的心情也很矛盾而忐忑。她觉得,在她的处境上,真是太为难了。
儿子已经表示,非风荷不娶。这个犟脾气,是决不会改
口的,她知道。
亦寒千百次地在她面前描绘风荷的美丽和聪明。儿子的眼力和心胸,她也是了解的。她相信并且希望今天看到的风荷,真如亦寒形容的那样高雅、脱俗、温柔、文静,最好还能跟人亲热贴心,懂得尊老敬上,那就真是十全十美了。
可是,她也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看仔细,问仔细,只有真正发现问题,才有可能说服儿子,让他改变主意。
她要拿风荷跟绣莲好好比一比,在她内心深处并没有彻底打消让亦寒娶绣莲的想法。她是真心喜欢这个能干机灵的姑娘。
何况文良哥哥也是绣莲的支持者。哥哥的话,文玉是很重视的,哥哥是对自己绝无二心的贴心人啊。
唉,岁月不饶人呵,自己都快要做婆婆了。文玉仔仔细细地对镜梳妆,她还拿不准,应该以怎样的面貌和打扮,出现在风荷这个很可能是未来儿媳的姑娘面前。
她又接受了菊仙的建议,把客厅窗上的竹帘、沙发上的席子坐垫等,都收拾起来,换上洗浆得干干净净的丝绒窗帘和花布坐垫。
这本来是每年换季时必做的活计,就趁今天把它办完,也好准备迎接客人。
文玉正亲自站在方凳上,往上挂着窗帘,忽听得身后有人说话:
“玉姑,当心摔着!还是让我来吧。”
文玉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绣莲已下楼来了,正站在那儿。
“不用,就好了,今天你不是还要去医院值班吗?早饭在桌上,你吃了快走吧,别迟到了。”
“我不去医院了,”绣莲说。
文玉那正举着窗帘的双手在半空中僵住了。绣莲看得清清楚楚,便笑着又甩出一句:
“今天家里有贵客,我和别人换了个班,留在家中帮你招待招待,不好吗?”
“好,好,当然好,”文玉不无尴尬地回答。
她并未回过头来,但仿佛已忘了自己正要挂窗帘,就那么不知所措地呆站在方凳上。
“玉姑,你还是下来吧,让我来挂。”绣莲催促道。
文玉默默地从方凳上下来,把帘子交到绣莲手中。
望着绣莲动作麻利站在凳上,挂着窗帘,文玉为难地想,这可怎么好!我特意挑了个绣莲有事的日子,约叶风荷小姐来家,偏偏她又不出去了!待会儿叶小姐来了,看我们那样招待,绣莲会不会不高兴呢?女孩子家,都有点小心眼哩!
绣莲挂好帘子,跳下凳来,帮着收拾好零碎东西,又起劲地说:
“玉姑,我去厨房看看。听表哥说,风荷爱吃清蒸鱼,要少放盐,大阿姨可别把鱼做咸了。”
女孩子能有这样的胸怀多不容易!文玉看着绣莲的背影感慨地想,可惜亦寒偏偏跟她无缘。
菊仙匆匆从厨房走出来,神情有点紧张地凑到文玉耳边,悄声说:
“绣莲讲,她今天不去医院了。”
“我知道。她刚才跟我说了。”
“那,一会儿,叶小姐来”
文玉反过来安慰菊仙道:
“我猜亦寒已经和她好好谈过了。绣莲是个懂事的姑娘,她能想得开。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唉,菊仙姐,我真怕亏待了这个孩子!”
其实文玉并未猜对,她只是出于善良的意愿在那里一厢情愿地想当然而已。
亦寒倒是很想和绣莲认真地谈一谈。然而绣莲不是笑着摇摇头,就是推托没时间。有一次亦寒实在逼得急了,她才正色对他说:
“表哥,那天早上在汽车里,我态度不好,请你包涵。但是,我还是认为,我们没有必要谈这件事。你想说些什么,我全知道。”
“那我和风荷的关系你能理解,能接受了?”亦寒充满希望地问,只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可是,他等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我理解不理解,接受不接受,并不重要,”绣莲淡淡地说“对你,我还同从前一样,对叶风荷么,好像也并没有失礼的地方呀!”
冰冷的语调中夹杂着颇为尖刻的讥刺,令亦寒听来十分难受。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好在风荷这个天真的姑娘并不知道绣莲的心思。在和绣莲不多的接触中,也没有从城府甚深的绣莲身上,感觉到什么。
不过,也曾有一次,她不知从什么途径听到一些话,于是当面问过亦寒:
“你们医院有人说,你和绣莲是很好的一对,我听了这话,真有点吃醋呢。不会因为我,而硬把你们拆散了吧?”
亦寒向她解释说,他从来把绣莲当妹妹,医院里的传说只是人们的胡乱猜测。于是,风荷也就释然了。
亦寒将车开进弄堂,揿了两下喇叭,菊仙大阿姨第一个打开大门,奔了出去。
一看到汽车上跨下个如花似玉、又漂亮又文气的姑娘,菊仙看得眼都直了,张口结舌竞不知说什么好。
“大阿姨,你好,”风荷一下子就猜出这是亦寒常常提到的在夏家有特殊地位的老家人。
“好,好,叶小姐,”菊仙高兴得直搓双手,她立刻被风荷的聪慧和亲切征服了。
“大阿姨,你就叫她风荷好了,”亦寒在旁说。
菊仙嘿嘿地笑着,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风荷,就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的珍宝,把风荷看得不好意思极了。
“大阿姨,你先领风荷进去。我来关天井门。”亦寒给风荷解围了。
“不,我关,我关,你们快进屋,太太和绣莲都在等你们呢,”菊仙这才挪动她那双放大过的小脚,颠颠地去关门,一边还在不断回头满意地望着这一对英俊的人儿,心里想:亦寒真有眼光,这个姑娘可把我们家绣莲比下去了。
一听绣莲在家,亦寒的双眉不禁皱了一下。但他马上想: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她今天在家也好,反而可以使局面明朗化。
来到夏家,头一个见到菊仙,竟把风荷一路上的紧张和担忧打消不少。她悄声对亦寒说:
“我真喜欢大阿姨。”
亦寒笑笑没说话,他早就认为风荷会喜欢家里每一个人的。
文玉站在客厅门口。为了保持她未来婆婆的身份,她硬是克制住自己,没和菊仙一起跑出门去。
罢看到风荷,她只觉得这女孩于比她想象的还要漂亮得多。她长得太秀气了,长长的眉毛下那对眼睛简直会说话。皮肤又白又细腻,嘴旁两个小酒涡,笑起来真甜。穿着朴素大方,一套素色花呢的衣裙,长长的黑发用蓝色绸带系住,像有只蝴蝶停在发上。
难怪亦寒爱她爱得失魂落魄!可是,她是不是太瘦了些?那腰身细得一把就能握住,气色也不如绣莲红润,会不会身体
没容她多想,风荷已经站在她面前,恭敬地叫了声:
“伯母。”
这温顺、亲热,又有点拘谨的一声称呼,脆脆甜甜的,把文玉那颗做母亲的心刹时融化了。喜悦的泪水不自禁地涌上眼眶,她颤颤地答应:
“哎!”
然后欢喜地一把抓住风荷柔嫩的小手,体贴地说:
“风荷,快到屋里坐。”
亦寒随着文玉和风荷走进客堂。他觉得仿佛是绣莲的身影在通厨房的那道门后一闪,不见了。
难道她准备躲在厨房里不出来?亦寒虽不动声色,心里觉得有点儿别扭。
他和风荷并排坐在长沙发上,文玉也在他们对面的那把藤椅上坐下。
“风荷,从你们家到这儿,路不近吧?”文玉关切地问道“你累吗?”
“不,不累,”风荷答了这一句,下面就不知说什么好
了。
她已经留意到,亦寒的妈妈年轻时一定长得很美,就是现在,也依然保持着苗条的身材和姣好的容貌。只是她左额上有一道浅粉色的伤疤,使她那还很光洁的面庞有点儿破相了。
这伤疤给了风荷一个不太舒服的感觉。
文玉看出风荷相当拘束,就站起身来说:
“你们口渴了吧?亦寒,你陪风荷先说会儿话,我去端两碗热汤来。”
“不用劳你大驾了。玉姑,我已经端来啦!”
绣莲端着个托盘,咯咯笑着,从厨房那边走出来。
玉姑,这个称呼好像在哪儿听到过?绣莲的一声叫唤,不知怎地像在风荷的心弦上重重地拨了一下。
但她来不及追想了。她从沙发上站起,高兴地说:
“绣莲,我正在想怎么没见到你。让我来吧。”
风荷走上前去,想接过绣莲的托盘。绣莲侧身闪过,笑着说:
“当心烫着!还是我来吧,今天你是贵客,哪能要你动手!”
亦寒有点儿内疚地想:自己刚才错怪她了,原来她是在厨房帮忙呢。
绣莲把两碗热气腾腾的水铺蛋放在长沙发前的茶几上,说:
“风荷,表哥,快吃吧。大阿姨放了好多糖,可甜呢!”
进门就要吃东西,这也是一种规矩吧!风荷坐回到沙发上,看着自己面前那两个大大的水铺蛋,为难地说:
“我吃不下,我一点儿也不饿。”
“风荷,就两只蛋,要吃的,等于是喝碗水么。”文王在旁劝道。
风荷求助地看了亦寒一眼,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亦寒这边靠了靠,仿佛是个陷入陌生环境中的孩子,寻求着庇护。
亦寒搁在风荷身后长沙发靠背上的手,往前动一动,悄悄搂了搂风荷的肩,轻声说:
“吃吧,哪怕吃两口”
风荷柔顺地笑了笑,不再推辞。端起碗来。
勉勉强强地吃下一只鸡蛋,看看碗里还剩下的那一只,风荷发愁地望望亦寒,叫了他一声:“亦寒”
亦寒一声不响,拿起自己的调羹,把风荷碗里剩下的那只鸡蛋。舀到自己碗里,然后津津有味地继续吃着。
亦寒和风荷之间这些小动作,全落在一旁盯着他们看的绣莲眼里。
幸而这时无人注意到她,否则定会被她铁青的脸色,牙齿紧咬着下唇的模样吓一跳。
好不容易对付完了水铺蛋,大阿姨又兴冲冲地上场了。
她双手端着一个又大又圆、冒着热气的松糕,还带着一把筷子。
风荷不由得暗暗叫苦:天哪,她们以为我饿了几天?
“嗨,风荷,这松糕你一定要尝尝。这是大阿姨最拿手的点心,平时求她做还不肯呢,比乔家搬松糕的味道还好!”亦寒边说边接过菊仙手中的筷子,拿了一双递给风荷。
“哎,亦寒少爷、可不敢说味道比乔家栅的好,让风荷小姐笑话!这松糕么,没什么稀奇的,就是费功夫,要一层层往上添粉添豆沙果料,一层层地蒸,”菊仙嘴里谦虚着,心里却着实得意。
“昨天晚上,大阿姨忙到十一、二点呢,”文玉也在旁说。意思是希望风荷多吃点。
“你给风荷小姐多夹一点么,这么一小块,只够塞牙缝的!”菊仙看亦寒给风荷面前的碟子里只放了一小块松糕,不满地叫起来。
“少吃才滋味好!让她先尝会味道。大阿姨,让我多吃点,你不会不舍得吧?”亦寒故意打岔,他知道,风荷能把这一小块吃下去就很不容易了。
风荷听话地接过亦寒递给她的碟子,不再说推辞的话。
“你们大家一起吃么”亦寒说“咦,绣莲呢?”
大家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绣莲已不在客堂里了。
“你们先吃吧。绣莲在厨房里给我帮忙呢。”菊仙说,见风荷已尝了一小口,她不放心地忙问。“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我很喜欢,早知道大阿姨有这么好的手艺,我今天不吃早饭就来的。”
风荷与菊仙倒是一见如故,她已在随口和菊仙打趣了。何况,这松糕也确实好吃。
“风荷小姐要是喜欢,以后啊。我天天做给你吃,”大阿姨高兴得子诩合不拢。
一听这话,文玉就抿着嘴笑了。
风荷也立刻觉察到。这是菊仙在暗示她和亦寒成亲后住
到这里的事呢,脸上不由得泛起一层红晕。
“大阿姨,这话是你亲口说的,到那时,可别赖帐啊!”风荷那害羞的模样.更让亦寒爱怜,他故意用这话逗风
荷。
当着文玉与菊仙的面,亦寒的话让风荷窘得只恨无地缝
可钻。她又急又恼地叫道:
“亦寒,你”谁知这反而引得文玉、菊仙和亦寒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大阿姨。你快来看看,红烧肉里放这些糖够不够?”
突然传来绣莲的叫声。她正站在通厨房的那道门口,不耐烦地叫道。
“好。我来,我来。”大阿姨急匆匆地到厨房去了。
客堂间里只留下文玉、亦寒和风荷三人。
文玉随便地问起风荷家中的情况,父亲是不是很忙,母亲身体可好,以及哥哥出国的事等等。
风荷—一回答着。她总感到,这看似随口的闲聊,大约就包含着亦寒母亲对自己的审察,刚才吃松糕时的愉快心情忽然消失了。
文玉对风荷很满意。从几件小事上,她已看出,风荷性格柔和、温顺。很听亦寒的话。比如,她明明不想吃东西,但亦寒让她吃,她也就吃了鸡蛋又吃松糕。
那个时代,婆婆对媳妇有各色各样要求,但文玉觉得自己不必那么老派,要尽量开明些。那么。如果儿媳妇能够尊敬老人,又能依顺儿子,不就行了吗?
同风荷谈话,使文玉很愉快。她觉得这个女孩于,心地坦白,说话诚恳,毫不矫揉造作。显然从小就很有教养。
文玉啊,文玉,说不定老来你还真能和儿子媳妇一起过上几年舒舒心心的日子呢。如果他们再能早点儿给我添个孙子,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靠在藤椅上,文玉不禁想入非非了。
那边,长沙发上,亦寒正在风荷耳边喁喁私语着。
今天菊仙在厨房里是呆不住了。
她真想能多看几眼风荷那俏丽可爱的面容,多听几声那清脆甜嫩的嗓音。
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会如此喜欢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仿佛两个人有着夙世因缘一般。
这个幼子早夭、半生守寡的可怜女人,这会儿就像是得了个满意的儿媳妇那样高兴和激动。
她快快地赶完了厨房的活,又来到客堂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表白道:
“午饭都弄好了。开饭还早吧?”
文玉看了一眼自鸣钟,十一点刚过,又膘膘亦寒和风荷,见他们正谈得兴浓,知道他们刚吃过东西,不会饿,便对菊仙点点头,表示可以等一等。
菊仙也正中下怀,找个好角度,细细地端详起风荷来。
“绣莲呢?”文玉半天不见绣莲,不知她是否还在厨房,便问了菊仙一句。
“地上去换件衣服。刚才在厨房里,她不小心泼了点汤、把衣服弄脏了。”
果然,不一会儿,绣莲就下楼来了。
她换了一身湖绿色绣花夹旗袍,下面穿着双颜色与之相配的半高跟绣花鞋,倒也亭亭玉立,清新宜人。
“绣莲姐,你真漂亮,”风荷不觉由衷地赞叹。
看着绣莲穿的那双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边打开身旁的提包,边说:
“绣莲姐,你要的拖鞋面,我绣好了。”
原来绣莲从亦寒那里知道风荷精于剪纸和刺绣,早就托亦寒求风荷给她做一双拖鞋面子,风荷也早答应了。可是直到今天才算交差。
这是一双以乳白色缎子做底的绣花鞋面。
“唷,先让我看看,”文玉跟风荷靠得近,所以还没等绣莲拿到手,她先接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兴奋地叫起来:“嗬,太漂亮了。这花样、配线、绣工,实在好得没法说!菊仙姐,你快来看。”
菊仙和绣莲都凑过去就着文玉伸直的手,仔细观看。嘴里也啧啧地赞个不停。
亦寒轻搂着风荷靠在沙发上,欣赏着欣赏鞋面的人们。
突然,谁都没有注意到,菊仙的笑容僵住了。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迅速朝风荷投去一瞥眼光。接着伸出手去,从文玉手里拿过鞋面。
“哎,大阿姨,这是风荷给找的,你可别抢!”绣莲打趣道。
“真的,别说你大阿姨,连我看了都眼馋呢,”文玉满心欢喜地说.“风荷,你的活做得真好!现在的年轻人,我看没几个有你这本事的。”
她已非常喜欢这个心灵手巧的未来儿媳妇了。
“妈.别再夸她了,我要吃醋啦!”亦寒装得一本正经地抗议道。
文玉朗声笑了。她很少有如此开怀舒畅的时候。见菊仙闷着头,还在盯着那双鞋面,她说:
“怎么样?菊仙姐,比你我的手艺都要高明多了吧?”
真奇怪,菊仙竟好像没听见,不动也不说话。
“瞧,大阿姨都看呆了,”绣莲笑着.然后凑到菊仙耳边、故意大喝一声:“大阿姨!”
菊仙猛一哆嗦,手里捏的拖鞋面差点儿掉到地上。
“大阿姨,玉姑问你话呢,”绣莲说。
“啊?哦,对,对.好,真好”菊仙含含糊糊、断断续续的胡乱应答又把大家逗笑了。连风荷也禁不住掩口而笑。
菊仙定了定神,走到风荷跟前说:
“小姐,这花样是从哪里来的?”
“大阿姨.人家风荷绣花,向来是自己画花样,外面卖的那些,她才看不上呢,”绣莲抢着代风荷回答。一面朝风荷飞去一个媚眼,显示着她俩的熟识和要好。
“这个花样倒不是我画的。家中有件旧衣服,上面绣着这个花样,我看顶合适给绣莲用,就描上去了。”风荷认认真真地说明。
“唔是什么旧衣服?我是说,是谁的”菊仙还在刨根问底。
“是我小时候穿的一件衫子”风荷随口回答,她有点不明所以。
“你问这干吗?大阿姨,我看你真是喜欢得糊涂了。”绣莲也感到奇怪。
菊他一愣,急忙解释道:“哦,我只是觉得这花样好看,又很特别。”
“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好玩艺,引得你们这样大惊小敝。”亦寒心里为风荷自豪,偏偏装得漫不经心地从菊仙手中拿过拖鞋面。
他一看,马上在心中赞叹,这花样确实超凡脱俗:几片碧绿的荷叶上托着一朵盛开的荷花和一枝青绿的莲蓬。荷叶的右边初看好似卧着一对鸳鸯,细细一辨,原来是两节小而肥的嫩藕。
“这花样是有点讲究。荷花、莲蓬、嫩藕既是同根相亲,又各有姿色风采。你看荷花像支粉红色的箭,荷叶像把碧绿的伞、青青的莲蓬饱满而多子,那嫩藕多像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别小看这简简单单几样东西的搭配,这里面,实在寄托着农家的理想和风情哩!”亦寒分析得头头是道“大阿姨,你有眼光!”
“大阿姨年轻时候也是个绣花好手,现在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不常做了。”文玉告诉几个年轻人。
绣莲拿过那双拖鞋面,认真看着说:
“听表哥这么一讲,这里面倒还真有点儿学问呢!风荷,你真行!”
“绣莲,你别听他的!”风荷不好意思了,她朝亦寒娇峻地一瞥“我只是觉得这花样很适合你的名字‘绣莲’。所以就选了它。”
“哎,这花样也很适合你自己的名字‘风荷’呀。”亦寒却叫起真来“莲叶、莲蓬和荷花,本来就是同根生的一家人么!”
亦寒这番话的深意和苦心,两个姑娘和文玉,都马上领会了,尽管她们的理解不同,心中的反应也不同。唯独菊仙却似乎未能一下子听懂,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
“绣莲风荷,唔,风荷绣莲”那微微发胖的脸上,露出一种着了迷似的神气。
电话响了,绣莲跑过去接。是医院打来找夏亦寒的。说是来了一个有来头的急诊病人,情况危急,值班医生作了临时处置,但下一步怎么办,希望夏院长无论如何亲自去安排一下。
这就是医生这个职业的一大特点,也往往是最麻烦、最煞风景的了。
可是,亦寒已经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对文玉说:
“妈,我得马上赶去。”
他又俯身轻轻拍拍风荷,关照道:
“等着我。我去一下,尽快赶回来。”
这真叫变起仓促,来不及商量,更不好阻止,风荷还怕亦寒急着赶去赶来路上出事,只好反过来叮咛他:
“别拚命赶,路上小心!”
“表哥,你放心,风荷有我照顾,吃不了亏的!”绣莲看他俩难舍难分的样于,一屁股坐在夏亦寒原来坐的地方,亲热地搂着风荷说。
亦寒一走,风荷顿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虽然客堂间还是那么大,周围人还是那么多,但她的感觉却是那样生疏,
那样冷清,那样无聊。
幸而绣莲极力找出话题来和她随便聊着闲天,文玉也不
时插进来陪她们说几句。
“风荷小姐,你是从小就在上海,在你们家里住吗?”一直呆坐在桌边默不作声的菊仙,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颇为奇怪的问话来。
文玉和绣莲一时都不明白她何以会这样问。
风荷也没弄懂这话的真正意思,但却触动她马上联想起自己身世来历的谜。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菊仙姐,你不知道,风荷家从她爷爷时候起就在上海开银行,她当然是一直跟父母一起住在上海的啰!”文玉觉得菊仙问得好笑,又看到风荷有点窘,便替她回答了。
“玉姑,今天大阿姨看到风荷,有点儿魂不守舍呢,说的话都前言不搭后语了!”绣莲也在旁打趣,然而话却说得颇有含义,颇值得玩味。
“她是喜欢得糊涂了吧,”文玉微微一笑。
菊仙脸上讪讪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但她也并没回厨房去,亦寒没回来,当然不会开饭。她不时偷偷瞄一眼风荷,然后就坐着发愣。
门铃响了,风荷不觉精神一振。呵,亦寒终于回来了。
可是,令她失望的是,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舅舅,舅舅来了,”绣莲欢快地叫起来。
原来是季文良。
经过一番介绍和寒暄,风荷重又在沙发上坐定。
通过亦寒平日里的介绍,风荷早已知道这个舅舅的存在了。但是初次见面,她还是不免拘谨,不,简直是心慌。
因为她感到,他虽然脸上挂笑,很和蔼,甚至涸仆气地在问她一些家常话,可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里的光,却有些森寒逼人,仿佛带刺似的。风荷没有任何理由要怕他,可是却忍不住身上阵阵发冷。
一阵战傈,继之而来的是浑身燥热,风荷觉得自己鼻尖上都有汗珠冒出来了。这客厅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闷热,空气窒息得使人难以呼吸
她真想站起身来离开这里。只要躲开这些人,她立刻就会轻松起来,但是怎么行呢?亦寒要她等着他回来。
亦寒,你快来吧!风荷默默地祈祷着,拚命想使自己安定下来。
文玉提议吃午饭,不必等亦寒了。
但文良非要等一等,他今天带来一瓶好酒,想和亦寒痛痛快坑谠饮几杯。
客堂里谈话有点冷落下来。
对于这种场面,文玉和文良没有什么办法。偏偏菊仙也只顾发愣,而不再活跃,还是绣莲点子多,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叠各种颜色的油光纸,又拿着把小剪刀,央求风荷道:
“风荷,我看过你给亦寒剪的侧影,像极了。趁现在有空。也给我剪一张吧。”
风荷正想找点事儿做,以便摆脱这种僵冷不自在的局面,她几乎有点感激地从绣莲手中接过纸和剪刀。
“这种纸行吗?”绣莲问。
纸虽然薄了一些,而且红红绿绿的,风荷也不太喜欢,但如今只好将就了。她说:
“试试看吧,你坐下,绣莲。”
绣莲在风荷对面的那张椅子里坐下。风荷拿起一张绿色的纸,对着绣莲观察了几秒钟,她手中的剪刀就飞快地动作起来。
文玉和文良都满怀兴趣地站在一旁看。只见剪刀在那纸上左拐右拐几下,一张侧面像就出来了。
“哟,简直跟绣莲活脱似像!”文玉禁不住叫出声来。
文良没说话,他背着手走了几步,若有所思。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他今天来此,原本的目的是想能抓到点儿风荷的毛病,以此作为劝说亦寒离开她的理由。可是,当他看到风荷是那样楚楚可怜,温柔可爱,心里也不禁起了一点矛盾和波澜。
他幻想着,也许这个姑娘对自已的过去一点儿不知情,也许她进入夏家后,并不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麻烦。一刹那间,他真准备抽身远去,不再过问这件事,并且暗暗为亦寒祝福。
可是,当他转脸看到文玉,看到文玉喜孜孜的神色,又不免为她的处境担心。他心上的天平便又发生了倾斜。
“我看看,让我看看!”绣莲见风荷终于停止了修改,忙不迭从座位上跳起来,从风荷手中拿过刚剪好的肖像。
“太好了,我要去配个镜框,放在我桌上,”绣莲满意地笑道。
“是不错,比照相要有意思,”文玉附和道。
“对了,风荷,你也给玉姑剪一张吧,”绣莲也不管风荷愿意不愿意,文玉好意思不好意思,就把文玉拉到刚才自己坐的那把椅子上,让她侧面对着风荷。
文玉坐下了,笑着整了整头上的发髻,就像准备照相似地,等着风荷给她剪肖像。
风荷随手拿起一张纸,也像刚才那样,仔细地对文玉打量了几秒钟。
蓦地,一阵晕眩袭来,耳鼓发胀,响起一片巨大的嗡嗡声,风荷只觉得眼前金花乱冒,胃里翻腾得直想呕吐。
她拚命咬紧牙关,强把这阵头晕恶心压下去。
她的头脑似乎已失去思考能力,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情况,也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办。
仅仅是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她才没有张口吐出来,她用力咽了几口唾沫,勉强拿起剪刀,开始剪起来,
她从下巴开始,慢慢往上剪,嘴唇、鼻子、眼眉、前额、额前的细发
突然,风荷的手不听话地颤抖起来,抖得连手中捏着的油光纸都簌簌发响,那剪刀也仿佛不再听她的指挥。明明应该剪出文玉头上那个高高盘起的发髻,但不知怎么却突然往下一滑,这一刀剪下去,发髻没有了,代替它的竟是一片乱糟糟披散在身后的长发
风荷极力聚起目光,想看清这张用红色油光纸剪成的肖像。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剪出这样一张像来。
猛地,她全身一阵哆嗦。这红色的肖像,竟显得那么熟悉。她下意识地抬头,费力地看一眼端坐着的文玉。
文玉额上那条浅红色的伤疤,似乎在闪闪发光!不,似乎在滴着血,稠稠的鲜红的血!一转眼间,那个满脸是血的披头散发之人,竟变成了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正向她猛扑过来。
风荷想拔腿奔逃,但身子却沉重得动不了,她想大声呼救命,喉咙口却发不出响声
绣莲一直饶有兴味地站在风荷身后,看她剪纸。文良也站得不远。当风荷的剪刀改变了文玉的发式,往下剪成长长的披肩发时,绣莲还想:她这是为了故意把玉姑剪得年轻些吧。
但是,她马上感到不对劲,风荷的剪刀七歪八扭,把这头发剪成乱糟糟的,使好端端的一幅女人肖像,变成了披头散发的怪模样。
正在这时,风荷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唔唔”两声,整个身子竟向一侧倾倒下去。
还没等绣莲和文良发问,风荷已闷闷地倒在沙发上,剪刀和手中未完成的肖像丢在沙发边的地上。
就在完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风荷隐隐约约地听到周围一阵混乱,仿佛有人在大声尖叫着她的名字,有奔过来的脚步声,还有椅子“砰”地被碰落在地上的响声然后,她眼前一黑,世界就不再存在了。
客堂里乱作一团,菊仙从自己的沉思默想中惊醒,她和绣莲一起把侧卧着的风行于摆在长沙发上躺好。
文玉伸手摸摸风荷的额头,惊恐地说:
“啊唷,一头冷汗!这可怎么是好,亦寒又不在家。绣莲,你快想想办法,要不要叫救护车来?”
绣莲是正在实习的医生,自然比别人沉着。她一边给风荷搭脉,一边对文玉说;
“玉姑,别着急,不要紧的。”
她又抬头对菊仙说:“拿个枕头来。你们别围着,快打开窗,让空气流通一下。”
枕头拿来了,绣莲帮风荷脱了鞋,把枕头垫在她脚下,然后说:
“玉姑,你照看一下,我上楼去找点葯。”
说完,就急急上楼去了。
菊仙则端了一大盆温水来,她想为风荷擦一擦满头的冷汗。
文良回痹篇了。他紧蹙着眉头,思考着:这姑娘为什么会在给文玉剪影时突然犯病晕倒,是不是文玉的外貌使她联想到了什么?看来,对此事不能抱任何幻想!得当机立断了。
文玉这时才想到给亦寒打电话。她匆匆拨通电话,听医院说,夏院长刚走,她看风荷有菊仙照顾,就赶忙奔到大门口去等。
菊仙用热毛巾给风荷擦了脸和双手,然后又解开风荷高领花呢衣裙的第一个扣于,发现她头颈里也是冷汗淋淋。
菊仙略一沉思,又解开风荷第二个衣扣,当她的手触到风荷衣裙里面那件粉色内衣的衣扣时,手指不禁有点颤抖起来,她犹豫着,但最终还是下决心解开了。
她预感到自己将看到什么,但似乎又不希望真的看到
终于,她还是看到了:就在颈项下面,两乳之间,凤荷那细嫩洁白的皮肤上,有一颗深红色的莲子状的血痣。
菊他匆匆掩好风荷的衣襟,一回头,见绣莲拿着一盒葯正站在她身后,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大门口响起了亦寒的汽车喇叭声。
当风荷悠悠地醒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俯在她面前的亦寒。
夏亦寒脸上充满关切和怜爱之情。
起初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但很快风荷想起了刚才的一切。泪水漫上她的眼眶,羞愧、懊恼、遗憾、内疚、不安等种种情绪交错而来,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有气无力地叫了声:
“呵,亦寒”
亦寒被她的神情搅动得心里发酸。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捏着风荷的手。用眼神抚慰她,让她静静躺着。
风荷这才注意到夏家所有的人都聚在她躺着的长沙发前。她强迫自己笑了笑,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一边说:
“真抱歉,吓着你们了。我没事,已经好了我,我昨晚没睡好,所以”
当天晚上,在夏亦寒的书房兼卧室,有两次谈话,话题都与风荷的晕倒有关。
先是文玉来了。她忧心忡忡地问亦寒送风荷回家的情况。
亦寒极力安慰母亲,说风荷偶然晕倒,不是什么大病,走的时候你不是亲眼看到的吗?已经好好儿的了。她是有点胆小,有点紧张。晕倒的时候偏偏我又不在,你们不是都说,当时她正高高兴兴地在给妈妈剪头像吗?也许只是屋里的空气太闷热了的缘故。她回家一路上都很好,只是感到很抱歉
“亦寒,你以前知道她有这个晕倒的病吗?”文玉问。
让亦寒怎么回答呢?他曾经亲眼看到过风荷在雷雨之夜盲目出走的病态情形,风荷也曾向他诉说过精神上剧烈波动的痛苦,使他怀疑风荷小时候受过什么重大刺激。
他们曾不止一次谈过,但没有找到什么进一步探究的线索。而且,自从和亦寒的恋爱愈来愈热、愈深之后,风荷就再也没有犯过什么病,精神一直很愉快,甚至可以说很振奋。
难道今天晕倒,跟她以前的犯病有什么联系?亦寒作为一个医生,不能不作此联想。可是,怎么跟母亲说呢,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不,风荷一直很好,今天只是偶然晕倒,”亦寒终于决定这样回答母亲。
“最好你带她去检查检查,不要真有什么麻烦的病。”文玉说。
“妈妈,我会的。我们已经说好,明天就到我医院去,从脑于和心脏查起,你放心。”
这是真话,是亦寒和风荷在回叶家的路上说好的。风荷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拖累亦寒,如果真有什么不治之症,她决心远远痹篇亦寒,独自了此残生。不过,这层意思,她并没有对亦寒说。她想,还是看看检查结果。她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病。
“你是医生,懂得比我多,”文玉想了一想,又说“娶媳妇是件大事。风荷这姑娘是讨人爱,但如果身体不好,那可不行啊!”亦寒暂时不想和妈妈争辩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母亲,亦寒正在独自沉思,绣莲来了。
绣莲的头脑比文玉清楚百倍,又有相当丰富的医学知识,她一下子就把风荷的晕倒与那一次的半夜出走联系起来那一次叶太太的电话就是她先接的,亦寒找风荷一夜未归,事后她也问了又问,虽然亦寒并未和盘托出,毕竟给她掌握了不少蛛丝马迹。
“表哥,风荷神经上有病,你是早就知道的!”
她单刀直入,像是询问,又像是审讯。
“不要瞎说,风荷神经正常!”
“不是神经有病,那就是精神上有问题,那更严重!”绣莲的语祷吠咄逼人。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是想吓唬我?”
“表哥,不,尊敬的医学博土,我们要尊重科学,不能回避事实!”绣莲本来想说:不要爱昏了头。但他怕亦寒恼羞成怒,便换了一种说法。
“即使她真有病,我也要把她治好!”“唉,可惜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绣莲悲天悯人地说“你有把握包治百病吗?”
谁知亦寒却被她的语气激怒了,愤然地脖梗一挺,说。
“这不用你管!”
绣莲先是一愣,但立刻软语温柔地对亦寒说:
“表哥,你别生气呀!我不是要瞎管闲事,可我担心玉和文良舅舅他们,老人们不赞成,你的事也难办呀!”
是啊,夏亦寒正面临着各方面的难题,单凭他对风荷的彻骨之爱,能够使难题迎刃而解吗?
菊仙好不容易把文玉打发出家门。
文玉平时不喜交际,很少出门。昨天晚上菊仙再三撺掇她今日去看看病了多时的董小姐。
董小姐这位老姑娘一直在夏家经营的公司里服务,对季文良早有好感。文玉很想撮合哥哥和她的好事,对她一直是另眼看待的。
文玉一走,菊仙立刻一头扎进一楼楼梯拐角下的箱子间。
她急急打开箱子间的门,一股霉味夹杂着樟脑丸的气味扑鼻而来。
拧亮箱子间那盏十五瓦的灯泡,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一只只皮的、樟木的、藤条的箱子,按照大小几乎摞到了房顶。
她今天要找的那一只箱子,在右排的下面,上面压着好几只箱子。
菊仙端来一只方凳,拱着背吃力地爬上去,这才勉强够到最上面的那只箱子。她使劲拉着,但那箱子岿然不动。
她叹了口气,用手背捶了捶腰,准备积蓄点力量再搬。
每年夏天,夏家都要翻晒衣物,上海的黄梅季节把什么都弄得湿漉漉的,不晒哪行呀!但每次总是文玉和绣莲帮着菊仙一起干。有时亦寒和文良都会来帮上一把。而且往往主要翻动靠上面的那几只,因为那里放着常穿的衣服,下面的儿只箱子,里面都是些不再有用又舍不得丢掉的过时衣物,实际上已经多少年没有动过了。
可菊仙今天要找的,恰恰就是十五年以来久藏未动的衣物。风荷的到来勾起了她脑海深处难忘的记忆。
风荷胸上的红痣,已经给了她一个证据。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她所收藏的那些小衣服,总有一夭要重见它们的主人。她迫不及待地要看一看它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差点儿闪了腰,菊仙才把最上面的两只箱子搬了下来。
她坐下揉着腰,不敢多歇息,又去搬第三,第四只
她要找的那只箱子终于露了出来。
这是一口很有些年头的包皮木箱,红色的皮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木头,把手断了,用一把老式的长型铜锁锁着。
菊仙按捺住因激动而砰砰跳动着的心脏,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自从风荷那次来过以后,绣莲发现,菊仙大阿姨的行为举止有些反常,她的思绪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围着风荷转。
本来,按目前风荷与亦寒的关系,夏家的人关心风荷,这是并不奇怪的。
绣莲感到,玉姑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已经在尽量少提风荷,但却忍不住还是问过她一些关于风荷的情况。这儿除了亦寒外,毕竟她与风荷的接触最多,认识时间也最长。
玉姑主要关心风荷的身体究竟如何,那次风荷的晕倒,给她印象太深了。此外,她当然还想知道风荷的性格和为人,是否容易相处?有没有娇生惯养的毛病?等等。总之。是一些作为亦寒母亲应该关心到的问题。
而大阿姨却不同。风荷来的那天,起先还没什么,到后来,绣莲已开始觉察到她心神不宁。风荷晕倒,大阿姨给风荷擦身上的冷汗,她拿了葯走过来,大阿姨看到她时,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惊恐的神情。这不能不使绣莲顿生疑窦。
以后这些天,大阿姨也显然心不在焉,干活丢三拉四,做出的菜不是咸了,就是忘了放盐。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拉住绣莲,询问风荷的事。问出的问题也希奇古怪,莫名其妙。
有一次她问绣莲:“你见过风荷的爸爸和妈妈吗?风荷和他们长得像不像?”
还问:“风荷的哥哥是不是她嫡亲的?她妈妈生过几个孩子?”“你知道风荷她爸妈喜欢她吗?”
一天晚饭前,菊仙提出还想再看看风荷给她做的拖鞋面。绣莲去自己房中拿来交给她,菊仙捏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地细细打量,然后哺哺自语道:
“难道真有这么巧?不会的,太巧了!”
惹得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的文玉奇怪地抬头问她:
“菊仙姐,你叨叨啥呀?什么巧啊不巧的?”
又有一次,她和绣莲两个人在厨房里。她先是缠着绣莲问了一通关于风荷的事,见绣莲爱搭理不搭理的,她也就不吱声了,闷头在水龙头下洗莱。突然,她长叹一声,冒出一句:
“唉,这些年来,也不知这可怜的孩子在那个家里过得怎样?”
“大阿姨,你说谁是可怜的孩子?是说风荷吗?”
一听到绣莲的追问,菊仙脸通红,忙否认道:
“不,不,哪里是说风荷!”
她慌慌地拿过一只淘箩,像逃出厨房似地去屋里舀米,扔下了洗到一半的青菜。
绣莲是个多么敏感的姑娘,她越来越感到大阿姨的失神定有什么蹊跷,她暗暗在寻找机会,要直截了当地问一问。
昨天晚饭后,大家都聚在客厅里,连季文良也在。
菊仙突然提出:“我想把箱子间打扫一下,你们去帮我把箱子搬一下好吗?”
这个提议先是使大家诧异,接着就遭到了一致的反对。
“夏天刚翻晒过衣服,我手臂的酸痛还没好呢,又要叫我们抬箱子了!”绣莲第一个夸张地叫起来。
亦寒也开玩笑地说:“大阿姨,你是有力气没处使了,对吗?”
连文玉也不赞成地说:“我看算了。再过不久,又要取冬天的棉衣、皮衣了,到那时再打扫吧。”
菊仙一脸失望,只好作罢,呆呆地坐在一旁。
季文良站起身来说,他要走了,还要赶到公司去,因为董小姐病了,有一个礼拜没来上班,有些事不能拖,只好由他亲自处理了。
文玉听罢随口说了一句:“哦,董小姐病了,我还不知道呢。什么时候我去看看她。”
菊仙一听这话,忽然起劲起来,一再说文玉早该去看看董小姐,人家一个单身女子,对公司的事从来尽心尽力,现在有了病,该去关心一下。
等文良走了以后,她又责备文玉,对哥哥太不关心了。董小姐多好的人,对文良又有意思,文良对她也一向印象很好,她再不加紧撮合,简直是罪过:这种事不能拖,要说做就做,明天就去!
冷眼在旁观察的绣莲,把大阿姨提出搬箱子的事和积极鼓动玉姑去看董小姐联系起来,突发奇想:会不会明天她想一个人留在家中,翻找些什么东西?
今天一早,绣莲和往常一样到医院去了。但她上班不久,就和护士长说,她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对于绣莲提出的任何要求,护士长从来是满口答应的,既是碍于绣莲与夏院长的特殊关系,又何况人家只是来医院实习的一个学生,并不是医院正式雇用的人员。
于是,上午十点钟不到,绣莲就回到古拔路家中。
菊仙用那把长长的铜钥匙打开锁。她把锁和钥匙都放在一边,然后就掀开了旧木箱的箱盖。
里面全是小孩的衣服和鞋帽,有单的、夹的,还有小棉袄裤和棉鞋。全都洗得于于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菊仙随手拿起一件天蓝色小夹袄,慢慢抖开,前襟上绣的花赫然露了出来。
三片碧绿的荷叶,托着荷花、莲蓬,旁边还有一对形似鸳鸯的嫩藕
和风荷给绣莲的拖鞋花样几乎一模一样,连用线的色彩都非常接近。
菊仙把这件夹袄托在手里,看着这熟悉而又久违了的绣活,陷人深深的思索之中。
菊仙自己也奇怪,照理她应该高兴才对,多年来她做梦都想重见这些小衣服的主人,但真到了这一天,她却感到心头一阵阵忧愁。
直觉告诉她,这对夏家来说也许并非好事,如何向三个年轻人交待?这意味着过去的平静将被完全打破。
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菊仙倒宁愿如此!就让风荷作为一个与夏家本无任何渊源关系的女孩子,进入夏家作媳妇,这不更好吗?
菊仙告诫自已,看来对这件事目前千万千万要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能说
她的思绪走得那么遥远。根本无法再留意到身旁的事。所以,绣莲回到家,走进箱子间,她都毫无觉察。
直到绣莲不声不响地伸过手去,想把她手中的那件衣服拿过来时,菊仙才猛地惊醒,发现在箱子间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在分享她的秘密。
菊仙第一个念头是赶快把衣服放好,箱盖盖上,但这两个动作都没来得及做,绣莲已从她手中把那件衣服夺过去了。
看清了这件小夹袄上绣的花,绣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极度惊讶地“啊”了一声。
她的目光落到打开箱盖的那一箱衣服鞋帽上,她把那件小夹袄放到一边,两手都伸进箱里,使劲地翻动起来。
衣服被弄乱了。但绣莲也已发现,这些衣物显然是女孩子从三岁左右到十岁以内穿用的,奇怪的是,这些衣物上大多有着这同一花样的刺绣,不过绣的位置有的在帽沿,有的在鞋面,有的在衣服前襟,有的在裤腿下端而已。
这些衣服鞋帽有大有小,有穿过后洗净的,也有看得出来未怎么上过身,特别是其中几件较大的衣衫,简直是崭新的。
为什么都绣着这同一花样?是制衣人特别的偏爱,还是一种固定的标记?更引得绣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这花样与风荷绣在鞋面上的竟一模一样?
风荷是从哪里知道这种花样的?对了,风荷说她小时侯穿过绣着这种花样的衣服,这又是怎么回事?
显然,大阿姨她不仅已发现了这种相像,而且她是深明其中缘故的。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穿过的吗?”
绣莲发问了,语调很随便,仿佛并未把这事看得有什么重要。
菊仙张了张嘴,没说话。但在绣莲眼光的逼视下,她终于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嗯,当然”
“这些衣物是谁做的?是我姑妈?是玉姑?是你?”
绣莲提出一个人,菊仙摇一次头,最后,绣莲说:
“那么,是我的亲妈?”
“不,不是!”这回,菊仙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是谁做的呢?”
“是请裁缝做的,”菊仙声音很轻地答道。
“为什么风荷也有这种花样的衣服?她说,她给我做的拖鞋面,就是照她小时候一件衣服上的花样描的,”绣莲终于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菊仙半天不作声,最后才勉强开口道:
“大概当时很流行这种花样吧我怎么知道?”
“不,你知道,”绣莲冷峻地说,但她的声音马上又软了下来,抚着菊仙的肩,她亲热地说:“大阿姨,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告诉我,好吗?”
菊仙低下头去,但仍固执地不作声。
“大阿姨,你从小就疼我,我是你一手带大的,难道有什么秘密,你要瞒着我?我可是把你当亲人看待的呀!”
菊仙抬起头来,断然回答道:
“绣莲,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我也是因为看了风荷绣的花样有些眼熟,今天顺便翻出你原先的衣物看看。”
“顺便翻翻,亏你有那么大的劲头!”绣莲冷笑一声,
“看来你是不肯告诉我了,没关系,我自己会弄明白的。”
见菊仙一动不动,像木头人似地呆呆望着她,绣莲又不冷不热地说:
“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把箱子搬好?趁着玉始还没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