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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中灯火辉煌,丫鬟们垂首立在两排交椅旁边,当头的黄梨花木的案设着青铜方鼎,里面插着三柱手指粗的高香,案几旁一对楹联,中间挂着福禄双星图,上悬匾额,书大气磅礴的“福寿堂”三字。

    地上跪着人,正是张嬷嬷、王听桃、王听芹,还有一名穿葱绿盘金锦裙的年轻妇人。

    王锦锦知道她就是王听桃姐妹的生母,梅姨娘,可没想到这位梅姨娘竟保养的如此年轻,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也就罢了,那皮肤更是吹弹可破,暖黄色的灯光下,容色逼人。

    怪不得四叔对梅姨娘的宠爱远超四婶。

    梅姨娘虽然跪在地上,可神色却一点儿也不委屈,反而拧着眉,抿着嘴,明艳的脸丝毫不服气。

    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凤梧,拿了绸布软垫垫在椅子上,又有一个嬷嬷过来扶着老太太就坐。刘氏徐氏等女眷则按辈分落座,与王锦锦同辈的姑娘哥儿各自站在母亲跟前。

    王锦锦被老太太牵着手,望着堂中乌拉拉一帮人,有些不知所措。

    老太太坐的椅子宽,她似乎看出了王锦锦的局促,于是往旁边挪出一块空,拍了拍身下的软垫:“明珠儿,来,坐老祖宗的旁边。”

    王锦锦虽然不了解这些高门大户的规矩,可也知道这不妥当。她还来不及拒绝,就见三婶李氏“腾”的站起来,劝言道:“老祖宗,这于理不合……”

    “什么合不合的!”老太太抬起拐杖,咚咚的敲地,“咱又不是皇家,那般多的规矩。明珠儿才落了水,我这是替她讨公道,她坐旁边瞧着怎么啦?”

    李氏被噎的没法说,愤愤坐了回去。

    她一侧头,就看见刘氏脸上那端庄而得意的神情。

    “不就是个恃宠而骄的丫头片子么,神气什么?有本事也生个带把儿的!”

    李氏低声咕哝,刘氏没听见,旁边的王听荷却听了个清楚,不禁皱了皱眉。

    王听荷今年十四,比王听裕大半岁,乃王家的嫡长孙女。她自小便熟读《女戒》《女训》,明年及笄便要说人家了。在她眼里,家和才能万事兴,故此自己母亲的性子,王听荷从来不予置评。

    李氏瞥见女儿的神色,就知道她又在不满意自己,顿时拉长了脸。可瞧见跪在堂中的梅姨娘比她还惨,这才稍稍坐正了身子,高兴了些。

    梅姨娘静静地跪在那儿,半晌,才开口道:“既然明珠儿来了,我这个姨娘便当着老祖宗的面给她赔个不是。教女无方是我的错,可说我怂恿三姑娘、四姑娘去戕害妹妹,这空穴来风的谣言,我梅玉华一万个不答应!”

    老太太从就不待见这梅玉华,今日抓着她把柄,也没想她好过。

    一旁的嬷嬷奉茶来,老太太慢条斯理的揭盖子、吹茶叶,良久才冷笑道:“你哪担得上‘教女无方’四字?若因这个由头,我也该责她们嫡母,而不是你这个姨娘!”她语气一顿,将茶杯盖子重重一合,“还有,在我面前你得自称‘奴婢’,别一天我啊我的,没点儿规矩!”

    梅姨娘本来还一脸无所畏惧,可老太太就是老太太,说话一针见血,知道她梅玉华这辈子最不甘心屈居姨娘,这件事仿佛是她心头刺。

    哪怕四老爷再怎么宠她爱她,可嫡庶有别,就是有别,强算起来,她梅玉华就是两个女儿跟前的下人。

    自称奴婢虽然没错,可老太太平时待人和气,也从不特意要求媳妇儿、姨娘、下人的自称。梅姨娘又得宠,平时“我”惯了,一时半会儿根本反应不过来。

    李氏见梅姨娘呆若木鸡,忍不住好笑,但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嘲笑不妥,忙用帕子遮住嘴角。

    梅姨娘不吭声了。

    老太太慢悠悠的将茶杯放下,皱纹满布的面容深沉如水。

    她缓言道:“张嬷嬷,你既说是梅姨娘指使桃姐儿、芹姐儿,且拿出点证据来。免得说我这老骨头一把年纪还胡冤枉人。”

    张嬷嬷红着眼,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回禀老太太,老奴拿不出什么物什,可却亲耳听见三姑娘四姑娘说话,若老奴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啊!”

    “说。”

    张嬷嬷擦了擦了泪,颤声道:“五姑娘落水后,老奴让紫竹蓝烟照顾着,自己去琼芳苑通知二奶奶。结果路过花园假山,就听见秋千那边三姑娘和四姑娘在悄悄谈话。本来小姐聊天老奴不该听,可老奴想着五姑娘就是从这秋千上摔下去的,以为二位姑娘也要坐秋千,担心她们重蹈覆辙,便准备好言提醒,哪知……哪知……”

    张嬷嬷又红了眼睛,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哽咽道:“哪知,却听三姑娘笑嘻嘻的说:‘妹妹,这次咱们可算干了一件好事儿,让王锦锦淹的够呛,姨娘知道一定会夸我们。’四姑娘回说:‘是啊,梅姨娘最讨厌王锦锦和王听荷,帮她消消气也是好的。’三姑娘又扶着秋千说:‘多亏了这秋千呢,我就知道坐不稳,所以才让给王锦锦,这不,还真是心想事成’……”张嬷嬷说到此处,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老太太眼色。

    老太太还是面沉如水,她疲惫的闭了闭眼,“继续。”

    张嬷嬷答道:“后来三姑娘和四姑娘就回紫林院,老奴也就没再听见。老奴心想,她们不过是十岁的女娃,哪有那么多盘算?且三姑娘和四姑娘字里行间都提及梅姨娘,老奴便猜测,一定是梅姨娘经常在两位小姐跟前乱嚼舌根,才让两位小姐年轻轻轻便犯下这等错事!俗话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老奴是念着王家,念着主子,这才顶着掉命的风险讲出来啊!”

    梅姨娘脸色灰败,而王听桃王听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老太太将马头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厉声呵斥王听桃姐妹:“张嬷嬷说的话你们认不认?”

    她威严十足,光这一句,便将王听桃姐妹俩吓的够呛。

    王听桃畏畏缩缩的看了眼自己姨娘,然而梅姨娘还在发呆中。

    “问你们话,瞧梅玉华作甚?!”

    王听桃与王听芹毕竟是两个小丫头,就算心思多,这会儿被拆穿也不敢满嘴胡言。她们只管低着头哭,老太太再追问了一次,王听桃才小心翼翼的点了下脑袋。

    王听桃带着浓重的鼻音哭道:“老祖宗,桃儿和妹妹知错了……但,但梅姨娘真的没有在我和妹妹面前说过五妹的坏话,我、我那么做,只是因为,因为……”

    老太太不耐烦的摆手:“别替她圆了,她那点儿心思王家人人都晓得!”

    “可不是么!”

    李氏本来作壁上观的看热闹,可听张嬷嬷说这梅玉华连她的女儿都要编排,顿时忍无可忍,阴阳怪气的说,“章台地儿出来的人,也就只能唱唱小曲弹弹琵琶了,那什么想要变凤凰,简直痴人说梦!老祖宗,您最好让桃姐儿两个少跟梅姨娘黏糊,别带坏了王家后人。”

    李氏泼辣,说话也直来直往。

    她看不起妓院里出来的梅姨娘,老太太也看不起。以前老太太总呵斥她嘴巴毒,这次却没有异议。

    老太太又端起茶杯,摩挲着杯盖,低声道:“到底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好在明珠儿也没有大碍……罢了,王听桃,王听芹,你两个先去祠堂跪两日,两日后亲自去给你们五妹妹道歉赔礼。梅姨娘,这些日子就待在你院子里禁足,不得我准允,更不能私见两个小姐!至于敏妍……这次就不追究你四房的责任了,但以后一定要注意桃姐儿她们的教导!”

    “是。”徐氏墩身应诺。

    梅姨娘还想争辩什么,可一看这屋子里的人,幸灾乐祸的有之,冷眼旁观的有之,落井下石的也有之……罢了罢了,争辩下去她反而会让老太太更加生气,四老爷又被朝廷外派出去赈灾,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也就没人保她,倒不如先遂了老太太的意,等四老爷回来,她一定要让这些人好看!

    特别是那跳蚤似的李氏,说她梅玉华是烟花柳巷出身,她李碧侬自个儿又是个什么东西?!满身铜臭的商户之女,大字不识一个,用不要脸的手段才攀附上王家老三,要不是生了个儿子王听裕,正妻的位置轮得上她?

    三老爷从不去她李碧侬的院子,这在王家又不是啥秘密!人三老爷天天歇在黄姨娘那儿,明摆着没人说,暗地里不知多少人说她守活寡,倒不如跟长房的林氏一起吃斋念佛算了!

    梅姨娘神色一暗,视线落在徐氏身上,见她唯唯诺诺的样子就来气。徐氏乃书香世家的女儿,又生了王家嫡长孙,就她那要死不活的德行,一纸休书也是迟早的事儿。

    徐氏起身,刘氏微笑的虚扶一把。

    这举动落在梅姨娘眼里,更让她嫌恶。

    王家妯娌,刘氏出身最好,父亲是礼部的员外郎,母亲是晋王妃远房表妹,她自己又精通琴棋书画,掌管王家中馈多年,打理的井井有条。可这些行为落在梅姨娘眼里就是虚伪,刘氏人前总是一副端庄大气的模样,好像与谁都要处好关系,背地里又哪是真的亲厚?要说城府,刘氏可比她和李碧侬深沉多了!

    好在老天有眼,刘氏这么多年就一个女儿王锦锦,还不如二老爷屋头的周姨娘,已生了一子一女。依她看,刘氏这辈子也甭想生出带把儿的种。

    还有这满屋子丫鬟婆子,没一个好东西!这王家乌烟瘴气,除了四爷,又有什么好人?梅姨娘暗中叨叨逼逼将所有人都编排一遍,心里才稍微好受了些。

    老太太不想看见她们勾心斗角,摆了摆手,便让王听桃姐妹去祠堂罚跪,让梅姨娘领着丫鬟离开。

    好戏落幕,徐氏李氏也不逗留,纷纷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