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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敢直唤南熙帝王为“统盛帝”的人寥寥无几,除却与之平起平坐的北熙帝王之外,只怕也唯有离信侯府的主人、云氏的当家人敢如此称呼一句罢。
南熙君主聂氏是外戚篡权,分裂了大熙王朝的一半国土。可即便这片大陆已分裂近百年之久,依然有不少百姓以大熙旧民自居。天下人不见得会承认南北两国的新君,但传承数百年的离信侯府,无人小觑。
云氏体内不仅流淌着最尊贵的血脉,还是捏着天下经济命脉的“第一巨贾”,更有大熙王朝开国帝后所留下的“共享江山”之诺。无论是北熙还是南熙,云氏都与之密不可分,可谓是与两国先祖并肩打下的江山。
只要想起云氏与大熙皇族的关系,单单是这根深蒂固了几百年的同气连枝之情,世上便无人敢怠慢。
如今北熙与南熙都不是最最正统的大熙血脉,这分裂后的江山便也坐得不太安稳。倘若是云氏想要夺得这锦绣河山,只怕天下人都会云集响应!
正因如此,云氏在南北两国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也是两国争相拉拢的对象。可数百年以来,云氏一直秉承祖训,担着“离信侯”的虚名,一心经商远离庙堂。
如此明哲保身之举,竟是令两国帝王都无从下手。于公于私,他们都只能巴望着,不敢惹了云氏有分毫闪失。否则,便是自行打了列祖列宗一巴掌,更是将云氏的巨额财富和名望,拱手送给另一国。
在时下南北分裂对峙的局面当中,一言以蔽之:得云氏者统一天下。
如此名望,如此财富,即便是当朝帝王也难以比肩。
至此,明璀终于从云辞的话语之中醒悟过来,诚惶诚恐地问道:“您是世子殿下?”
世所周知,离信侯已去世两年,府里大小诸事皆由侯爷夫人做主,只等到世子云辞弱冠之后,承袭爵位。
可眼前这位云世子,绝不是区区文昌侯世子可与之平起平坐。须知“离信侯”三个字已在大熙屹立数百年不倒,南北分裂后两国分封的诸侯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听闻明璀此言,云辞并未回话,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对竹影道:“送客。”言罢已转过身去,缓慢地、一步一步朝东苑返回。
纵然明璀在京州城里霸道惯了,但毕竟是右相二公子,也深知何为“自不量力”。倘若明氏当真得罪了云氏,当今圣上自有一番取舍,用以讨好离信侯府。这一点,明璀深信不疑。
想到此处,明璀早已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连忙对着竹影与淡心赔礼道歉,捎带着茶茶也沾光受了几分高看。他越想越觉后怕,不敢再继续耽搁下去,连忙返回明府向父亲明程禀报此事。
淡心和竹影见明府众人离去,便撇下茶茶径自返回东苑。离开前淡心的眼神一直在茶茶身上流连不去,似乎是在警告她什么,又是在幸灾乐祸着什么。
茶茶吓得跌坐在地。
*****
眼见周遭已没了外人,竹影与淡心几乎是飞奔赶到云辞身旁,一左一右搀扶着他。
而此时,云辞已面有冷汗,唇色苍白,强自忍耐了半晌的痛楚之情终于肯表露出来。
“主子……”淡心低低唤了一声,已是心疼得说不出话。
竹影也脸色深沉,不发一言。
云辞对两位忠仆的反应恍若未闻,只低声命道:“轮椅在檐廊下放着,推我回书房。”
“主子!您都这样了,还去书房做什么!奴婢扶您回去歇着罢。”淡心语带哽咽。
“无妨。”云辞并没有多做解释,那语中的坚定之意令淡心与竹影无从劝说。两人唯有扶着云辞坐回轮椅之上,又推着他进了书房。
“出岫呢?”云辞见屋内空无一人,立时蹙眉相问。
原本淡心与竹影还不明白主子为何坚持回来,但此刻听闻这一句,都已经明白过来。主子是放心不下出岫。
淡心不禁生出些怨气,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兴许她在偏厅,奴婢去找找。”说着已往偏厅小跑而去。
片刻之后,淡心返回,有些不安地摇了摇头:“整座书房寻遍了,都不见出岫。”
寻不见出岫?云辞的面色更显苍白,眉峰已蹙成连绵山川,也泄露了他的无尽担心。
竹影自小跟在云辞身边,迄今已超过十五年。在他心里,主子对下人向来宽厚,不乏关心吃穿之事。可即便如何关心,也总是淡淡的,不生分也不热络,只教下人感恩戴德。
然而,对着这一个相识短短三个月的哑女,竹影觉得主子变了。但究竟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
教下人读书写字,出岫不是第一个;为下人诊病治伤,出岫也不是第一个;替下人撑腰出头,出岫更不是第一个。
偏偏是哪里不对劲,好似主子对那哑女用心过分了。便如中秋节那夜,主子居然会亲自握着她的手,纠正她写字;还有今日,主子不惜忍着腿疾来找她,见她失踪还如此着急。
这哪里是性子浅淡的离信侯世子会做出的事?可主子对一个哑女做了,而且三番四次。
想到此处,竹影也耐不住怨愤起来,有些负气地对云辞道:“出岫姑娘那么大一个人,不会跑丢的。您先歇着,属下与淡心去找她。”
云辞闻言,脸色越来越沉,低声道:“我告诉过她,让她在书房里等着我。如今她不在,显见是有人黄雀在后。”
此话一出,三人都想起了方才明府的一场闹事。莫非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难道明府是面上将众人引到东苑门口,暗地里却派人来将出岫掳走了?
三人越想越觉得可能,但明府有这般大的胆子吗?主子分明都表露身份了,他们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时之间,竹影与淡心面面相觑。
便在此时,云辞忽而命道:“替我备车进宫见统盛帝。”他的声音冷如寒冰,态度坚定不容质疑,令人在这初秋的日子里不寒而栗。
“主子!”竹影与淡心异口同声地阻止。
“您是掩藏着身份来的京州,何至于为了一个哑女连累自个儿的身子?”竹影语中已有些焦急。
与此同时,淡心也劝:“还是再等等罢,且让竹影先去明府探探情况。那明二少虽不知轻重,可明府当家人必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
饶是身边两位忠心耿耿的下人一再相劝,云辞仍旧不为所动:“出岫说过她不是明府中人。如今被私下掳走,也不知明府安的什么居心。眼下子奉又不在,已不能再耽搁。”
说着他已顾不得自己双腿之疾,再次命道:“竹影去备车,淡心为我更衣。”
两人情知云辞的脾气,事已至此都不敢再劝。竹影气不过,又不能违背主子的命令,只得不情愿地转身出去备车。
岂知一只脚刚跨出门槛,竹影迎面撞上一人。一股淡香飘入他鼻息的同时,衣襟上也被溅起一片温热。
是晗初!她正端着一个药盅进门,却不巧与竹影相撞,药汁便顺势洒了出来。
晗初见状,连连俯身致歉。竹影看着衣襟被溅上的汤药,也不知该恼还是该喜,忙又收脚返回屋内,颇为激动地对云辞禀道:“主子!出岫姑娘来了!”
晗初对竹影的反应犹自不解。她一进屋,便感到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道来自淡心,带着半喜半怨,还有几分嗔怪;
另一道来自云辞,目光平淡无波,却又幽深旷远,仿佛是蕴含着无尽波澜的海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深藏波涛。
晗初将两人的表情看在眼中,不解之余更添无措。她连忙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托盘上的药盅,表示自己方才是去熬药了。
“出岫!你下次再离开,可否先说一声!”淡心终是忍不住了,抱怨脱口而出。
云辞仍旧看着晗初,不动声色地沉默着。
晗初听见淡心的疾言厉色,又见云辞一直不语,还以为他们是为了明府闹事而生气,心下不禁愧疚至极。她面带歉意地勉强一笑,随之垂眸咬唇,安静地如同一株植物。
淡心素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眼见云辞都没发脾气,自己也不好太过逾越,便又轻哼一声:“不会说话反倒成了优势!”
晗初将头埋得更低,难掩自责与愧疚。
屋内忽然又重新静默起来,唯有淡心起伏不定的呼吸声,泄露了她此刻的恼怒与隐忍。
须臾,云辞才打破这氛围,淡淡开口:“出岫在此侍奉,你们两人下去罢。”
“主子,您的腿……”竹影面露担忧。
“药不是端来了?”云辞的话语虽轻,但也不可违逆。
淡心见状适时对竹影使了个眼色,拉着他的衣袖道:“奴婢与竹影先行告退。”
语毕,两人已退了出去,还不忘虚掩上屋门。
晗初这才想起手上还端着药,连忙将药盅放在小案上,盛了一碗奉至云辞面前,无声相请。
云辞面色依旧苍白,神色倒是好了起来。他垂目看一眼药汁,问道:“我不是说,不许你离开书房吗?”
晗初不语,俯首认错。方才云辞执意要走到东苑门口,她担心他的双腿疼痛难忍,恰好又见库房送来了药材,便自作主张去熬了药,想着能让他尽快减轻痛苦。
在这晗初愧疚的瞬间,云辞已从她手中接过药碗,自言自语道:“看在你是去熬药的份上……”
这句低语并未说完,云辞已端着药碗一饮而尽。再放下空碗时,他面上已看不出半分异样,只打量着这无声的少女。
晗初仍旧毕恭毕敬地站着。方才明府的事历历在目,她以为自己会受到斥责,亦或者质问,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半晌,云辞轻浅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话语令晗初无比安心:“以后你不必再怕明府,或者其他人。”
他坐在轮椅之上,身姿岿然,面色却微憾:“今日我的身份已然暴露,不能再在京州久留。出岫,我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