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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曾经把她带离地面,像飘蓬一样降落在另一片土地。
俯冲穿过厚厚的云层,山后面的太阳,河流弯弯曲曲,闪着碎金般的光芒,无垠的整齐的田野,田垄上孤独守望的树,天幕下灰黑色的建筑,微弱的炭红的灯火,从气流颠簸到滑翔轮与地面摩擦的动静,所有的情感都染上了欣喜,可是后来又是她一个人在跨江大桥上奔跑,细雨迎面,像一张网把她收住,困在原地。
“老师不要突然离开。”
“还有老师在啊。”
“非亲非故?”
“我不是……老师的学生吗?”
那年火车站别离前,他也曾指着心口,眉眼含着笑,告诉她那早就烂熟于胸的法条。
无罪推定。
他对她的感情亦是如此。
黎絮从来没怪过她,所以她就像是他波澜壮阔的生命长河里最不起眼的泡沫。
山川原野一程程相送,泥沙石砾半途沉降,最终也只剩河流在四季更迭里自由地流淌。
明亮的讲礼堂里,鸦雀无声。
他却是轻轻一笑,拿开膝上的书本,站了起来。
那一刻,姜近初知道,自己输得一塌糊涂。
“姜法官说了许多,无非是想告诉在座的同学们,法学乃是经验之谈。”他抬眼望向她:“我也有一句话想说……“
“近初,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学生们鱼贯而出,笑语连连。
黎絮两步快走追上她:“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姜近初回过头来,三言两语挂了电话,对赶上来的黎絮道:“家里有点事情,得赶回去了。”
向旻丹专业拆台,嘟囔道:“分明就是10086打来的电话!”
姜近初狠狠剜了他一眼,吓得小菜鸟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不止黎絮,这下子。连叶怀禅也赶过来了,这些年他发福不少,这么小段路,跑的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小师妹,你怎么一结束……就走了啊……”又看了一眼黎絮,“幸好师叔追得上你……可累死我了……”
这一处的路灯坏了,一闪一闪的,将各自的神情都照的不真切起来。
她恍惚间看见他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声音一如熏暖的晚风温和:“一起喝杯咖啡?”
向旻丹是个天真可爱的吃货,当即答应道:“好哇!谢谢老师!老师您是刚来我们学校教书的吗?我毕业之前都没见过您呢。”
叶怀禅发挥人精的作用,勾住向旻丹的脖子:“哎哎,小同学很可爱啊,让哥哥请你吃夜宵吧?”
“会胖啊吃夜宵!”向旻丹不明所以,“一起去喝咖啡不好吗?”
叶怀禅道:“那你就是太不给我面子了,大晚上喝咖啡,容易骨质疏松的,我去给你买旺仔牛奶……哟,你这手机屏保是粟子密啊?我也喜欢她,那个公主的角色超级可爱!来来来,我们交流一下爱豆的资源……”
向旻丹稀里糊涂地被他拐走了。
姜近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叹了口气。
树影晃了晃,他走在她前面,背影明明暗暗,一不小心就和多年前重叠起来。
可惜这里不是X大,她怀里也没有捧着厚厚的书本,也没有笑着和他说一天的见闻。
“怎么去了民事庭工作?”他忽然这样问了一句。
姜近初双手拎着自己的肩包,跟在他身后,踩着他不存在的脚印走着,笑道:“刑事庭不需要人。”
“是吗……”黎絮似乎是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树叶,脚步放慢了些,“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好啊。”她寻找着树叶间漏下来的光,随口道:“那老师呢,过的好吗?”
“嗯。”他模棱两可的回了这么一个字。
竟一路再无话可说。
学校里的咖啡馆服务的对象都是大学生,咖啡豆磨出来,香气虽然不逊色,但是喝到嘴里,终究觉得淡了味道。
黎絮见她糖也加的少,微笑道:“你倒是连这么苦的咖啡也喝的下去了。”
“法院工作量大,总需要有提神的东西。”
露台上只有零零散散两三个人坐着,絮絮的低语随着晚风穿过耳边,今天早起又没有午休,傍晚还开车来到这里讲了一晚上,再多的精神劲儿都被消耗殆尽,于是倏忽就有朦胧倦意涌上心头。
“老师又回来教书么?”
他的目光微动,笑道:“是啊。”
她趴下去,桌子上冰凉的厚玻璃倒映出檐角的花苞样的灯,手臂底下有粗糙的触感,是围在桌子边缘的编藤。
“那真是太好了。”
“为什么好?”
姜近初闭上眼,认真的说:“因为这所学校法学院的学生可以听到您的课。”
“你羡慕他们?”他把杯子轻轻放下。
“不羡慕……是假话。”
“那你之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迷迷瞪瞪地抬起眼来:“你不要套我的话……我之前说了什么?”
黎絮微微一笑:“你说,老师——”
姜近初一下子清醒过来,坚决地阻止他:“真话假话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绝对是傻话。”
他长眉一轩,颇有兴趣道:“傻话便不让人说了么?”
“是我自己不想听。”
“可是我都听到了。”
姜近初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得道:“那就当耳边风好了,不要往心里去。”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你,是我的学生吗?”
“不是。”她似懂非懂的回答道,只直勾勾地看着黎絮,“现在我和你是平等的,活在社会上的人。”
黎絮温温和和的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蓄满了攻击力的小猫。”
“猫是不黏人的动物,”她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好了,我要走了。”
他仍旧坐在藤椅里,扬眉道:“不和我说再见?”
“老师再见。”
黎絮微微颔首:“路上小心。”
叶怀禅死气白赖地要搭车,他把向旻丹赶到后座去,问姜近初:“你和黎老师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根本就没事。”姜近初撑着额头,“你去机场的路好像不是和我同一个方向的。”
叶怀禅转了转眼珠子:“我的方丈干爹住在南城区的寺院,我今天过去他那里住一晚。”
姜近初笑道:“年薪五六十万的人也好意思去人家高僧那里蹭睡?”
“其实是我老婆跑回家了,我要去给她负荆请罪。”
他掏出一个紫绒盒子,打开来给姜近初看:“苏妙走的时候把这个留在家里的餐桌上了,这可是我求婚的时候送给她的戒指,吓得我立刻订了机票飞回内地来。”
那颗戒指上的钻石在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璀璨的光泽,这种银戒指的颜色,纯粹的就像恋人许诺时的脉脉眼神。
姜近初只看了一眼,闭目笑道:“依女人的直觉,嫂子这回真的生你的气了,等到了丈母娘家,可要好好表现,先把你的岳父岳母变成跟你同一阵线的,再攻略她,哄回家了就好好对人家,不要一天到晚净顾着吵架。”
“急脾气和慢性子过日子,能不吵吗?”叶怀禅叹息,“可是人家毕竟是和我从研一谈到现在,分分合合这么多年,还是觉得她最适合我。”
车子开进隧道,一串连绵的橘黄色的灯光照进瞳孔,车窗外有风声呼呼而过。
这一生,似乎已经过去很长,又似乎还有大好光阴,可是她总归是两手空空,踽踽独行,怀里既没有石头,也没有鲜花。
A大一别,再也没见过黎絮。
基层活动多,姜近初跟着院里的老前辈下乡呆了三四天,虽然被蚊子叮了一手臂的包,但是心境平复不少,回来后又一头扎进工作中去,接到去党校上课学习的任务时也是愣了愣。
向旻丹和朱鸿站在法院门口和她挥别,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同事,分别来自民一庭和刑二庭,路上谈起省高院刚刚公布的今年十大经典案例,三人都是年纪相仿,各抒己见,交流看法,不觉已经到了目的地。
党校离A大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左边是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右边是写字楼,对面是还在施工的商业广场。
姜近初站在太阳底下,手搭眉骨,看了看那蓝色的路标。
等到第二天上课,她才不得不在心里苦笑,这是什么缘分。
四年前师生一场,四年后自己竟然还会坐在底下听他讲课。
这种课程说来也是马虎不得,况且结课后还要写思想汇报,姜近初只顾埋头记笔记,整节课都没有抬头看黎絮。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课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命运选中的,亏他还能讲的流畅自如。
她心里这样想着,便暗自发笑,如果黎絮做不到,那他也不是黎絮了。
窗外高柳鸣蝉,蓝湛湛的天穹底下,棉花糖一样的云朵忽而东忽而西,漫无目的地飘移着。
姜近初就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跟着前辈们走访乡间的情形。
暮色四合的时候,她跟着一户人家的小女孩爬上村里最高的山坡,去找她那在山坡上打理果树的父母亲。
天风浩浩,高处俯瞰整个村庄,炊烟和云和树都融在了一处,让人怀念小时候外婆家谷仓的香气,那是丰熟的心安。
她想让黎絮也看一眼那天的云,那天吹过衣摆的晚风,那天那个梳着两个麻花辫,在田间跳着走着的小姑娘。
铅笔的笔尖在纸上游走,沙沙作响。
“阳光不再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倾泻下来,
火烧云在亲吻天空和田野,
我应该在山坡上亲吻,
从更远的南方吹来的风,
或者说,那是风中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