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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叔夜一脚踢开了银枪,扶着萝涩站起了起来。
枪头上赫然刻着一个梁字,他心中明白,这突然冒出来的拦路虎,是母亲派来的——桑柏那边总归是出事了。
“将军!”
岳小满急得双目通红。
他接到梁夫人的紧急命令,带西山驻扎的白马义从,来此处截人,夫人下的死命令:决不能让梁将军走脱,他这般不顾门庭成朝廷通缉要犯,会彻底葬送了梁家满门。
本以为那个厨娘一定是妖魔变化,给将军下了勾魂的蛊,谁料见着面了,他才认出来。
她不就是军营里女扮男装,混到亲卫队的厢军火头兵么?!
“你让开”
对着自家袍泽弟兄,梁叔夜从来不会兵刃相向。
岳小满也竖起了银枪,恭敬抱拳道:
“将军,夫人有令,命属下再此等候,务必要将您请回去——至于这位姑娘,夫人的意思,想走不拦着,想回,也好生带回来”
“桑柏呢?”
萝涩记挂着七七的安危,若岳小满能在这条山道上等到他们,那桑柏应该已经把接头的地方供出来了。
岳小满不屑应答萝涩的问话,只是梁叔夜沉着脸色,一双寒门沉寂似深潭,他心里生畏,低头答来:
“您不必责怪桑柏兄弟,夫人拿小女娃要挟与他,他深知凭自己之力,无法带女娃走脱逃离,只有坦白从宽!”
萝涩觉得心头一凉,无力之感从脊背处攀升。
她想,桑柏会坦白,一定算准了七七未得救,她一定不会独自离开,那他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说了,七七还能少受一些苦楚。
梁叔夜扶上萝涩的肩头,轻声道:“你若信我,我先送你离开,晚上我就去把七七带回来!”
“那你就彻底背离梁门,成了梁家的不孝之徒了”
萝涩苦笑一声,握上他的手:
“原以为挣脱朝廷,私奔九州江湖,又刺激又洒脱,可热劲儿头过了,就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你肩负梁家门楣,怎么能成为朝廷通缉的嫌犯?几代人驱逐西戎的功勋,落在你一人身上,可为了一个低贱的厨娘,就这么身败名裂,我想梁老太君一定会气得在半夜把我扼死”
“萝涩,你知道我都不在乎,我给自己三年时间驱逐西戎,若不是得知你还活着,我——”
“可我在乎!”
萝涩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了发酸发胀的眼眶,哽咽着喉咙道:
“男儿立与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你能为九州百姓青山埋骨,但绝不能为了儿女情长,寻死觅活”
梁叔夜心痛一钝,呼吸紧了些:
“生而为人,生不由己便罢了,连怎么死,为谁死,我也无可奈何?”
他爱萝涩,是他灰败宿命中唯一恣意的一抹亮色。可到头来,她张口闭口,也是所谓的大丈夫功名立身,死于泰山?
难道这一段风月情事中,只有他一人只为情痴,愿为情死的傻瓜么?
萝涩的心口细密的缝进悲伤,明明是她挥着伤人的剑,为何自己却痛得刻骨。
她松开了梁叔夜的手,一步一步退后,颤抖着身子,屈膝跪了下来:
“谢将军怜爱,奴婢一身嫌疑未洗,不敢连累梁门,这就回去受审——奴婢那可怜的女儿,还望您保全,叩谢”
这一拜,早在童州第一面的时候,就注定了。
她是农门村姑,他是虎门世子,一条天堑你我两端。
梁叔夜像一杆银枪,牢牢钉在原地,拳头紧握,几乎要把自己的指骨捏碎。
看着萝涩离开,那倔强却决绝的背影,他却软弱的不成样子——
千军万马箭雨刀戈,他无惧无畏,却被情之一字,刺得遍体鳞伤。
*
萝涩三入囹圄,不是顺天府的地牢,也不是嘉元把控的东厂炼狱,而是刑部死牢。
听说,这是梁家出面斡旋后,最好的结局,至少,免了她落入东厂受到非人的折磨。
刑部死牢,昏暗潮湿。
牢房中空无一物,除了粗重的锁链,还有墙角边发黑的草垛子,时不时传来一阵血腥味的恶臭。
萝涩一身囚服,屈膝坐在地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默数着数字,在地上刻下正字,好盘算过去的时辰。
死牢寂静无声,她像被遗弃在莽荒的放逐之人,不辨昼昏,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怎么样了。
虽然抱着必死之心,但还是期望着皇帝能给个体面。
什么鸩酒、白绫、匕首,哪样都可以,虽然死了,可能留下全尸,至少灵魂还能回去现世。
因为怕嘉元放火烧地牢,萝涩把原本散落一地的枯草,都收拾到了墙角,然后背靠着石砖墙面儿,心中堤防着,警惕的留意四下动静。
看着地上密密麻麻写满的正字,萝涩知道,从她进死牢开始算,已过去十二个时辰了。
没有人探视,没有人送食物,只有角落有一罐子发酸发臭的水,为了活命,她也只好喝了。
无尽的寂静,拉锯着她的神经,这比酷刑,更容易让人感受到绝望和奔溃。
她焦躁的在牢房里踱步,思绪纷杂。
足足一日时间,没有人提审,是不是意味着,梁叔夜说服了梁夫人,为了她和嘉元的势力抗争?
可按梁夫人的性格,如何会为了自己,让梁家同嘉元的朝廷势力争锋相对?
况且皇帝震怒,总有人要为小公主的死买单,若能不牵扯到叔夜,牺牲掉她,是最划算的买卖。
萝涩还未想明白,久违的脚步声终于出现了。
心提起,萝涩趴在木柱上,睁大了眼睛,往漆黑的巷道中看去——
火把的光由远及近,渐渐照亮了整个地牢,长时间处在昏黑中的萝涩,被火光刺得睁不开眼。
别开眸子,待适应后看去,见两个刑部狱卒,簇拥着一位传旨的内监而来,内监公公掩着口鼻,满脸嫌弃的走了过来。
走到萝涩跟前,他清了清公鸭嗓子:
“皇上口谕,赐尔凌迟之刑,五月初二后,择日行刑”
萝涩的心瞬间沉到了深渊,不可置信道:
“还未提审,如何判刑?”
太监不耐烦挥了挥手:
“万岁爷看在梁将军的战功份上,不牵连梁家,只杀你一人为小公主祭奠,已是天大的恩典!你本该今日就行刑,要不是灵韵仙人说,三清祖师渡劫游历,万岁爷不可在五月初二之间,妄动杀戮之念,给你多活一月的时间,不然,这会儿你早就是一盘盘的肉片啦”
萝涩几乎站立不稳,她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凌迟之刑,一定是嘉元向皇帝撺掇的刑法。
好嘛,不用火烧了,改拿刀子片肉了?
为了要取她灵体里的聚核,嘉元当真煞费苦心呐。
太监捏着鼻子,实在受不了这味儿,见萝涩瘫软在地上,虽脸色苍白,到底不是心死如灰。
多少人听说自己要受凌迟之刑,都吓得屎尿失禁啊,这奴才秧子还有些胆色?
“不必抱着希望了,梁将军那是受了你下的降头,失了魂的缘故,才会与你私相授受!现下叫梁夫人锁在房中,请名医诊治,你休想再蛊害他”
太监对梁叔夜,还是心存敬意的,只肯相信他是昏了头——
要论姿容感觉,他当属九州翘楚,又有世家门第,赫赫军功,怎么会跟一个厨娘偷情,害死了自己金枝玉叶的妻子?
传旨太监安慰了自己一下,已经旨意传到了,便打算离开,毕竟是死牢,总觉得身后凉飕飕的。
“刘公公呀!”
还不及回头,太监觉得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呀的一声,叫了起来。
忙回头看去,见刑部侍郎正笑呵呵的跟他打招呼,险些没吓死他,当即嗔道:
“王大人,深更半夜的来这里干什么?皇上的意思咱家已经带到了,这人不必审了,案卷之事,您自个看着给办了就是了”
刑部侍郎无奈叹气:
“我不是来提审的,而是来送犯人的,喏——”
萝涩跟刘太监一并扭头看去,见梁叔夜身受拷锁,颀长的身影隐在昏黑之中,他眸光霍然,正朝着她无声浅笑。
疯了,他来干什么!
刘太监也惊诧的不行,当即问:“这怎么把他押来了?”
刑部侍郎挠了挠头,也觉得匪夷所思,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原来是小公主停灵在雨花阁,丫鬟替她收拾身后之物时,意外发现了一封书信,上头的笔迹确为小公主所书,说的是梁叔夜当年借口驱逐西戎,拒不回京成婚,三年内与她未有同房都是有原因。
那日梁叔夜狂疾发作,小公主恰好在梁府探望,两人同处一夜,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儿。
也就是这一夜,叫小公主知道了梁叔夜的秘密,原来他久经沙场,一次驯烈马时候叫马蹄伤了下身,故而房中之事有心无力,至此后,军队里整饬了军妓,他宁愿抗旨也不敢娶公主,原因皆为此。
但小公主痴心与他,性情单纯,准备犒赏万金为驸马寻求这方面的名医神药,为他治好旧伤。
就是这样一份书信,到了万岁爷手里,万岁爷一下子推翻了厨娘为私情,谋害小公主的动机,凶手直指梁叔夜!
皇帝认定,一定是梁叔夜害怕小公主将这个秘密抖落出去,有损他梁大将军的颜面,故而心生杀意,将人推进了河塘之中,再找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奴才来顶缸!
他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拿了梁叔夜一并丢进死牢,听候刑部问审。
这场来龙去脉,刑部侍郎说得绘声绘色,听得萝涩都傻了……
刘太监哭唧唧的直抹眼泪,哽咽道:
“若真是这样,也怨不得梁将军,你们不晓得一代人的苦楚,咱们太监是贱种,叫你们知道也就罢了,可将军是何等英雄,如何肯宣扬此事?”
说罢,朝着不远处的梁叔夜,投去一个“我懂你”的眼神,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小跑着走了。
刑部侍郎说故事说的口干舌燥,也想着回去喝水,他打开了牢房,请了梁叔夜进去,小声道:
“书信上所言即便是真的,那也不能定将军你的罪,您缺什么就吩咐,下官尽力而为——下官先行告退”
梁叔夜点了点头,知道萝涩几乎没吃东西,便道:
“不必为难,死牢就该是死牢的样子,只拿些东西来吃,换一翁干净的水就是了”
刑部侍郎感激他体谅,弯腰作揖,退了三步后,离开了牢房。
等人走了,梁叔夜这才转过身——
见萝涩一脸傻愣愣的立着,想笑却强忍着,想哭却不见眼泪,百感交织的神情变化,倒把他给逗乐了。
“无论你怎么对我,我早已经说过,这辈子,你是逃不掉了”
他笑了笑,如清风朗月,上前一步,将人搂进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