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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一过,说热也就热了。
萝涩撤去原先熏黄的窗纸,糊上了新的绿阴阴的冷布,还在升子的西屋挂上苇帘子,沿着山墙根脚种了一溜儿喇叭花。
尚未入伏天,她不舍得花老价儿办置冰盆,也怕村里头惹眼。
故而她买了一口大水缸,在里头种上盆莲、慈菇,还养了几尾红鱼,要落下几滴雨来,在屋子里就能听见啪嗒啪嗒的声儿,有些雨打芭蕉的意味。
晚饭刚吃过,萝涩换了一身单衣,搬个小板凳当院一坐,手里芭蕉扇有意无意的扇着,略微有些犯困。
升子还不肯歇,从山子爹地方学了一点木匠的半吊子手艺,一定要在院子里捣鼓躺榻,想要给萝涩乘凉用。
“肚子,大!”
升子点了点她的肚子,意思也很明显,他觉得挺着肚子坐在小板凳上一定不舒服——
他见过村里富户老景头家的躺椅,竹篾片做的,摸上去滑凉,躺上去一摇摇的,可劲儿舒服!
萝涩本来很感动,可见他十天半月就捣鼓出两根椅脚来,就对躺椅就没啥期待了,心想:还不如做个摇篮,生了孩子刚好赶得上呢。
有一搭没一回的聊着天儿,萝涩打起了哈欠。
她左手边的小泥炉上坐着一壶茶水,茶气混着夜来香、草茉莉的香气一阵阵飘来……
抬头天上繁星闪烁,这个初夏夜,显得很是安静宁和。
可萝涩心里还揣着事儿,倒不如这夏夜来得宁静。
现下白天,她会去雀榕的辣菜作坊督工,雀榕则在凉州城忙着店铺开张的事,似乎把整个后方作坊都交给她,可萝涩自己心里清楚,雀榕一个辣菜秘方都不曾透露过。
那她也不显露山水,只当自己不晓得,一昧同上工的妇人亲热来往,收买人心,挺着肚子每日晃一圈儿,就有工钱进账,她觉得也还不错。
而那首辣妹子的歌早已传唱起来,不说苦水乡人人会唱,凉州城的孩童唱得一溜儿好,便是大人,也总能哼上几句,娘子大人未开先红了。
为了这事儿,雀榕更加看中她几分,可她骨子里心胸狭窄,自私得很,故而堂而皇之对外说,这首歌是她想出来的,独独占了这份功劳。
自然,为了堵上萝涩的嘴,她送了一匹青色的花织锦布和一吊钱到家里——
萝涩那时候二话不说,痛快的就收下了。
收回思绪,抬头看了看夜色,她从小凳子上站起了身。
夜已深,看来今夜是等不到了,萝涩哈欠连天,困得眼中泛起血丝,她无奈摸了摸滚圆的肚皮,笑道:
“是你想睡了吧?好吧,咱们歇觉去咯……”
升子还闷头搞他的木匠大业,精神奕奕,萝涩叮嘱嵌罐里有温水,别用凉水冲澡后,便推自个儿房门,准备进屋睡觉。
可就在此时,突然村里狗吠狂作,远远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女人尖叫!
升子当即丢下了手里活计,站起身眺目远处——
清朗的月色似乎被一阵浓烟所遮蔽,夜风裹挟着呛人的浓烟,让周遭的气温陡然上升。
好像……走水了?
萝涩的手还按在门上,她立即进屋,披上一件外衣便出门去,方向不必分辨,一路直直往山子家的大院快步走去。
升子一道跟上,阔步赶到萝涩的身边,他长臂猿一般的手臂展开,替她护着来往横冲直撞,赶着救火救人的村人。
咣咣咣,大锣敲了起来,有人高声喊:
“走—水—啦!山子家烧起来啦,一个人都没跑哩,快些救人呐!”
等萝涩走到山子家院外,地上已湿漉漉的一片,空气中的火油味,她熟悉的很!原先三番几次火场逃生,都是有人肆意纵火,这烈焰吞噬的场面,她又是心悸又是胆颤。
可这是她早预料的,也是她一手送给雀榕的开业大礼。
凉州地界,一定有猎人布下的眼线,雀榕这般高调拿下娘子大人分铺的经营权,一定早早惹了探子的注意,那曲辣妹子一旦广为传颂,立即便成了她的催命符。
宁杀错,勿纵错,其实没有萝涩添得这把火,雀榕也活不长久的。
门外的两只狼狗皮毛烧焦了,对着火场奋力大叫,大伙儿拎着木桶,从自家水缸里舀水送来,想要扑灭燃起的大火儿。
可惜总归是杯水车薪,窗棂梁檩叫人泼了火油,水一桶桶浇上去不过是助长火势,倒叫火势更加猛烈了!
“天杀的!有人纵火呐!这断子绝孙的鳖孙玩意儿,真是要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呐”
山子娘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从火场冲了出来,她紧紧攥着山子的胳膊,卯足了劲儿奔着院外冲去,她一边跑,一边骂,中气十足,显然没伤着哪里。
山子看起来羸弱,弓着身狂咳着,院子里湿滑,他脚步踉跄,一个踉跄屁股着地,后脑磕着,登时厥了过去!
“儿子!山子!哎哟我的娘,我的心肝噢!”
山子娘吓得大惊失色,忙喊边上的人帮忙,把山子先抬到外头安全干净的地界去。
山子爹在别处推牌九抽旱烟,听说自家着火了,一路奔回来,见老婆儿子平安,暂时送了一口气,可不见儿媳妇,便立刻问了:
“山子,你媳妇呢?还在里头呢?”
被狠狠掐了人中,山子悠悠转醒,他听见老子发问,虚弱的点了点头。
山子爹眉头一皱,撸起袖子就要往火场里冲——
却被山子娘拦腰抱住,她大声哭道:“老头子你这是干啥,雀榕她在最里间嘞,就属她那间火最大,你哪能进去送死,我不许你去!”
“你放混账屁,你叫的出山子一块儿跑,怎么不带上她一道?”
“她睡得熟,我叫不醒,当然先救儿子哩,买来的媳妇不值钱,大不了再买一个就是了,咱家现在有银子哩!雀榕藏银子的地儿,我都晓得!”
“……”
萝涩冷眼看着这家人争执,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最看不惯雀榕做派的公公,愿在危难时救她一救,平日里哄着惯着的婆婆,只不过当她是挣钱的工具,死了再买一个就是了。
周围的人也唏嘘不已,可毕竟火势太大,非亲非故的,也不愿意舍命相救。
这时,火势处的一方窗牖,被里头之人大力推了开,无力垂下一只女人的手来,只听一声声微弱的求救声从窗后传来!
“人还活着!还活着!”
山子爹第一个反应过来,甩开自家婆娘阻拦的手,拔蹿着进去救人。
可还不等他绕过火势,一根嚆矢便破风而来——像夜色中的毒刺,正中探头而出女人的眉心!
雀榕瞪大了眼,脸上是烟熏火燎后的漆黑,额头一支短箭破开了皮肉头颅,魂魄归西后,人随之软绵绵从窗台上滑下,被身后的大火无情吞噬了……
所有人都愣怔住了,原以为是一场意外的走水,却没想到,竟是一场蓄意谋杀?
别的人都可以逃,雀榕必须死。
山子娘开始瑟瑟发抖,她立即拉回了老头子,躲在院墙边上,警惕的打量着四周,双腿打颤:
“报、报官……我要报官……”
“娘,咱们农门小户,自己挣点小钱,这是得罪了谁?派这么大力气纵火行凶?”
山子显然更加慌张,雀榕的惨死,让他的悲伤被畏惧所替代,甚至于他开始怨恨和担忧,下一刻丧命的不会是他吧?
边上众人四下张望,见萝涩表情淡然,甚是坦然,眸色映着火光灼灼发亮。
也有人怀疑过她,雀榕在村里人缘不错,家家有受她恩惠的,替她上工挣钱,真正有过节的只有升子媳妇一人,可她现在跟升子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暗处放箭的一定不是她……
而且都是农门扯皮事儿,犯得着杀人放火么?
肯定是辣菜作坊在凉州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或者惹了谁眼红,所以非啥要弄死山子媳妇不可!
大家心里都有了想法,明面上不说,只劝山子节哀顺变,等火扑灭了,拉出他媳妇来好生下葬。
火一直到半夜才彻底扑灭,偌大的青砖大院,俨然成了一片焦黑的瓦砾场,从大屋起到如今一夜屋倒,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
等雀榕焦黑的尸身从碎片堆里挖出来,山子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嚎啕了起来——
不知道的以为她在哭儿媳妇,知道的人,都晓得她只是在心疼自己的大房子罢了。
“婶娘,山子媳妇这死了,咱们的两家作坊可咋整呀?我可是推了城里的活儿,专门回村给她上工的,若要遣散,得赔我点银子!”
有个妇人忧心自己将来的生计,没等雀榕死透,率先跟山子提出赔钱拆伙儿。
“就是啊,辣菜作坊就罢了,违约了文书,赔钱也不关咱们的事,可速食面作坊停不得,谁敢得罪绿营军爷?”
妇人们七嘴八舌,嘈哜声顿起。
山子娘脸色铁青,一时竟不知如何收拾雀榕留下的摊子了!
她搜肠刮肚想了想,觉得速食面作坊还好办一些,直接丢给满囤媳妇就是了。反正当时面饼出霉,也是她弄来焗炉补救,督促日夜上工,才真正给军营交足了货,她来接手速食面铺,没人会说什么,只要每次盈利交足给她八成就行了。
至于娘子大人铺,若真歇了不开,真正是要赔钱给童州那边的,这叫她如何舍得?
可雀榕贼精,把秘方藏着掖着,自个儿不晓得每一道辣菜零嘴的制作方法,怎得接手过去?要不找个替死鬼,挑了这口大黑锅去背?
山子娘眼珠子滴溜一转,把视线落在了萝涩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