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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辚辚而来,萝涩用地道的童州腔儿发了问:“可是童州牛家娘子的马车?”
吁——
车把式勒住了马儿,跳下车辕。
三娘跟着掀起马车帘子,她见萝涩来相送,忙从车厢里钻出来,扶上了她的胳膊,温声怪责:
“身子那么重,跑来这里做甚么,官道来往马匹猖狂的不少,也不怕磕碰了!”
“村里人多口杂,想要送一送怕是不能的,你路上自个儿当心些”
俩人搀勾着胳膊,走到官道边的一颗大槐树下叙话道别。
“你且放心,童州在余大人治下安然太平,大家日子都有奔头,牛家村原是穷乡僻壤的,现下就是城里的姑娘,也都扎破头往咱村嫁哩,倒是你在凉州,这地界打仗,西戎人跃几座山头就杀进来了,要当心的是你!”
萝涩晓得三娘心里一直放心不下,想劝着一块儿回童州去。
“天子守国门,梁家护凉州,我若回童州,也得躲藏着生活,不如在这里隐姓埋名,而且我还想与他待在一处……”
“这!你这又是何必?哎!”
三娘温吞的性子,难免也长叹一声:
“罢了,只是每月记得来信报平安,零食分铺儿在凉州开起来了,日后我便有机会来看你了!”
“好,长庚大哥、兜子那里,还是瞒着吧”
三娘眼眶红红的,掏出怀中的娟帕,点着眼角的泪渍,哽咽道:
“晓得了,怪我这副心肠,不忍送别的话儿——”仰面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丝笑意,转了话茬儿道:
“雀榕那边的文书已经签下了,她答应一个月内把凉州的铺子开起来,几个辣菜方子我也教给她了,可还有漏下的?”
萝涩摇摇头,笑意泠然:
“如此便够了,等我过几日再去添几把柴火,这事儿就成了”
“你向来是有主意的,只是记得保全自个儿,别叫我们这些人挂心惦念!好啦,你站了许久了,快些回去吧,莫说些保重的话,惹我掉眼泪,快走快走……”
三娘催着萝涩回去,径自偏过脸去,泪水难忍。
萝涩心里酸楚,叫三娘也惹得掉了泪,抬手摇了摇,想着再没有什么交代的话儿了,于是扭身,踏上泥泞的林子小路回去。
走至一半,她伫步,回头看了一眼三娘的马车。
见它已慢慢行远,只留下砂土路头那掀起的一阵黄尘……
*
接下来的日子,苦水乡冰火两重天。
热得是山子家,门庭若市,上门的相邻络绎不绝;冷的是满囤媳妇家,二奎和满囤迟迟未归,她就跟掉进冰窖似得,逢人就念叨,惴惴难安。
这日,隔壁家的铁柱娘来萝涩家借蒜醋,说起了雀榕家的事儿。
“升子媳妇,你咋还坐的住呐,村里人都上她家攀亲戚论情意,大包小包送去道贺,只担心送的礼儿人不稀罕,就你闷声不响的”
像是晓得萝涩心中所想,铁柱娘劝道:
“乡里乡亲哪有解不开的仇?我晓得你咽不下赵四那口气,可事情过去了,别和银子过不去呐,山子媳妇那里缺着人手呢,只要送些礼上门说几句好话,就能成事的”
萝涩噙着笑,听着铁柱娘一番絮叨,老婆子虽然嘴碎,可心眼不坏的,故而萝涩按捺着耐心,她说什么点头就是了。
“不是我说呐,你看你身子重,上山捡药材是不成了吧?将来,家里没个婆婆帮着拉扯孩子,你要出去上工做活也难,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孩子考虑啊”
铁柱娘并不晓得萝涩为凭水关供辣子的生意,只当她家中拮据,只靠升子一点力气活儿换口粮。
心思流转,萝涩垂下眸子,怯生生问了一句:
“照着您的意思,我若拎着东西送上门,她也会一并与我释了前嫌?”
“哎哟,那是自然的,山子媳妇我了解,是个大方贤惠的,你要不放心,我去替你说!保准再不提往日恩怨的事!”
铁柱娘一听萝涩开了窍,心下高兴,大包大揽下,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萝涩顿了顿,心里有了一番计较,抬眼笑盈盈的:
“不如我一会儿准备准备,过了饭口后,请婶娘与我一道走一趟吧?”
“诶!好,这就说定了,别心疼现下的,拿出去的日后都能挣回来哩!我再给你添二十个鸡蛋,这就去拿——”
“这怎么好意思!鸡蛋我家攒着呢,您放心,我有数哩”
送走了铁柱娘,萝涩回屋子,翻出柜匣里的毛边纸和笔墨砚台来。
升子不识字,家里也没有读书郎,买这些完全是因为她答应三娘,要每月写一封信回去报平安。
萝涩搜肠刮肚,抓耳挠腮,半个时辰后,总算提笔落墨,为娘子大人编了一首广告词儿,曲子用的是辣妹子那首歌。
吹干纸上墨渍,通读一遍,朗朗上口,倒像一首儿歌似得,魔性的很。
嘿嘿一笑,萝涩叠好歌词纸,然后寻了一只篮子,把纸压在了最底下,放了几枚鸡蛋进去,用蓝白花布盖上,算作给雀榕家送去的上门礼物。
饭口过后,铁柱娘如约赶来,拉着萝涩便往山子家去。
山子家高门阔院,篱笆早早换成了水磨石砖垒起来的院墙,护院狗栓了两只,恶狠狠的朝着人沸叫。
“去去!”铁柱娘畏狗,老远处拿石子赶着狗,拔声朝院子里大声道:
“山子娘、雀榕!在家不?”
过了老半天,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妪端着饭碗,走出来开了院子门,探头看来——
见是铁柱娘和萝涩,她有些吃惊,阴阳怪气刺了句过来:
“哟,稀客呐,升子媳妇来了?我只当你瞧不上咱们家作坊哩!”
“哪里话哪里话,咱雀榕是女财神,只有亲近高攀的份,哪里会瞧不上,山子娘怪会说笑话的,喏,人这不是来道贺了嘛!”
铁柱娘怕萝涩脸皮薄,受不住这番言语刮刺,忙开口打圆场。
山子娘阴测笑笑不说话,扫了一眼萝涩挽着的篮子,一方篮布头下浅浅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总不会是鸡蛋吧?送半篮子鸡蛋这也太寒碜了!
总归是送礼的,山子娘拴住了狗,侧身让路开了院门,请两人进来,假装客气道:
“咱们还吃着饭哩,娘子吃过了?要不一起吃一些吧?”
萝涩打眼一看,见院中搭了一处凉棚,挂着遮光挡暑的竹帘子,饭桌子就在里头,一家人都在里头食饭,图个初夏凉快。
“食过了来的,我同铁柱娘在边上等一会儿,您顾着自己吃,不必关照了”
萝涩抿着笑,好声好气的应着话儿,态度和善,一改往日清冷孤僻的模样。
山子娘笑了笑,拖了两条马札长条凳,请人坐下后,径自回桌吃饭去了。
饭桌上统共没几个人,山子是家里的幺子,奉养双亲,皮相尚算干净,文文弱弱不像个种田汉子;山子爹一脸黧黑的农汉,穿着簇新的棉布衣衫,怪有些违和;雀榕破天荒坐在正位上,衣裙讲究,便是脸上新上的粉儿,也是托人从京城带来的芙蓉鹅粉,金贵的紧。
日子确实不一般了。
雀榕见萝涩到访,眸中意味不明,一丝得意之色掩饰不住,下筷食饭的动作,越发造作拿捏起来。
“来来,喝完鸡汤补补身子,这几日忙铺的事,可是辛苦了?”
山子娘对雀榕极殷勤,一点不敢端着恶婆婆的架子,生怕惹了儿媳妇一点不痛快。家里现在的进项,全靠着雀榕一人,还不得当祖宗似得伺候着?
雀榕扫了一眼萝涩,不轻不重搁下手中的汤匙,娇声娇气回了句:
“又是鸡汤,这快入夏了,娘你也不嫌吃着油腻,我还又没怀身子哩——别人就算怀了,不过咸菜馒头吃,咱们家呀,太惹眼了”
萝涩低头笑笑,晓得她指桑骂槐,讽刺她这个大肚婆呢。
山子爹瞧不下去了,重重搁下了筷子,鼻孔哼了一声:“庄稼人吃个鸡蛋都不舍得,天天杀鸡吃肉?真当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雀榕面上依旧,只是口气冷淡了下来:
“爹说岔了,钱是我挣得,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就是天天杀牛吃,我也是吃得心安理得”
山子娘拼命给老头子使眼色,庄稼汉老实,不欲争辩,绕过满脸尴尬的铁柱娘和萝涩,摔门往外头去了。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山子娘把帐都记在了萝涩头上,冷言冷语的低头念叨,收拾好桌子,连水也不给她倒上一杯。
说正事了,铁柱娘先开口道:
“山子媳妇呐,这些日子可忙?真是了不得,这才短短半年多的光景呀,道喜道喜啦!”
雀榕温声细语,谦虚道:“婶娘外道了,还靠乡亲们帮持,我一个外来的妇道人家不懂事,日后还要靠婶娘多提点哩”
“哟,这小嘴儿会说话……说的是这个理,咱们乡里乡亲,自是一份情谊在,往日的嫌隙也没啥大不了的,这不,升子媳妇也是道贺来的”
说罢,铁柱娘给萝涩使了个眼色儿——
萝涩起身,把篮子搁在桌上,温笑道:“恭喜雀榕妹子了”
雀榕扫了一眼篮子,笑得花枝乱颤,好不容易才收了笑意,淡淡道:“姐姐终是肯唤我一声妹子了,人来就行了,还送什么东西,真正外道了,往日是妹妹我的不是,只是碍着身边事情多,未曾去走动,到叫外头人说我们生分……”
山子娘上前抱起篮子,偷偷掀开盖布瞄了一眼,脸色刷得就下来,重重把篮子扔在桌上!
鸡蛋滚了一桌子,砸在了地上。一塌糊涂脏了一地,真叫一个糟蹋。
“哎哟,糟蹋了,我家娃子都舍不得吃蛋羹哩!”铁柱娘立即拍着大腿,心疼的眉儿打颤。
“七八个鸡蛋,这是打发要饭?你也不打听下别人送什么,这副穷酸样,还敢上门寻我家姑娘,打着铺子缺儿的主意,呸,什么玩意”
山子娘本就不待见她,见了这一篮鸡蛋,彻底破了脸,想要赶她出去。
别家上门求事儿,二三十个鸡蛋是最少的,不得再加几匹棉布,最次也得是三梭布呐,真没见过升子媳妇这般抠唆的。
雀榕秀美一蹙,但不阻止,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萝涩受辱,这种感觉让她格外享受。
萝涩心下把山子娘祖宗十八代慰问了一遍,面上却不恼,蹲下身去,捡出篮子最底下的毛边纸,看着上头沾染的蛋清,可惜道:
“污了,不晓得还能不能瞧得清楚,鸡蛋不过是压边角的,这才是我打算送给雀榕妹子的贺礼”
“这是什么?”
“我想着铺子还未开张,可娘子大人名声在外,零嘴又是小娃娃爱吃的东西,就编了几句能唱的小曲儿,街头小巷请人唱去,铺子未开名声先起,真等开张的一日,岂不是人人争抢排队?”
雀榕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显然萝涩的主意很合她的胃口。
接过毛边儿纸,抖落开来,粗略扫了一眼,点头道:“这怎么唱?可有个调调儿?”
“自然是有的——”
萝涩笑笑,后半句却留白不语。
雀榕疑惑一眼,须臾便明白了,嗤笑一声道:“哎呀,不过是个上工的名额,我应了你就是了,不过你现在大着肚子,铺子里头是不好去了,不如就帮衬在作坊里头,我许你一个管事的位子,替我看着那些妇人婆子,如何?”
“但凭妹子做主,只要一口饭吃,我便知足了”
萝涩说罢,装着一声长叹,诉尽了一番无可奈何之意,叫雀榕更加放下了防备。
接下来,一句一唱,大约一个时辰的功夫,萝涩便教着雀榕,几乎把辣妹子的歌都学会了。歌词朗朗上口,十分好记,故而并不难学,雀榕当即决定去童州城请人散唱,要在铺子开业前,街坊水井处处闻歌声。
萝涩看她一副跃跃欲试,志在必得的模样,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