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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涩耸身蹿起,小跑着去开院门,她一面抬起落下的门栓,一面埋怨道:
“不放狠话你还真沉得住气,现在能耐了,这么一大桌美食你都扛得住,不得了,再也没有软肋了——”
萝涩絮叨着推开门扉,看见门外站着的人,她声渐弱,如鲠在喉,一时难掩失落之色:
“江州?”
“怎么,看到是我这么失望?”
江州一袭清俊儒衫,腰际一抹玉带,素朴温润,他余光处扫过院中情形,不免有些惊讶,温笑道:
“怎么一人在院中吃涮锅?兜子呢?”
“噢,他呀,最近新拜了一个镖师学武艺,跟着学做趟子手,很晚才归家的。”
萝涩尴尬笑了笑,心里还记挂着不知躲在何处的梁叔夜,并没有什么心思招待江州。
“不请我进去喝口茶?”
江州甚是坦然,孤男寡女,他倒也不知避嫌。
萝涩犹豫了片刻,想想觉得自己作——之前在琼林会馆当生活委员的时候,那可都是男人堆呐,也没见到自个儿有避嫌的心思,怎么到了这会儿,她会冒出这么封建的念头?
轻拍自己的额头,萝涩侧身,让出一条路:
“是我轻慢了,里面请吧,一塌糊涂的没有收拾呢,不要介意”
“无妨,我只讨杯茶水,说几句话就走”
江州迈进小院子,抬头望了一眼廊檐后的海棠树,若有所思……又见圆桌上另摆着一副没有用过的碗筷,还有一把梨木雕花椅,便知她本是在候客的。
可显然,候得这个人并不是他。
萝涩用火钳灭了涮锅炉里的木炭火星,请江州坐在了院子另一头的石桌边,她去厨房提了一壶开水,摆出了茶盘,开始烹茶洗盏。
“我这儿的茶叶自是没有你那儿的好,晓得你不爱吃瓜片,只有这味铁观音尚算不错”
掰开茶饼,萝涩素手烹茶,没一会儿茶香缭绕,清香四溢,一点点冲掉了院中的浓烈的火锅味。
冲拂第二盏,才端至客前。
江州暖杯在手,笑意浅淡,他凝视萝涩良久,梗在喉咙里话却吞吐不出。
“怎么了?难道你也有为难的时候?”
萝涩提袖斟茶,给自己也添了一杯。
“我是来与你辞行的”江州眼眸中情愫浮沉,轻风云淡的描绘别离,盼许归期,
萝涩手一顿,有些惊讶:“这么快?会试明年春三月,过了年再去不也来得及?从童州出发京城,雇马车至多半月也到了”
“上门说亲的人太多了,想去京城避避风头”
他眸色淡定,萝涩竟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一时语塞,愣怔无语。
“不、不是,就这个原因?你去京城不更有一堆王孙贵门等着榜下捉婿?你逃得过乡试,逃不过会试呐,若中了进士,便有人在杏榜下绑你,直接捆去深宅大院里拜堂成亲,生米煮成了熟饭,一切没跑儿,就问你怕不怕!”
江州笑意满眸,声清亮如磬:“那我要如何是好?莫不如早早定门婚事,娶位贤妻,则心无旁骛,再有榜下捉婿之事,我也万做不出抛妻弃子那等负心之事”
萝涩觉得他的逻辑有些奇怪,一会儿说要避风头,一会儿也要提早娶亲,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撩妹的套路?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你若真心喜欢,娶了何妨?可要是为了逃避麻烦,且别祸害人姑娘了”
“前几日,你避东方询的提亲,似乎也说过一句话——此心可鉴,此情不渝,势要与我定终身,难道也是为了逃避麻烦?”
“这、这不一样啊!”
“哪里不同?”
“我、我并没有……我只是……我只是!”萝涩口舌打结,她居然还要费心去解释这桩事,她本来觉得以江州的性情,怎么可能当真呐?
“若我说,我当真了,你又当如何?”
“……”
萝涩愣愣看着他,想从他的淡然的表情中寻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可他的眼底,除了满满的深情笃定,没有任何的犹豫和促狭!
她这才开始慌乱:
“江州……你……”
“我同你玩笑的”
江州看到了萝涩表情的松动,一丝黯然转瞬即逝,继而道:“提早去京城是为了琼林社,我应邀于京郊翠微山开坛讲学,为了此事,需要提早进京,避婚之事,确实是与你玩笑之言”
萝涩尴尬叱了他一嘴:“你跟谁学得,也油嘴滑舌地吓我,我若信以为真,日后还如何做朋友?”
说罢,她扬手推了他肩头一下,眉眼含笑,长抒一口气。
江州勾起一抹苦笑,眼底却泛上了决绝之意,他攥上了她嬉闹打来的手腕,轻轻一带,便将人虚虚搂在了怀里——
感受到怀中人浑身得僵硬,他轻声道:
“不做朋友亦无妨,金榜题名后,我江岳言必将三书六聘,娶你过门,只为你这句,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以上便不是玩笑之言了”
松开了手,他抬手,扣好了她耳鬓边散落的发丝:
“既许诺,我必以礼相待,夜深不便久留,你早些休息吧”
说罢,笑意温浅,宽袖长衫,逆着撩人月色,留下一地疏影清辉后,起身离去。
吱呀,门开合关上,院子重归寂静。
萝涩阖目扶额,将自己的脸埋在手心里,良久后才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宽慰道:
“没事的,说不准他是一时起兴,等她寒衣节穿越回去,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人说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可她为何心存愧疚?
扶着桌案站起身,她收拾着茶盘,端着往茶水房走去,经过圆桌台时,一件突然冒出来的物什让她伫步原地——
凝视它良久,她悲从心中起。
那把被红线缠匝着的篦梳,代表着某人的态度,也刺痛了她的眼。
*
城郊外的茶面馆儿
梁叔夜一人呆坐在简陋破旧的方桌边,一伸脚,踢倒了一堆被他喝空了的酒坛子。
在这里,他第一次遇见她。
为了口腹之欲,他成了她的裙下之臣,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可什么时候连心也交付出去,他却丝毫不记得了。
“再来一坛……酒!”
他把钱袋子砸在桌案上,朝着摊主嚷嚷道。
摊主是个农家汉子,家传的茶面摊,早些时候因为酸辣汤合梁世子爷的口味,他常来吃,可后来碰上一位卖辣菜的姑娘,他就再没有来过,今日不知抽得什么邪风,大半夜赖着不肯走,几乎要把自己喝死过去。
摊主颤颤巍巍捧上酒坛子,小声道:“世子爷,这是最后一坛了,再要多也没有了,风这么大,想必要落夜雨的,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梁叔夜置若罔闻,他掌心一拍,起开了酒坛子上的封泥——
也不用海碗,他单手拎着坛口,凑着嘴就往里灌去,一半喝了,一半洒在衣服上,襟口早就湿透,浑身充斥着冲鼻的酒气。
回想当日他鬼门关里绕了一圈,睁开眼,人已在京城镇国将军府,开口第一句话,却只有“萝涩”二字。
母亲当即一巴掌狠狠落下,警醒之言犹在耳边。
“身为梁家人,向死而生,一生的宿命就是戍守疆场,战死方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的款款深情,除了为敌人多添了一道拿捏你的软肋,与国与家,有何益处?你口中的萝涩,若叫细作捉在两军阵前,你身为主帅,是率军投降,还是牺牲妻子?忠孝尚难两全,遑论风月之情!”
“再往久了说,任你恩爱结发,尤有几年华?你为国舍身,她便早早守寡,你与她的孩儿,同样是一般的宿命!我问你,即使她肯孤身守梁门,肯亲手为儿女种下将臣蛊,受你一般的剜心刮骨之痛,她无惧,难道你也无谓么!”
母亲的话字字诛心,他痛断肝肠,却丝毫寻不出一丝反驳的话来。
与命运相较,他的感受、他的爱慕,便成了他最最要不起的鸩毒。
他妥协了,只要远远看她一眼,护着她,守着她,即便一辈子不露面,他都愿意。
他活着一日,便守她一日。
从前,他只知为国戍守边疆,现在,他愿以血肉立长城,护天下晏然,也是护她一生不受战火硝烟,喋血被难之苦。
英雄大义,他骗得自己再往童州,哪怕思念如痴如狂,他都忍住了不见她……可那酸书生抱住她的时候,他骨子里叫嚣的醋意和怒火,让他的隐忍一败涂地。
留下贴身珍藏的篦梳落荒而逃,他除了在这儿一醉酩酊,大梦睡去,他不知还可以如何排解!
喉头烧着一把火,他头昏脑胀,天旋地转。
抖了抖喝空的酒坛子,喉咙里爆出一声怒吼,他猛地将坛子砸向地面,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踉跄扶着桌沿边儿站了起来,一步三晃,往桃花渡方向走去。
梁叔夜才出茶棚,豆大的雨滴便落了下来。
片刻工夫,已汇成了倾盆雨,哗啦啦冲刷着红尘凡土,雨幕煞白,溅起泥潭,油然而生的悲凉让他苦笑不已。
他不愿意再背负宿命,踽踽独行,索性瘫软在泥地上,任由雨水拍打在脸上,密密麻麻的刺痛,浇灭了他仅存的一丝不甘。
……
一方阴影遮蔽,雨水不再落下,他眼皮跳了跳,睁开了迷茫的双眼——
他看见了一柄六十四骨油纸扇,他看见了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人。
苍白的薄唇呢喃,他阖上了眼,无声呢喃道:
“为何不放过我?梦里是你,醉了也有你,我该怎么办……萝涩,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