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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贾母这日庆生,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俱有。就在贾母上房摆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
贾母一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堂屋,命他姐妹们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
上面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宝玉一席。宝钗、黛玉、湘云、李纨又一席,赵姨娘、贾环、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
满园子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底下婆子、丫鬟满满的站了一地,只见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姑娘们都到了,请示下:就演罢,还是再等一会儿呢?”
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就叫他们演罢。”那婆子答应去了,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
须臾乐止,贾母便命:“将戏暂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热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样果子等物拿些给他们吃。
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放了两张杌子在那一边,贾母命他们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
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放了两张杌子在那一边,贾母命他们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贾母便问二人:“听什么书?”她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
贾母便问:“近来可又添些什么新书?”两个女先回说:“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
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回说:“这叫做凤求鸾。”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说大概,若好再说。”
女先儿道:“这书上乃是说残唐之时,那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曾政,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曾宝玉。”众人听了,笑将起来。
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家宝玉了!”媳妇忙上去推她说:“是宝二爷的名字,少混说。”贾母道:“你只管说罢。”女先儿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二爷的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说罢。
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女先儿又说道:“那年曾老爷打发了曾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个庄子上避雨。
谁知这庄上也有位乡绅,姓林,与曾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做玉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贾母忙道:“怪道叫做凤求鸾。不用说了,我已经猜着了:自然是曾宝玉要求这玉钗小姐为妻了。”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回书?”
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见过!就是没听见,也猜着了。”贾母笑道:“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开口都是这小姐是绝代佳人。
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像个佳人?
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的小姐,自然奶妈子、丫头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一时举座生欢,却唯有赵姨娘一人不忿,原来赵姨娘是贾政的偏房,探春的生母。
一举目,见宝玉立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得贾母万般怜爱、如众星捧月。
再看自己儿子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更被众人弃如蔽履、无人理睬,越发生妒,便添了持戈试马、寻隙犯边之意。
私中暗忖,在座姑娘鲜艳妩媚莫若宝钗,袅娜风流莫过黛玉,便心生一计,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
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罢,这一回就叫做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
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不说戏里的曾宝玉,竟说自家的贾宝玉如何?”因笑问道:“书上说曾宝玉要求这玉钗为妻。
都道我们的宝二爷聪明灵慧,慧眼能识天下女子,就不知在二爷眼里,是在座的宝姑娘好些,还是林姑娘好些?”赵姨娘这一出兵放马,众人俱望向贾宝玉。
宝玉更是晕红了脸,惊得心里突突直跳,低了头,也不敢拿眼看宝黛两姐妹。那宝玉被警幻称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平日也狎昵于闺阁,被赵姨娘冒然一问,大庭广众之下,却不敢造次。
心想,林妹妹是体态风流、美若西子,宝姐姐却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两姝均是天姿国色,如何比选。虽说平日与林妹妹,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似漆如胶,亲密友爱较别人不同。
但冒然承认,林妹妹必定生气。还有那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岂可点破,一时间,竟是难以作答。只好含糊应道:“贾府上下,谁不知道宝姐姐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林妹妹是世外仙诛寂寞林。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宝姐姐、林妹妹都是仙女下凡。女儿若是水做的骨肉,我便是那须眉浊物。”老太君及婆子丫鬟们听了,禁不住都笑将起来。
连宝黛两姐妹都笑岔了气。独赵姨娘冷笑道:“想不到,宝二爷竟是个和稀泥的主,说话藏头露尾的,两个都不得罪。”宝玉不敢还一言,索性忍了这口气。
探春乃有心人,想赵姨娘是亲身母亲,平时知她多受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现是贾府客人,自然也不好辩,宝钗也不便为自己辩,李纨、黛玉一发不敢辩。
凤姐素日威重令行,却看不贯赵姨娘这般无事生非、混打混闹,又有几分替宝玉打抱不平,便想来个引渠入水、叉开话题,便道:“你既不满意,不若直接便问宝二爷,是赵姨娘好呢,还是薛姨妈好呢?”
宝玉只得低声道:“我只知薛姨妈东府里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赵姨娘屋里的酸梅汤却也好喝!其它的,却不知晓。”说毕,众人都不觉失声笑起来。
薛姨妈喜的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你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别太逗人笑得肠子疼!”凤姐因笑道:“想必是宝二爷尝过了赵姨娘亲身拌的酸梅汤,难得有庶母这般疼嫡子哩!”
却话里有话。未说完,众人俱笑伏于地。连这两个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
薛姨妈等用绢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她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倒是老太君解劝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炼贫了,尖嘴利舌,不肯让人!你们都别惹她呢!”赵姨娘明知凤姐戏谑,又羞又急,只得忍气吞声。
王夫人见状,忙撇开道:“赶明个闲空,就叫宝玉将东府的莲蓬儿汤送到赵姨娘屋里,却将赵姨娘屋里的酸梅汤送到东府去便是!也算他做小辈的,给二位姨舅娘尽点孝心。”
原来,王夫人素与赵姨娘不睦,今日老太君喜庆,却想给她一个台面下。说话间,已经撤去残席,内外另设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不再话下。
话说宝玉那日在母亲王夫人屋里,吃了几盏淡酒,看看天色已晚,正要起身拜辞,却被王夫人叫住,原来,王夫人心想,贾府仍名门望族、大户人家,妻妾之间何必剑拔弩张、势成水火。
自己带个头冰消冻释,也为媳妇、姑娘们留个榜样。为践前日之诺,便叫宝玉至赵姨娘处请安,顺便捎上些莲蓬儿汤。宝玉领母亲之命,从王夫人正房的东院,顺着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里头绕进荣国府园子的便门。
只见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篱落飘香。笙簧盈座,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宝玉看着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
正赞赏时,猛见假山石后走出一个人来,蹑手蹑脚,也往赵姨娘院子里来。细眼一看,竟是远房堂兄贾璜,原来此人的姑妈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
但其族人哪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家势?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虽生得风流俊俏,内性又聪敏,仍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为事。宝玉心中像浇了一盆冷水一般。
便又疑惑起来:这贾璜只是个攀大户、吃白食的主,平素很少往府里走动,这么晚却往赵姨娘屋里作甚?
平日有风声,说贾璜与赵姨娘有些不清白。若说必无,也似必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一面暗思端详,一面悄悄跟在后头,顺步早到前厅院内,只见黑地里,贾璜闪入院内赵姨娘厢房。院中寂静,人已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