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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好多天没有下过雨了,这天晚上分外燥热,蒋世友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反倒越发烦躁了。大约到了后半夜,他又烦又热,已经是一身的汗,喉咙渴得冒烟,索性一骨碌爬起来去桌上摸水喝。
圆桌上放着茶杯和一个圆胖的冰釉小瓷壶,里头一壶薄荷浸的凉茶,蒋世友懒得倒水,直接对着壶嘴一阵猛灌,因为夏天热的缘故,茶水并不凉,温温的,喝下去只觉得粘腻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很是难受。他愤愤地将壶扔回桌上,一甩袖子出门乘凉去。
外头也不比屋内好多少,月亮被一团干棉花般的云遮个严实,勉强能看清各处景物,树静风止的,偶尔一阵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风也是热风,更添躁恼。
蒋世友心里发狂得想大喊大叫几声,或是摔东西踢门,可是看看四周安静的宅院,只能忍耐下来。慢慢在外头踱着步,有风好歹聊胜于无。
胡乱走了几步,一抬头,发现前面一座屋子隐隐有灯光透出来,在这深黑一片的院落里,这道灯光格外显眼。蒋世友看了几眼,发现那屋子有几分眼熟,他慢慢走过去,这才察觉出原来是正房,周韵住的屋子。他心里莫名柔软了些,在门头停了停,便掀开帘子进去。
迎面便是一阵微凉的风袭来,混着淡淡绿薄荷的熏香味,顿时心清神爽,遍体凉润,心头火气也消了不少。蒋世友瞥了眼屋角放置的冰盆,往内室走去。
屋内点着两盏素纱罩子的灯,周韵一身素纱薄绢的中衣裙安然坐在灯下,身前摆着个绣花架子,她手上拿了一把丝线,正对着光细心劈丝,不妨蒋世友进来屋里。周韵微愣了一下,继而展颜笑道:“什么风把三爷吹来了?”她把丝线小心放好,过来搀扶蒋世友,刚一走近,便看到他一头细密汗珠,脖颈上也淌着水珠子,周韵惊讶道:“怎么出了一身的汗?”说着扶他到圆桌边墩子上坐了,自己去屋角盆架处取了水瓶倒些水拧了个手巾,过来给他细细擦了额头和颈上的汗水。
久违的淡淡馨香萦绕在蒋世友鼻边,一时间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突然意识到这个行为实在流氓,他有些窘意地岔开头:“今天晚上热了点,所以出来走走乘凉。”
这话说得就有些问题了,府里从炎夏起各处主子屋里就随时供应冰盆,尤其是晚间安寝前各处冰盆里都要重新放置冰块,往往到次日晨起时屋内犹有凉意,断然不会热醒成这副样子。周韵按下眉头,也不多言,只管将他身上汗水擦了擦,又去屋内柜子里找出一件苎麻中衣来:“把汗湿的衣服换了吧。”蒋世友没说话,低着头接了衣服去屏风后头换了。周韵回转身,将香炉内熏香灭了铲了出来,待屋内香气渐散,便换了琥珀香燃好,又把盖子改了。
待他步出屏风后,便瞧见周韵又坐回灯下穿针,见他换好衣服,她笑着朝圆桌努努嘴:“蜂蜜大枣茶,放凉了的。”圆桌上放着一个素三彩的茶杯子,里头浅澄澄的茶水里上下起伏着几颗圆滚滚胖乎乎的大红枣,蒋世友早先喝的水早化了汗流出来,此刻正有些渴,他拿起茶杯灌了几口,入口清甜,带着红枣的甜香,他索性一口气灌了下去。
周韵见他这样子,不免笑道:“三爷身子弱,又有些内虚,晚间喝这个比较好。倒是酸梅汤、金橘团雪饮这些凉东西该少喝些才好。”蒋世友被说中心事,不免有些郁卒,他上辈子那个壳子虽然命运比较苦逼但身体不弱,有次中秋节过得郁闷,又刚好秋老虎肆虐更加烦躁,自己拎了一箱冰啤酒回家,就着外卖的小菜大喝了一通醉死在地板上过了一夜也没生病,更不用说大夏天拿冰水当白水喝的事了。结果穿过来之后不但是个瘸子不说,还这个不能用那个不能喝,真够憋屈的。他咳了一声,另找一个话题:“你在绣什么?”
周韵手上的线已经穿过绣花针,她轻捋线头,挪开手臂,露出整幅绣架,原来是件大致成型的衣裳,正在绣下摆处的一圈桃子蝙蝠纹路,棕色底子上枝叶葳蕤,圆润饱满的果实十分可爱,只是这个颜色瞧着实在不像年轻女孩子用的。蒋世友随口道:“给老太太的?”
周韵笑着的脸上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以前给老太太做过衣服,老人家不喜欢退了回来。这个是给我娘亲的生辰贺礼。”蒋世友又尴尬了一次,心里咬牙切齿地发誓绝对不要再在她面前说起老太太了,说一次错一次。他只好再换个话题,有些讨好地说道:“岳母什么时候过寿?我们也该准备寿礼去拜寿吧。”
周韵已经开始在衣服上飞针走线:“是明日,我是记在太太名下的,太太才是我的母亲,正式送寿礼也该是在太太过寿时。姨娘的生日只能私下送些东西。”她语气平平,显然已经是习以为常了,但是蒋世友看着她的动作,每一针每一线都无比细致,小小针脚,就连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也觉得分外精致,这就是孝心吧,一个迫于外界情况不能对直白对母亲表达心意的女儿的孝心。很陌生而遥远的东西,却无意间触动了心底因为早已被人忘却而干涸的那一块。蒋世友微僵的唇角渐渐柔和,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
这个笑容极淡,一闪而逝,他脸上又泛出往日那样总有几分茫然的笑:“明日?那我们明日回周府一趟给岳母过生日,怎么样?”周韵抬头看过来,眼里亮晶晶的:“三爷要和我同去么?”蒋世友一本正经点头道:“那是自然。”周韵想了想,点头道:“那也好,你上回去还没见到我娘呢。”看她样子,显然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蒋世友跟着点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周韵抿嘴笑:“瞧我,光顾着跟你说话,都没注意时辰不早了。”她望望纱窗外,“都这么晚了,三爷回房睡吧。”
蒋世友又一个哈欠打了一半,忙摇手道:“不回去,那屋里冰都化了。”说完,好想猛的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忙把嘴闭了,眼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周韵心里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必是与雅意有关。她笑吟吟道:“既然如此,这会儿丫头们都睡熟了,就不要去叫人家了,不如就在这屋里安歇吧。”
蒋世友正中下怀,忙道:“再好不过。”说完,也不等周韵来扶,自己就连走带跑到了床边,鞋子一拖,薄被一拉,人已经睡下了。周韵目瞪口呆,半晌,才笑着上前给他把帐子拉下来。刚拉下一半,里头人问:“你……不睡么?”周韵手不停去拉另一半:“你先歇息吧,那衣裳上的花儿还没改完呢。”说完,帐子也拉下,底下叠一叠塞进了垫褥里。
蒋世友隔着一层朦胧纱帐看着外头,模糊的人影子坐在两团光亮下,连大的声响都没有发出,只默默做着眼前事。屋里十分安静,幽幽琥珀香从细密纱眼中透进床内,眼皮子越来越重,不一会就睡熟了。
一夜好梦,直到大天亮,周韵把帘子掀开时蒋世友正抱着被子窝成一团呼呼大睡,她看得好笑,忙摇了摇他:“三爷,三爷。”蒋世友迷迷糊糊睁开眼:“娘子,什么事?”周韵笑眯眯道:“丫头们就要起了,三爷要不要先回屋去?”若是被人瞧见昨夜睡在兰厅的三爷今早却挪到了正房,只怕别有用心的人会偷偷嚼舌头根。
蒋世友十分茫然地撑起身四望了一番,这才看清楚周围的摆设,也记起了昨晚的事:“噢。”他脾气极好,掀开被子就起身,周韵顺手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外衫,让他不至于大白天直接穿着中衣就在院子里乱跑。
蒋世友还没睡醒,浑浑噩噩地摇晃着往门口走去,正要掀帘子,突然想起一事,回头道:“等你请安回来我们就去周府。”周韵怔了一怔,点头道:“好。”
待他出门,周韵站着想了会,定定神,又把那件赶制完成的夹棉袍子细细叠好用个锦布包袱包起来。连着早先备好大约五六个包袱占了半桌子。都不是什么贵重物儿,只是些保暖的衣物和年纪大的人用的养身补品和成药,件件都是她亲手准备的。这几日接手家务,那件袍子的缝制就慢下了些,好在昨夜偷了个空总算是熬夜做好了。
她理了理不太平整的包袱角,这使,露桃佳玉两个捧着水壶香露等事物进了门来。今日佳玉学乖了,只做着副手,一概梳头事宜都由露桃为主,佳玉睁着两只大眼睛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既学了人家的行事,也随时等着抓错误纠小辫子。好在她虽小肚鸡肠了些却也没忘记自己本分,递梳子递首饰一概手脚麻利,并无暗地里下绊子的行径,周韵冷眼旁观,看得仔细。
这日里老太太脸色隐隐有些恼意,卢氏和盛氏照旧都没有来,周韵也没多问,陪着沉默地用完早饭便行礼告退了。刚出了院子门,便听得后头有人唤道:“三嫂!”周韵止步转身,便见蒋小玉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之前由于老太太住在城外不用来请安,周韵和这边府里的人并不怎么亲密,平时不过是见面笑谈两句的情分,和这位年少娇美的小姑子更是少有交谈。此刻见她叫住自己,也不知是何缘由,周韵按捺住心中赶着回府的焦急雀跃,笑得很亲切温和,问道:“四小姑有何事?”
蒋小玉双手负在背后,笑靥如花般走过来:“许久不见三哥了,很是想念,想和嫂嫂过府探望三哥,不知可好?”她扬着脸孔,洁白如玉的脸上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亮闪闪,耳边两只红豆坠子打秋千般晃荡,听说她逝去的母亲是个有名的美人,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周韵看着她的眼睛,幽深乌黑,一瞬间竟有些被吸入般的失神,心中微惊,忙眨了眨眼,笑道:“这可有些赶得不巧了,昨日你三哥便定下要出门有些事。再者那府里什么也没准备,怕怠慢了小姑,不如我今日回去让他们好好把园子打扫一番,若是四小姑有空的话,明日和两个弟妹一起过府来园子里玩耍,可好?”
蒋小玉忍不住哈哈大笑,雪白一排贝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都是一家人,三嫂不用这么见外呀。我就想去瞧瞧三哥罢了,弄得这么劳师动众,简直跟个公主出巡似地。那我还是别去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不等周韵再说什么便笑嘻嘻地转身,伶俐活泼地走了。
周韵素日见她在老太太面前也是这样任性胆大,说话不婉转的性子,所以听了这样的回答也不甚吃惊,只略有些奇怪这位小姐怎么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她微微敛眉将思绪收回,蒋小玉这事留待之后再做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