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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陵自打出生就被换作乳名“四哥”,后来他还真就有了个妹妹,不过这个妹妹却因为王老爷子夫妇俩实在不忍膝下无孙可抱就给强行留在了身边,只不过她的命运就不像她四哥那样的好了。
王陵的童年是在绍兴长大的,他的外祖父母都是文人,太祖父辈就是当地有名的私塾先生,家教极其严格。内堂里挂着的满是身着清代官服的祖宗们,家中摆设无一不是考究之极,祖父终日不离手那只茶壶听闻是当年大清一位皇帝御赐下来的,底下还刻着名讳。王陵的母亲姓胡,古月胡,住在距离当年狂草书圣王羲之留下《兰亭序》不远的兰亭边上,从胡家去到兰亭只需要步行十来分钟,家中又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宅,满满的到处都架着泛黄的线装书。
他的外祖父年轻的时候追随过革命,后来因为家庭的事情又回到了绍兴,民国时期当过当地的教育部门长官。后来因为不认同蒋介石的政治理念又辞官回了老宅,潜心书法和著作,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到了解放后,这胡家也就跟着有些落寞了,原因无非是曾祖父曾经干过的差事和他们家那看起来十分惹眼的老宅,这间有些“奢华”的宅子被曾祖父捐给了政府,自己只留下了几间偏僻的小屋以够自己居住,又把祖上攒下的家产也都一并捐了出去,走的时候就只带走了那些书和那把茶壶。
这王陵打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虽然胡家清贫,却有着相当严格的家教之风。从他开始学说话起,那就学得是《三字经》,稍稍有些记忆力的时候,就开始背诵《四书五经》,每天跟着外祖父除了做功课之外,还要写上一个时辰的毛笔字,也绝不允许他在完成功课之前去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所谓的出格,顶了天就是到街上找小伙伴们一块儿疯几下,可这样在别的孩子眼里属于童真的记忆他也无法享受,可以说,在十岁之前,王陵的世界是简单而又枯燥的。
在他五岁那年,王老爷子就过世了,后一年,老夫人也跟着去了。那个时候还不允许有私人作坊,于是王记香火一度也就歇火了。后来因为确实百姓都有需求,当地政府就把王记的盘子给重新树立了起来,王修夫妇从一个“资本家”又成了工人,因为的确王记的配方是需要王氏的后人亲自来调配的。当时叫作重新做人,那间原本在孩儿巷的老宅也被一分四五,成了公房,王修夫妇分得其中的两间,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
这样的日子如果能一直过下去也不失为是一种幸福,至少现在王修夫妇儿女双全,又重新端上了社会主义工人阶级的饭碗,还有着当时多数人都羡慕不已的省城城市户口。
王陵在绍兴一直住到了十二岁,在那里他除了读书认字之外还学会了一门本事:游泳。
绍兴也是一个河道密布的地方,其当地最大的一个特色饰品之一就是乌毡帽,明张岱《夜航船》载:“秦汉始效羌人制为毡帽。”也就是说,自秦汉时期起,这里行船的人就已经开始戴着这种帽子了。王陵有个舅舅,比他大了不到十岁,每逢夏天酷暑的时候他就会跟着舅舅一块儿下河,这种时候胡老爷子是不会反对的,他懂得读书要劳逸结合,而王陵在那会儿就已经展现出了惊人的水性,尤其是潜水,跟他一般大的孩子一分钟算是很厉害了,可王陵在十岁左右竟然可以做到三分钟不出水,那河里的鲤子又滑又黏,力气还极大,王陵就凭空手便可以逮上来,所以在他的童年,下河大约是最开心的记忆了。
转眼就到了1968年初夏,那一年胡老爷子过世了,王陵也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大男孩。因为从小接受了教育,所以在学习这一块儿王陵算是不错的,可彼时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王陵空有好成绩却没有书读,学校里整日忙活着贴大字报,上街游行,搞批斗,老师们被打倒,红卫兵们手拿红宝书开始走向街头,那些曾经的老师成了他们批斗的对象,任何和封资修成分有半点挂钩的都会让这些红小鬼们兴奋得彻夜难眠。
王家现在已经彻底是工人阶级了,按说这样的成分没有什么大碍,可是却偏偏有人提出了王家家里有一口黄花梨的老棺材,说这是典型的封建主义思想。你社会主义的人怎么可以留着封建社会的棺材呢?分明就是还想念着小辫子的时代!
那一天王陵刚从街头运动上回来就发现自己家门口已经围了里三圈外面的人,王修夫妇被五花大绑,脑袋低得都要垂到胸部了。红卫兵们挥舞着手里的红旗,在一声呐喊过后蜂拥进入王家老宅,那口棺材是王记香火的象征,也是王家的家传之宝,王老爷子过世的时候也没舍得用。在被改为国营之前,那口棺材就被王修给藏了起来,给拆卸成几块板子用牛皮纸包着架在了茅厕的房顶上。
这样简陋的隐藏显然是逃不过那些红卫兵们的眼睛,那些板子被全部包了出来当街堆放着,面对着“赃物”,王修夫妇矢口否认,可红卫兵们叫来了木匠。那个癞痢头的木匠抄起锤子不费吹之力就把棺材给复原了,那光亮的油漆丝毫看不出年代,淡淡的香味让人只觉得这根本就是一间艺术品。瘌痢头向着众人冒出吐沫星子介绍着自己的杰作,他断定,这口棺材的年代是在明朝,也只有在明朝才会有如此大体积的黄花梨。
王修夫妇面如死灰,他们在人群里瞟见了那个身着军绿色衣衫的儿子,使劲的朝他摇着头。王陵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八岁的妹妹王楠,这是王修老来得女,宝贝的很,那小女孩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抓自己的父母,只是哭花着眼睛张嘴要去咬那些抓捕自己父母的“坏人”。
那人是孩儿巷里头有名的造反派的儿子,比王陵要大两岁,满脸的痘痘疙瘩,他气急败坏的抓起王楠叫嚣道:“把这个封建主义的接班人也一起带走!”
“孩子你们也要抓?”“不能抓孩子!”围观的人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街坊,对于王修夫妇他们无能为力,但是他们同样也不答应造反派就这样抓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小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她只知道家里被人欺负了,自己又被拿凶恶的疙瘩脸拽在手中,瞅准机会狠狠对着他的手腕就咬了下去,鲜血瞬间没出。疙瘩脸横行已经有好些年,哪里吃过这种苦头,而且还是被一个小女孩子,火冒三丈的他一个巴掌扬了下去,可怜的小王楠瘦弱的身躯像是倒飞的风筝重重摔了出去好远。
这时的王陵终于是坐不住了,他推开人群迎面就站了出去对那疙瘩脸挥出了自己的拳头,这一拳狠狠得砸在那个砸碎的眼睛上,顿时疙瘩脸就捂脸倒地,王陵哪里解恨,抄起散落在地上的一块石头就上去照着疙瘩脸砸,那家伙痛得跟杀猪似得嚎叫着:“救命啊!杀人啦!”
王修夫妇看着自己的儿子疯狂的报复着,他们这样已经经历过磨难的人明白王陵的后果是什么,于是两人都开始喊叫着想要阻止自己的儿子。可是王陵此时已经红了眼,哪里肯就此罢手,打得那疙瘩脸已经是满头是血,这会儿那些余下的红卫兵们才反应过来,一哄而上,再接着挥舞的拳头就像是雨点一般落到了王陵的身上……
王陵被抓了,疙瘩脸的父亲是街道革委会的副主任,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在医院里,疙瘩脸的头上缠满了浸染鲜血的绷带,一只眼珠子到这会儿还睁不开,嘟囔着肿胀的嘴巴他跟自己的父亲哭喊道:“爸,你要替我报仇!替我整死姓王的那个王八蛋!”
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是不会明白一个革委会副主任在当时是多么大的“官”,毫不夸张的说他的手里掌握着太多的人的政治生涯,甚至是生死。一身中山装的他抚了抚自己的金丝眼镜俯下身去在儿子身边低语了几句之后便阴着脸离开了,留在病床的那个杂种竟然咧着嘴露出了一抹极其猥琐的笑容:“王陵,你就等着死吧!”
王修夫妇先是被要求写材料,认罪,那盏一百支光的白炽灯就悬挂在两人的眼皮子跟前,照的人根本合不上眼也闭不上眼,他们有的是手段折磨你。而一墙之隔的王陵在被打得鼻青脸肿之后同样要面对这样的审问,并且是那个副主任亲自审问。王陵一口咬定自己没有错,但那没用,在那间小屋里他迎来了非人的折磨,用电棍袭击他的腋肢窝,那样不会留下任何伤痕,但却能叫你生不如死。
听到隔壁儿子的惨叫,王修夫妇决定揽下所有的罪责,他们俩能想到的都加上去了,就连自己曾经在食堂里多打了一块肉也被描绘成为了贪婪的象征。最后不知道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王修夫妇提出要赔偿,那个副主任抚了抚金丝眼镜满意的离开了,而王陵再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丢在了外面的大街上。当晚,副主任再次进入了已经满目苍夷的王家,有人看见他离开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木箱子,不大,只有王陵知道那个箱子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们王家辛苦了几代人积攒下来的金锭子!王修把他藏在粪池里,用麻绳吊在蹲坑边上,里面用得是帆布油纸包裹得,如今它已经不再属于王家了,而这换来的仅仅是王陵姐弟两人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