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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王百里颉,先帝十七位皇子中排行最末,生母肖妃出身世家,祖上为端王朝开国元勋。百里颉从小“好读书、善骑射”当今圣上对这个幼弟也极为喜爱。佑康三十二年,匈奴犯边,百里颉以弱冠之龄自请出征,率大军逐匈奴于大漠之北,溃不成军。消息传回,圣上题诗祝贺,更于京郊亲迎睿王班师回朝,从此天下皆知睿王。
佑康三十三年,睿王力主推行新法,当年岁入翻番,国库弃盈,圣上下旨褒奖。
佑康三十四年三月,御史以新法盘剥扰民参劾睿王,圣上再三叹息,亲书“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四月,废止新法。
佑康三十五年,睿王借口圣上体弱、太子年幼,上表自请监国,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秦辅之当庭怒斥睿王狼子野心,骂一句在御阶上重重顿首,最后额肉绽裂血流披面,唬得圣上匆忙宣布退朝。虽然最后睿王所请被驳回,秦辅之也得到圣旨温言抚慰,睿王与秦相的梁子却算结下了。
佑康三十六年,匈奴再次来犯,睿王请战被圣上驳回,秦相推举门人为将,圣上准奏,睿王大怒之下弃冠而去。从此天下人皆知这两位是冤家。睿王惯于戎马生涯,无论官面还是民望都比不上秦辅之,于是书生议政,乃至走街串巷的说书人口中,秦相是比前朝诸葛武候更忠的忠臣,睿王却被含含糊糊地形容成另一个曹操。
整个佑康朝,知晓事实真相的,怕是只有三个人。
李去非抬眸望向百里颉,他站在雪地中,披着一件白狐裘,一眼看去并不如何英俊,只是一张端正温和的面孔,眉眼间浅浅倦意。
他微微笑着,即便笑着,眉眼间的倦意仍烟笼雾罩一般,温言道:“三弟一路辛苦了,大哥相迎来迟,你不要怪大哥才好。”
“没迟,大哥你来得正好。”李去非摇了摇头,又扫了一眼尸横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挪到光秃秃的车板边沿,正要往下跃,百里颉走前两步,举高手来扶。
李去非的动作一顿,看向那只手。
那是一只熟悉的手,她曾经携着这只手月榭对酌,露桥闻笛。她甚至觉得,她的手还记得它的手指长度,骨节形状、掌心的温暖她缓缓伸出手。
一只手先抓住她的手。
熟悉的手指长度、骨节形状、掌心温暖——却来自另一个人的另一只手。
李去非转头,赵梓樾不知何时已坐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百里颉,眼角也没有看向她。他的右手却坚决地、牢固地握着她的左手。
李去非摇了摇左手,他没反应。她轻轻抽手,他仍是没反应。她使劲抽手,他终于转眸,冷冷一眼瞪来。她老实了,他又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百里颉旁观这一幕活剧,那两人眉眼默契,一举一动皆是羁绊,曾几何时,他与她也是这般是他自己先放了手。
百里颉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缩进白狐裘细白绒毛的袖口。
赵梓樾先跃下车,太久没能活动身体,他显得有些腿脚不灵便,晃了晃才稳稳地站住了,也像百里颉一样,抬手去扶李去非。
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他。
落足地面,李去非先整了整外衫,含笑对立于一旁的百里颉道:“适才是三弟见大哥,失礼之处,大哥一向气量宽宏,也不会和我计较。现下该是小民拜见王爷。”
她向百里颉深深长揖,道:“李去非参见睿王千岁。”
百里颉像是想不到李去非会行礼,浑身一僵,错愕地看向她,却对上她身后赵梓樾的双眼。
那少年身形挺得笔直,对他这个王爷殊无恭敬之态,目光冷冷,一瞬的对视后便漠不关心地转开,如同对待任何一个不相关的路人。
百里颉百感交集,对赵梓樾和李去非,他可不就是路人。
他受完李去非一礼,抬手虚扶,温文亲切地道:“自家兄弟,三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李去非就势起身,迅速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
彼此都是聪明人,这一番做作过后,旧日情谊与今时今日划分开来,逝者如斯,往事已矣。
两人心里都不由有些惆怅,相对静了一刻。
百里颉先回过神,扫了眼地上的尸体,皱眉道:“三弟可知是谁要杀你?”
李去非坦然道:“嘉靖府衙天雷轰初响,我以为是秦相。事后回想,秦相一向奉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到牢里看我,事前都会先放迷香将其他囚徒迷晕。天雷轰极难控制,若是他要杀我,又何必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百里颉微微一笑“你呀,对你二哥误会太深,什么时候了,也不忘捎带刺他一句。”
这句话说温软无奈,竟有些宠溺味道。李去非也是一笑,似乎小得意,旁边的赵梓樾看在眼里,仍然面无表情,眉头却皱了起来。
百里颉又道:“后来呢,你可算到正主?”
李去非摇首,道:“我思前想后,实在寻不出有人如此大费周折杀我的理由。”
百里颉轻叹一声,道:“三弟想不到也是应当,因为他要杀的根本不是你。嘉靖府衙奠雷轰轰的是二弟,今天雪里埋人,暗袭的是游猎回城的我。只怕是认出了韩公公,便以为我藏身马车内,微服先返。”
饶是李去非心中隐隐约约早已有所感觉,此刻听到他点明,仍是一惊——同时暗杀佑康朝文官之首的秦辅之和武将之首的百里昭,何人有如此手腕,如此胆大包天?
百里颉不等她问,微微摇首,转头望向城门。
李去非顺着他目光望去,远远地,连绵起伏的屋脊上铺满了白雪,只有京城正中一幢层楼飞檐,黄澄澄的琉璃瓦耀日生花。
天子居。
帝王家。
百里颉悠悠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领悟他话中之意,李去非又是一惊。她定了定神,抬眸看向百里颉,冷冷地道:“即便如此,又与我何干?王爷,六年前我就说过,不想再参与朝政纷争。王爷和秦相权倾朝野,李去非不过是一介小民,为何苦苦相逼,硬要将我拉扯进漩涡里?”
百里颉急道:“三弟——”
“若王爷,不,大哥真当我是三弟”李去非打断他,决然道“让我走。”
百里颉与她对视良久,脸上倦容更深,侧转身,半晌,缓缓摇头。
李去非双眉一扬,正要发作,百里颉沉声道:“三天前,圣上驾临丞相府,被一名礼部给事中所刺,圣上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礼部给事中?”李去非心头打个突,有不祥的预感。
百里颉道:“刺客姓马,名炎正,区区七品小官,若不是秦相拦着,当场便毙于班直手下。而他用以刺伤圣上的凶器,正是圣上赐予秦相的名剑青芒。秦相因此受到株连,送交大理寺。”
果然是马炎正!李去非心头烦乱,这个师弟她太了解了,禀性纯良,天资极高,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心眼。她一转念间便想通马炎正定是以为她死了,所以行刺皇帝报仇,还顺手陷害了秦辅之。
说到底,都是为了她。
逃不了了李去非重重地阖上眼,一瞬间只觉心灰意冷隔了整整六年,终究还是没能从这漩涡中逃脱
“三弟”百里颉不忍地看着她,迟疑了下,还是伸手按向李去非肩膀,温言道:“如何救出炎正和二弟,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李去非心忧马炎正的安危,胸中翻翻滚滚思虑无数,奈何行刺皇帝乃是剐罪,饶她智计百出,一时也不可能想出办法。呆了半晌,她不置可否地“嗯”一声。
百里颉乘势轻轻揽住她,又道:“三弟你体弱,耐不得天寒地冻,先随大哥回府吧。”
李去非又是神思不属地“嗯”一声,随他走了几步,蓦地想起什么,在百里颉怀中急转过头。
身后虚空荡荡,雪地上只有一行延伸至远处的凌乱脚印证明曾有人在此沉默地驻立守候。远处,白茫茫一遍大地真干净。
赵梓樾说不清为什么他要走,他只是觉得,他忍受不了再待下去。
他忍受不了再待在那里一刻,忍受不了再看着睿王注视李去非的深情目光,看着李去非和他打哑谜,聊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朝廷秘辛,涉及只有他们才知道的过往。
那是他无力参与的世界,是他哪怕拼尽性命,也无法加入的过去。
赵梓樾像是被当头一棒惊醒——他一直以为他是李去非最亲近的人,但在他之前呢?李去非的生命里可是早就被人深深刻下痕迹?就算现在,他近了李去非的身,而她的心呢?
他一直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她的真实身份骇人听闻,她聪明绝顶,是天下读书人的偶像。但知道是一回事,他看顾她的衣食住行,他保护她的安危,他想方设法给她寻来各色美味糕点,他忍耐她心血来潮抚琴的魔音贯耳他所知的,和他看到的,从来都是两个李去非。
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如同他当年在雪地中见着的白衣人影,单单伸手去碰也是亵渎。
一个就活在他身边,呼吸交融手心温暖,她曾经开玩笑似的问他,愿不愿意娶她?
现在,这两个李去非在他面前重合——似乎无限接近,又似无限遥远。
遥远得让他在这一个月昏昏欲睡间做过的所有美梦,所有放纵自己蛋婪,所有鼓起勇气下定的决心都成了不堪一击的碎片。
赵梓樾在雪地中狂奔,内息运转还有滞碍,腿脚仍然不灵便,他时不时狼狈地摔倒,又挣扎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奔跑。
夹雪的狂风扑在面上,迎着他的来势在耳边呼啸,仿佛应和着他心底的呼声。
我愿意的!即便你只是玩笑,即便我自不量力,我也一千个一万个想要娶你!
李去非睡到半夜忽然惊醒,黑暗中,她知道有人在看她。
目光梭巡,一寸一寸,在她面上游移。
她静下心,默默地闭上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少年喑哑着声音、低低地道:“是我。”
当然是你。李去非懒得睁眼“哼”了一声。
赵梓樾停了停,又道:“我有话问你。”
这倒稀奇,李去非想,赵梓樾为了塑造自己与本性相反的冷静理智形象,一贯克制隐忍,信奉不听不见不言不语,他主动提问,居然是这些年来的唯二。
李去非清楚记得,赵梓樾第一次提问,是她花了二钱银子买下他,他明明被打得奄奄一息,却趴在雪地里高昂着头看她。她觉得有趣,便也随他看。半晌,他冷冷地问:“你到底是男是女?”
不是不惊讶,她扮男装多年,竟被这少年一眼看穿。
当年的李去非想了想,蹲下身平视赵梓樾的眼睛,诚诚恳恳地答道:“我是女人。”
如今的赵梓樾问道:“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李去非在床上慢慢地侧转头,睁眼望过去。室内光线昏暗,隐约能看清窗边那模糊的轮廓。
她眨了眨眼,明知故问:“什么话?”
赵梓樾不答,呼吸声逐渐变粗,伴着细碎的似乎磨牙的声响。
“从前有个叫尾生的傻瓜,”李去非越发悠闲,甚至用一只手撑住头,讲起了故事“他和人约好在桥下相会,人尚未到,河水忽然看涨,水面很快淹过尾生的腿、腰、胸口傻瓜尾生却不敢走开,他怕那人来了会看不见他,他怕那人以为他不守信约。于是,直到淹死,尾生都紧紧抱着桥柱。”
她顿了顿,听着耳边的呼吸声愈发粗重,她微微一笑,慢吞吞地道:“君子一言,尾生一诺。”
呼吸声一窒,窗边的人影疾掠过来,什么也来不及说,直接将她拥入怀中。
很暧和,李去非满意地想,虽然稍嫌湿了点——他又去哪儿摸爬滚打了?臭了点——还能忍;抱得紧了点——喂喂,骨头快断了!
李去非挣了挣,赵梓樾飞快放手,她来不及说话,便听得那少年涩声道:“你后悔了?还是你根本又在开玩笑?我早该想到,若非玩笑,你怎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你只是玩腻了师傅和弟子的游戏,又想换种花样没关系赵梓樾这条命只值二钱银子,从那天起便是你的真的没关系”
李去非静静地听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没关系”声音愈来愈低,渐至不可闻。
她伸手推他,赵梓樾便踉踉跄跄地后退,居然绊到椅腿,稳不住身体时双手乱挥乱抓,碰到窗户,人却依然摔倒在地。
“吱——嘎——”弦窗开了半扇,雪光映进室内。
赵梓樾脸上仍像平日一般故作冷漠,李去非却看清了他眼底残留的近乎绝望的热情,也看清了这少年满头满身的融雪泥泞,脸上手上和心上的伤痕。
李去非走过去,赵梓樾惶然无措地看向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天的雪地里,昂起头看着这个主宰决定自己命运的女人。
因为除了看着她,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李去非蹲下身,雪光映着她雪白的脸,只有一双眼瞳黑如点墨。
她平视赵梓樾的眼睛,诚诚恳恳地道:“我没开玩笑,真的。”
“呐,”她说“君子一言,尾生一诺,你愿不愿娶我?”
赵梓樾张口,他听到自己喉头的“咯咯”声,不,或许那是他全身每块骨头同时发出的声音。
而他终于把全身每块骨头都拆开重装回原位,用不那么的声音镇定地答了她:“若我是尾生,我也甘愿被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