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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嘉靖城到京城北郢这一路,整整走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赵梓樾几乎都处于昏睡中,只有停车休憩时,韩珍才会把他拎出去弄醒,让他吃点东西和盥洗。
李去非仔细查探过,赵梓樾体内残余的内伤已经平复,连磨破皮之类的外伤也逐渐痊愈,之所以昏迷不睡,完全是韩珍用独门手法所下的禁制。她只能查出韩珍在他的手少阳三焦经上动了手脚,好在尚属温和,除了昏睡不醒别无它害。但若她硬要解开禁制,反而可能伤及赵梓樾。
赵梓樾不醒,李去非不会逃;赵梓樾不醒,李去非也没能力逃。朝夕相对,却连一句清醒的对话都不能。李去非只有苦笑,再狡计百出的狐狸,也扛不住韩珍这样的好猎手。
一路行至京城,北地风光与江南的温山软水大为相异,道旁衰草连天,看不到一丝碧色,偶有几棵松柏,也被厚重的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
遥遥望见京城的南门,坐在车夫身旁的韩珍轻轻咳嗽一声,车夫立即缓下马速,毕恭毕敬地问道:“公公有何吩咐?”
韩珍朝守门的两个士卒微微颔首,又咳嗽了两声,道:“让他们给王爷捎个信,派人来接李公子。”
车夫应了,利落地跃下车,笔直朝城门而去。
李去非懒洋洋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来:“能让禁军传话,听闻殿前司都指挥使俞敏熹是王爷的人,看来果然不假。皇上稳坐深宫,诸班直环绕左右,可是安全得很。”
韩珍皱了皱眉,低声道:“王爷用心良苦,李公子既是知己,又何必出言嘲讽?”
知己李去非望着帘外透亮的雪光,神思缥缈,当年的相遇相知一幕一幕如在眼前浴佛节初会,一位志存高远却不通世务的贵介公子,一介屡试不第只能靠招摇撞骗混饭吃的小道士,一名初到京城却胆大包天的乡下小子,这样三个堪比云泥的年轻人却倾盖如故,结为异姓兄弟
韩珍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李去非身旁的小丫头撩起车帘钻了出去,忧心忡忡地道:“外公,你都咳了好几天了,你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李去非被小丫头放进来的寒风冷得打了个寒战,缩着脖子也钻了出来,正遇到韩珍又一阵强烈的咳嗽,在风声呼啸中听来倍显凄厉,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抿了抿唇,探身过去,伸手搭向韩珍脉门。
指尖尚未触及,腕上已经多出一只铁箍,韩珍脸色惨白,双目却通红,恶狠狠地瞪着她。
“是百里姑娘呀,外公,你莫伤了百里姑娘!”小丫头大呼小叫,急得差点哭出来。
李去非只觉右手痛得像要被生生扭断,她转头安抚地对小丫头笑笑,心想待会儿定要记得问她的名字,路上迁怒于她,一句话没同她讲过。
韩珍又盯了李去非一会儿,缓缓放开她,沙哑地道:“我说过很多次了,要叫‘公子’。”
“明明就是姑娘”小丫头咕哝了声,被韩珍一眼瞪来,扁扁嘴,不敢再开腔。
韩珍还要说什么,猛然又是一阵咳嗽,李去非活动了下手腕,随手拔出小丫头头上银簪,另一只手捉起韩珍手臂,一针扎入腕横纹上七寸处的孔最。
韩珍的咳嗽声立时减弱,他大口大口地吸入冷冽的空气,时不时仍然咳嗽两声,却已缓了过来。他低哑地道:“多谢李公子,老奴这毛病当年就多亏了公子,六年间再没犯过,想不到甫与公子重逢,又要劳烦公子。”
李去非一边轻轻捻针,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咳血的毛病最难根治,只能靠调理。六年来公公在王府荣养,王爷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自是不会犯病。如今为了李去非跋涉千里,旅途劳顿之下,难免旧病复发。”
韩珍微微一笑,虽然仍是稚嫩如少年的面孔,眉眼间却分明是世事历尽的老人才有的旷达通透。他道:“王爷待老奴恩重如山,便是要老奴这条命,也在所应当。”
佑康朝第一高手的命也只是命而已李去非拔出银簪,抬眸正要说话,却一眼看到雪地上一条雪线从远处飞速接近,她来不及眨眼,一条白晃晃的人影已拔地而起,刀光闪耀,映着日光雪光当头劈下!
那刀片子映着日光雪光,根本看不清形状,只看到一团光,滚动着同时袭向韩珍的头、双肩、胸口!
韩珍抬手。
刀光敛。
李去非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一支银簪。她看着来人,眨了眨眼。
来人从头脚裹着一身白色紧身衣,这显然是他能在雪地里潜行无踪的诀窍。他死死地握着刀,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刀却依然纹丝不动。
因为韩珍抬起左手,那只干净整洁的手上五指张开,包住了刀锋。
小丫头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气声,异变迭起!
四面八方、前后左右,不断有人从雪层下冲天而起,刀光一团团耀得人睁不开眼。一团团刀光笼罩住李去非三人和——马车!
车里还躺着人事不知的赵梓樾!李去非对当头而下的刀光视而不见,拼尽全力奔向马车。刀风割断她数茎发丝,韩珍及时推了一掌,将那杀手击飞了出去。
“轰”一声,那杀手坠到雪地里,琼瑶飞溅。
韩珍眼中杀机迸发,待要补上一脚,身后传来小丫头的惊呼,他急回身,又是一掌击出。
李去非到底晚到一步,刀光滚过,马车车厢崩塌解体,赵梓樾平躺在残骸中,任由漫天刀光罩下。
李去非向前一扑,硬是挤进刀光中,将赵梓樾护在身下,然后,闭上眼。
眼睛虽然看不见,李去非心头却奇异地一片清明,她甚至能凭借刀刃引起的风声,描蓦出刀锋运行的轨迹就这样吧小樾,每次都是你保护我,想不到最后还是要靠师傅我早知道师傅我就多少学点功夫哪怕学学逃命的功夫也好李去非闭着眼,一遍黑暗中,她仿佛看到银白的刀锋堪堪触及她的头顶、脊背、手臂、腿,整个人瞬间就将像马车一般粉身碎骨——
她等到的,却是一声似曾相识的沉喝。
“放!”
惨呼声盈耳。
尖厉的破空声、惨呼声、沉重的坠地声所有的声音混乱而短促。
李去非仍然伏在赵梓樾上方,闭着眼默默地聆听着,直到一切平复,四周重又静下来。
拉车的马儿不知何时跑得无影无踪,车厢四五分裂,只余下一个的框架,车板上的李去非和赵梓樾。
李去非慢慢地张开眼,第一眼却对上赵梓樾黢黑的眸子。
她一怔,喜道:“你醒了?”
赵梓樾不答腔,眼眸里焦灼、愤恨、屈辱、忧虑种种激烈情绪,面部表情却维持着平静无波。
李去非即刻明白了,或许是刚才的碰撞让赵梓樾恢复了意识,身体却依然被制,明明意识清醒却不能移动哪怕一根小指——就像个活死人。
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李去非一动不动地与赵梓樾对视着,她的眼神安定柔和,隐约还有微微笑意,仿佛刚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仿佛未来不管怎样的艰险苦厄她都能坦然面对。
是的,她真的是这样的,一直是这样的。
赵梓樾的眼神慢慢地变了,所有激烈的情绪一点一点地沉潜下去,变得和她一样柔和、安定。他闭上了眼睛。
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有马,李去非恍若未闻,她伸手握住赵梓樾的手。
和之前不同,他的手很温暖,证明他的内息已经恢复运转,难怪他能这么快稳住情绪,定是想早点冲开禁制。
李去非有点担心,韩珍的手法古怪,连她都不能查出端倪。但她旋即释然,赵梓樾用内息在体内顺着经脉察探,定是比她要精确许多。
一群人和马的脚步声停在十丈开外,有人跃下马,雪地里轻轻一声响,顿了顿,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仅仅一人。
李去非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梓樾,近一个月未梳洗,他的头发纠结,脸只是胡乱擦过,衣衫还是当初在嘉靖府监牢摸爬滚打那件,散发出酸臭味道。
饶是如此,雪光映照下,赵梓樾玉白的脸漆黑的发,长眉下密合的眼睫,仍是清逸得如工笔勾勒而出。
李去非盘膝坐下来,单手撑住下颌,笑吟吟地饱餐秀色。
那人的脚步声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如同月下散心一般,越来越近。
李去非侧了侧头,左边地上是白衣杀手的尸体,个个不甘心地圆瞪怒目,有的手里仍握着他的刀。
他们当然不甘心。因为他们不是死于决斗,败于比自己更强的武功高手。
每具尸体的致命伤皆是箭伤。
一箭毙命,例不虚发。李去非一眼扫过,全是白蜡杆的雕翎箭,最好,也最昂贵的箭。端王朝律例,有资格配备这种箭的,除了御前班直,只能是皇亲贵胄的近身卫队。
李去非瞥向右边,地上仍然是白衣杀手的尸体,旁边直挺挺地跪着韩珍两爷孙。
那人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不足一丈。
李去非低下头,雪地里长长一条影子。
那人道:“三弟。”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温柔诚挚,怎么听怎么真心真意。
李去非回首,仍是手撑着头,懒洋洋地看着他,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