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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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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阳光正盛,江南水乡荷香正浓。近水的人家在湖边植了满满的荷花,湖面上不少年华正丽的女娃娃乘着小舟,笑盈盈地哼着小曲,两两相视而笑,采摘着娇嫩欲滴的花苞;远远望去,舟子上粉扑扑的一团,而小姑娘的笑音银铃似的飘过来。

    “热死了!”钟千里忙着用手绢儿擦去似瀑布般的汗滴,虽然撑把伞,但火烤似的气温仍教他直呼吃不消,尤其是挺着一个大肚子的他,早知要出来走这么一大段路,他干脆就留在客栈里头,烤得他一身肥油都流满身。

    杜浩然不睬他,逍遥自在地摇着扇子走在他斜前方,伞张出的阴影斜斜地罩了一方凉意。这个钟千里也奇怪,放着自家的生意不做,居然跟他跟到江南来,难不成是想抢他盐业的生计。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杜浩然盈盈笑道。

    “啐,你个杜浩然,别以为多念了点书就狂了起来,想用苏东坡压我。”

    钟千里作势要踹他,不过杜浩然身形一点,便向右前方跳出两步外。

    不料脚尖却绊到一个异物,收势不及,杜浩然跌个五体投地;钟千里哈哈大笑。两人趋上前看,一看,两人皆大吃一惊,这个异物还真眼熟

    “钦差大人?”

    “范岫鸿?”

    两人相视苦笑。怎么和这麻烦如此有缘?

    远离那昏沉沉的黑暗,范岫鸿挣扎地睁开眼,眼前的东西是全然陌生,他只记得他分明在扬州的府衙中散心,怎么一开眼却不是这回事。

    “依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来人一见他醒便高兴地拉开嗓门喊道:“嘿,你醒了,一百两哎!客人,这回您是付银票,还是兑现啊?”

    他略微发颤地移动视线,进眼界的确是钟千里那张大脸和杜浩然一贯淡然的笑脸。

    “我一直觉得奇怪,你这位钦差大人怎么窝囊到极点,老是被人修理得惨兮兮的呢?”钟千里不客气地坐在他床畔,食指戳着他肩窝。

    “范兄,你这回又招惹什么牛鬼蛇神了?”杜浩然问。

    “还不就是那玉嘛。”钟千里插一嘴。“一般人见了那漂亮的玉,一定起了邪心,这用膝盖想就知道。”

    范岫鸿苦笑。“这几日不知打哪儿传的,是有不少人在谈论那玉的事情,我想我此番遭劫亦是如此,是有心人卯上我了,但不明目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

    “喂,倒楣的钦差大人,那块玉为什么这么抢手?它到底是何来历?”钟千里问道。

    范岫鸿悠悠地长叹“那又是一段很长的故事来着。”他的目光调向窗口,转为绵远。“你们两人既救我两回,我也不便瞒你们了。”

    他从腰带的暗袋中取出玉。

    “前朝时,我家先祖是名闻天下的风水堪兴师,他找到中原核心龙穴,谁能点到此穴,谁就能雄霸天下。而先祖他无意于虚名,但又不想让这上等穴位埋没,因此将它的位置图刻在玉佩里头,不过它有两块,结合在一块才能知道那穴位的真正位置,可惜在我爹那一代却”范岫鸿的脸色沉下来。“朝代交替时,有人起邪念,想要那穴位,不过幸好我爹爹功夫一流,挡掉不少麻雀苍蝇,可惜在十六年前的一个晚上,遇上恶人于半夜袭击,杀得我爹措手个及,全家人死伤惨重,家产付之一炬。我娘为我挡住致命的一刀,在断气前托家里的总管将我经地道送出去,在那一晚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人消失在熊熊烈焰中,虽然还?*墒悄且怀鹧娲哟吮憷佑谖倚牡住?br />

    “另一块玉呢?你为什么要找另一块玉?为了复仇,还是整座江山?”杜浩然问话问得提心吊胆的。

    “杜兄多虑了,我只是想找到我失踪的妹妹罢了。”

    “妹妹?”杜浩然心中警铃大作。

    “那一晚有位父亲多年好友拜访,如果我没料错的话,我妹妹应是他带走,但是却一直找不到他们的下落,打从解事起,娘亲便将两块玉分别带在我和妹妹身上,倘若我能找到另一块玉,也许就能找到我妹妹。”

    “你不知道你爹朋友的名字?”钟千里疑惑地问道。

    范岫鸿苦笑地摇摇头“那时才两岁多的我哪能记得许多?带我离开的总管也因为伤重,在将我托给伯父后不久便去世,因为我爹交游广阔,因此我伯父也不清楚那位功夫了得的侠士是谁。这事也就这么悬在那儿”

    杜浩然和钟千里相顾无言,只以眼色交换心意,彼此心里都有数。

    “祝你好运,能完成心愿,不过得先保住性命再说。”钟千里拍拍范岫鸿的肩头。

    杜浩然甩个眼色给钟千里,而钟千里则了然地随地离开,两人走至隐密的角落里,见四下无人,钟千里则皮皮地等着杜浩然开口。

    好半晌杜浩然都不发一言。

    “找妹妹?你打算怎么办?”钟千里沉不住气,认命地先开口。

    “再等一阵子,我不打算把我的小蝴蝶拖下水。”杜浩然嘴角含着老奸巨猾的笑意。

    “小蝴蝶?”

    突然间范岫鸿的声音插进,将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喔,那是杜少爷对他小妻子的昵称,这家伙打从成家后就转了性子,居然老婆至上,害许多姑娘伤心欲绝,泣不成声、柔肠寸断”钟千里还是一张皮皮的笑脸。

    “这不好吗?从此没人和你们抢姑娘了,你和陈大少可以左拥右抱,尽享美人恩了。”杜浩然云淡风轻地转开话题。

    “我们又没你少爷阔绰,她们哪会喜欢我们”钟千里没好气地吟道。远远的一抹暗褐色的影子在杜浩然眼角掠过,一个不好的预感在他脑中升起,那个影子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些印象,在哪儿见过?可是不对啊,他认得的人里头没有这么鬼祟的行踪

    微微的破空声钻进他耳里,风里头挟着一丝腥味教他心惊,线银芒直向范岫鸿背心,犀利的心悸教他胸口一疼,啥也没想便飞身挡在范岫鸿后头,只见一把细若牛毛的银针闪着奇诡的薄芒静静地扎在杜浩然胸坎,渗出的薄黑色血液惊住其他人的心。

    什么思绪都来不及滑入杜浩然的脑海中,-阵来得又急又快的黑暗便把他残余的意识卷入

    “喂,镖局的人快来啊,你们家的姑爷遭暗算了呀!”钟千里慌忙大喊,将陷入昏睡中的杜浩然揣在怀中。

    闻声而来的镖师火烧**似,心慌意乱地团团围住他们

    夏日炎炎,透亮的日光闪得人眼睛睁不开,蝉鸣鼓噪烘得让人昏昏欲睡,梁红豆趴在池塘畔的石块上,桂花树的影子凉凉地搭在她身上,她瞅着池里花色斑斓的锦鲤,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微温的池水。脑中浮现的是杜浩然玩世不恭的笑颜。

    “杜浩然那家伙玩到哪儿去了?玩疯了,还不想回来”她一掌拍向池面,激起一阵水花。

    “少夫人!少夫人”柳儿一路打从杜家喊将过来。“不好了,少爷他受重伤了,现在正陷入昏睡”

    听见她的话,梁红豆险险地差点摔进池子里。那小子受伤了?怎么回事?镖局里的师傅们没看紧他吗?提气一跃,粱红豆连奔带跑,脚不点地地冲向杜浩然的房间。

    柳儿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背影,捏捏自己的脸颊。不是作梦哩,少夫人当真会功夫的

    忽地推开纸门,梁红云一个箭步便跃至杜浩然床前。眼前的杜浩然双眸紧锁,脸色灰白、唇瓣雪白不带血色,她万分不舍地抚触着他的脸庞,看样子他伤得不轻,元气损耗不少,见他憔悴模样教她心疼不已。可是,这伤是打何处来?

    “别别走娘子,别走”昏睡中的他艰难地吐出句子,一只手在被褥上似乎在找什么。

    梁红豆连忙握住他的手掌。“不走,我在这。”一道浅浅的水色滑落她脸庞。

    似乎是梁红豆的嗓音给杜浩然带来奇效,他微微眨动眼睫,睁开了眼睛,认清楚是梁红云后便露出虚弱的笑容;见他模样,粱红豆泪光止不住地在眼瞳中闪动。

    “是你,我的小蝴蝶”

    “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受伤的?谁下的手,我找他算帐去!”

    “没事,我只不过替朋友挡暗器,就这样,谁知暗器上喂了毒,结果就换我躺在床上不得动弹了”杜浩然仿佛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打哈哈蒙过去。

    “是啊,功夫不好就别学人家逞强,到鬼门关前蜇了一趟,幸亏阎王老爷不收你,不然你哪能见到今天的太阳。好险鬼手神医当时也在那儿闲逛,出手救了你,可是也赔惨了我的荷包”钟千里一脚踹开门,面带不豫之色,语带哀戚。“小嫂子,你好好教教他吧,功夫不够就不要乱来,倒楣的可是别人唉!学也不学好丢人现眼”

    晶莹透亮的泪珠差点又要从梁红豆眼中滚下来。“是谁?要你这么保护他?是不是后面那个吵死人的胖子?”

    她美目用力地瞪向钟千里,吓得钟千里目瞪口呆,慌忙摇着手。

    “我才没那么大的福气,”钟千里急急撇清干系,他可不想招惹眼前的母老虎。

    “我不是没事了吗?你别问那么多了,真的,在神医的妙手之下,我己好了大半了,只是体力还不甚充沛,常会觉得乏力,困倦”杜浩然搂搂他小妻子的腰。

    “你好好养伤吧别想太多。”梁红豆偎入她夫婿怀中。

    在杜浩然养伤的期间,梁红豆照三餐饮食炖煮补品喂给杜浩然服用,弄得杜浩然一见那陶锅就害怕;日子在这种略嫌平淡中缓缓溜走,杜浩然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只不过鬼手神医千交代,万交代四个月之内不得运转真气,否则会加重伤势。

    跟着桂香渐浓,时序也缓慢流动,像是平静的河水在不知不觉间流淌而去,穹苍愈见澄净高阔;夜色中的霜愈形厚实,偶尔反射的月光会扎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一日,杜府来了位面生的客人,带来大批的礼物求见杜浩然,这时门口外的落叶厚得像积成了一匹地毡。

    杜浩然至大厅中见了来人,一个腿软差点跌在地。

    “多谢杜公子两个月前的救命之恩,这是我一点小意思。”范岫鸿风度翩翩地拱手微笑。

    杜国学和庄秀娘笑盈盈地望着客人,两人眼中动了一丝惊奇的眸光,教杜浩然暗自警惕。

    “老爷,你瞧瞧这公子真像咱们家的”

    “爹、娘,别拿客人开玩笑。”杜浩然技巧地以话截住他俩的话,眸光警告性地扫过老夫妇俩的脸庞。

    杜国学和庄秀娘连忙噤口。儿子在瞪人了,可得留神点才行,可不能坏了他的大计。

    “像什么呢?”范岫鸿有兴趣地问着。

    “没什么,范兄,你可能听错了。”杜浩然打圆场。“不知范公子此行是否另有目的,还是纯访在下?”

    范岫鸿眸光一闪,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既然杜公子挑明了讲,我也不好隐瞒,我还想向公子打听件事情。”

    杜浩然神色一凛,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得小心应战才是,千万别露出破绽。“我从云龙堂海老太爷那儿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老人家说你曾经向他问过关于玉佩的事”

    “好奇而已,没别的意思。”杜浩然极力维持笑容的真实性及自然。

    “可是老人家说,你拿了块玉佩给他瞧。”

    “那是我见了你的玉喜欢,另外找匠人仿造的复制品。”杜浩然自觉唇角的笑意有些松软,得用力维持。

    “但老太爷说那玉是真的。”

    杜浩然自觉脸黑了半边,但还是挂着和煦的笑容,不过唇畔微微颤动、抽动。

    “老太爷一定看错了”

    “交出来!”范岫鸿伸掌。

    另一方面梁红豆接到下人通报有人来报救命之恩,便急忙赶来。她倒是要见见这位能让杜浩然不顾性命救他的人,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

    愈靠近感觉愈古怪,急促的步子停在大厅前,一阵陌生的熟悉感在血液中窜动,胸口处异样的感觉骚动不休,心跳快得仿佛要跳出胸臆间。但是这股熟悉却又让她害怕,似乎将发生什么事

    但天生不服输的性格却教她一古脑儿地推开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是吉是凶总要闯一闯才知道。人活着总得往前看,婆婆妈妈成就不了大事业。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男子背对着她,对着杜浩然毫不客气地讨东西。一股怒气直冲上她的脑门。

    “喂,这就是你报答救命恩人的法子吗?”

    那男子闻言回首,乍见梁红豆,脸色一怔,脱口而出:“娘”

    “什么娘!你眼睛有问题,我今年才多大岁数。”梁红豆叉着腰,美目含怒。

    “娘子”杜浩然短叹。近来是流年不利是不?大小不顺心的事全凑在一块上门来招呼,快步向前搂住梁红豆纤腰:“别生事。”他轻声交代。

    蝴蝶。范岫鸿想起杜浩然唤小妻子为蝴蝶,疾声问梁红豆:“你是不是有个红色蝴蝶胎记,在你左肩窝?”

    梁红豆一愣。这事他怎么知道?她傻不隆咚的表情说明了答案。

    “好你个杜浩然,居然敢蒙我!”范岫鸿奋力掌击身畔的茶几,茶几上的瓷杯应声摔落地面。

    罢了,罢了,就看老天爷怎么安排了,杜浩然舒了舒气,以扇子柄敲敲自己的脑袋瓜子。

    “这范公子,您又没问起,我怎么好意思提自己的媳妇呢?”杜浩然莞尔。

    范岫鸿一把捉住梁红豆的手便要往门外走:“缙暄,跟哥哥回去。”

    可想而知梁红豆一定是甩开他的手,然后大刺刺地叉着腰瞪着他:“你真不知羞,谁是你妹妹了!随处认亲戚,你不知耻,我反倒替你感到汗颜了。”

    “莫急莫慌莫害怕,一切总得从头说才明白么。”杜浩然招手叫来府中小憧。“小丁,去隔院请我岳父、岳母过来,瞒了十多年也该给个明确的答案了,柳儿,把珍藏的大红袍拿来冲给客人喝。”

    茶还未冲好,便听见梁仕研和李雅萍慌乱的脚步声冲来,夫妻俩合力冲开杜家的客厅门,两人既惊又喜却又不敢置信的神情教杜浩然忍俊不住,他的笑声打破了沉寂。“大家喝茶。”他示意丫头把冲好的茶场端给每个人。

    梁任研和李雅萍呆呆地喝下那杯茶。

    好半晌,梁任研才迟疑地探问:“你是范兄的儿子岫鸿?你没死?你平安地到了你伯父家是么?”一行清泪缓缓滑下梁任研的脸颊。牵挂了多年的事终于在此刻有了结果,他总算能放下心中的负担了,一张面容又哭又笑地好不滑稽他大哥的血脉保全了,他今世也没有遗憾了。

    梁任研拉着梁红豆的手至范岫鸿面前“红豆,他是你亲哥哥,范岫鸿。”

    梁红豆呆愣愣地望着这位陌生男子。哥哥?怎么会?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李雅萍,希望从她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李雅萍不舍地看着梁红豆。她心头的肉呵,可是总得让她认自己的血脉呵,再怎么疼还是别人家的孩子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该说个明白。”梁任研仿佛在一瞬间苍老许多,要将疼了多年的女儿还给人家,到底是痛彻心扉的。他依依不舍地瞅着梁红豆的脸蛋,一咬牙,决然闭上双眼——

    “那年十月中旬,我心血来潮趁着护镖结束的空档,去探望我结拜兄长范重明——也就是红豆你的亲爹,谁知那晚却来了群黑衣杀手欲抢夺范家的传家宝,他预先在饮水中下了毒药,

    致使你亲爹无法全力对付歹人。我到的时候刚巧从一个黑衣人手中救了你,你那时虽在襁褓中,但也被四周围发生的事吓得号啕大哭,重明兄撑着一口气,要我带着你快走,走得愈远愈好;那些黑衣人武功高强,路数不像是中原一带的,依我那时的功夫是无法一人对付他们那么多人的,只能依着重明兄的话,忍痛带着你摸黑逃走,站在远远的山岗上,眼睁睁地看着范家庄落入火海中,灰飞烟灭记得么?你每到了十月就觉得心慌,莫名的惊恐可能就是那时种下的因”

    李雅萍拭去夫婿的泪水,缓缓接口:“为了避人耳目,我和你爹对外谎称你是我俩的女儿,改名为梁红豆。迟迟不敢告诉你身世,是怕万一又遭到歹人毒手,那就对不住范兄的托付了。”她走向梁红豆,碰触她的脸庞。“你爹不敢轻易把你许人,就是怕男方配不上你,你亲生的爹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伯父是朝中要员,因此你的夫婿也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行呀。”

    “你的真名是范缙暄,我是你哥哥范岫鸿。”范岫鸿掏出那玉佩。“这是我范家的传家玉佩,你我各有一个;而你身上还有个红色的蝴蝶胎记。”

    梁红豆一时间无法接受唤了十多年的爹娘竟然不是血亲,眼前这个附生的年轻人却又是自己血肉至亲的哥哥这世间是怎么回事?霎时全变了样,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目光梭巡在众人间。她她该如何是好?

    “缙暄,同我回去认祖归宗吧。好让爹娘在九泉之下可以含笑瞑目。在杭州的伯父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范岫鸿朝她伸出手。

    梁红豆不知所措地偎入杜浩然怀中寻求安慰,杜浩然了然地搂搂她。

    “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舅老爷,我想认祖归宗的事缓缓再谈好了,总得给红豆一些时间来想想。您别太操之过急了。”杜浩然极有礼貌地开口,但他的眼神中却明白表示这件事就此打住,最好别再说下去。“阿俊,给舅爷准备客房,派人送水让他洗洗尘,吩咐厨房晚上烧一桌好菜招待舅爷,弥补他没吃到喜酒的遗憾。”

    梁任研和李雅萍夫妇互相搀扶着就要离去,梁红豆连忙唤住他俩。“爹、娘”

    梁氏夫妻只是回头看了看她,勉强于唇畔绽出牵强的笑容,然后便转身跨出客厅;原本两人健朗的背影此刻变得落寞孤寂

    梁红豆鼻头一酸,滚滚泪雾不听使唤地滑落两腮。

    每月初一时月亮总躲得不见人影,人间便暗沉一片。这浓重的夜色似是梁红豆此时的心情写照,茫茫然没有一丝光明。夜风的冷意及地面的寒气顺着她四肢百骸渗九她体内,教她打从心底发冷。她拉拉身上的狐皮大氅,挡住外界的寒冷却挡不住发自内心的无助。

    杜浩然手捧热茶递给她,梁红豆感激万分地笑开来。

    “想什么?”杜浩然将她拥入怀里。

    “该怎么办?一方是血亲,一方是抚养我成人的养父母”梁红豆紧紧偎入他怀里。“血缘割舍不了,可是养育之恩大如天”

    “面对未曾见面的亲人,教你要有感情也不可能,你就别想太多。”

    “可是我没想到我是前宰相的侄女,亲生爹爹是武林高手,娘亲是世家之女,这样不凡的家世背景,我”梁红豆略微犹疑的眼光探向杜浩然的眸中:“知道这身分,你会不会”会不会不要我了?不过这问题她选择藏在心里,因为她害怕听见她无法接受的回答。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该怎么办?

    “到这种两难局面时,你就要相信你的相公我!交给我,我会把一切弄得妥贴的。”杜浩然故意自吹自擂地拍拍胸脯,惹笑的举止让梁红豆展颜欢笑。

    是啊,要相信他,虽然有些疑点尚未查明,不过包打听——陈聪明的探子说就快了,从江湖上某些帮派的活动迹象来看,稍微可以看出端倪,目前似乎是江湖中人称“一府一楼”中的铸雪楼为老大来追查玉佩的下落。

    空气中突然有一阵异样的感觉如闪电般劈过梁红豆身体,那气势来得犀利骇人。

    “有杀气!”梁红豆反手将大氅护在两人身前。

    从屋顶上跃下六名黑衣蒙面人,落地后一个鲤鱼翻身,亮出大刀便直向他两人砍来。

    梁红豆将手中的大衣抛去,拉着杜浩然便向上跃,翻了几翻后落在黑衣人后头。那些人毫不迟疑回身又砍来。梁红豆碍于身边没有武器,只好带着杜浩然左躲右闪。

    范岫鸿走至院中看到的景象便是如此,心急如焚的他忘了自己没有任何武功根底,不顾一切地冲进打斗的圈子中。黑衣人也不轻饶他,寒气逼人的九环刀当头砍向范岫鸿的颜面。

    杜浩然眼看刀就要朝范峋鸿的头砍去,一急便用上真气,抽出腰带贯入气劲挡住那刀势,同时扯住范岫鸿的衣领将他拖向自己,闷声一响,腰带断成两截,杜浩然亦在此刻气血大乱,胸口一窒,喉头一甜,口吐鲜血,血在衣襟染上数点红印。

    “相公!”梁红豆见状倒吸一口冷气,翻手一掌击向那名凶手,力道之强直把他轰向围墙,重重摔回地面,像断了线的木偶娃娃摊在那儿。

    其他的黑衣人见状眼中纷纷露出惊疑目光,全向后退了一步,架起大刀摆出阵势和梁红豆对峙。

    梁任研听见院中有怪声连忙赶至,见有歹人侵入,随手抄起梁家院子中陈置的长棍便挡在梁红豆身前,颇有一夫当关,万人莫敌之势。

    黑衣人看苗头不对,转身跃上墙头,翻墙离去。

    梁任研扶住杜浩然跪倒在地的身子,以右手搭在他胸口运气护住他的心脉,灌入内力助他稳往体内奔流窜动的内劲,片刻后,杜浩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神智才悠悠醒转。

    “这儿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继续留在杜家,明天我们就动身回杭州伯父那儿。”范岫鸿暴怒地拉起梁红豆的手腕强迫她就范,但梁红豆不依地甩掉他的手。

    “圣上感念伯父多年忠心为国,在他辞职回乡后仍派了多位大内高手于府内保护伯父一家人,你一位女孩子家在那儿会更安全周到。”

    “我不干!浩然受伤,我要留在家里照顾他,更何况我会武功,可以照顾自己,用不着他们费心。”梁红豆固执的眸光锁住她哥哥,就算是她的亲人也无法改变她的想法。说完便吃力地扛起杜浩然虚弱的身子走向房间。

    梁任研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意后便走回梁府院落,留下范岫鸿向着梁红豆的背影高喊:“就算你再厉害,也打不过那些高手啊!”他的话自有他的考量,只不过想传达的对象头也不回地离开,看都不看他一眼。

    解开杜浩然衣襟让他更舒适些,梁红豆帮助他躺回床上,待他气色转好后便倒了杯热茶给他喝。

    “红豆,我想你明儿个还是和舅子回杭州一趟”杜浩然一本正经地凝望着她。

    “为什么?”梁红豆惊骇莫名。难道浩然真不要她了?不然为何要赶她走!

    “在伯父那儿,能保护你的人较多;在家里,除了岳父外没有其他人有能力护着你”“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

    “但现在受伤未愈的我会拖累你,我不希望有出乎我意料外的事发生。”杜浩然在梁红豆唇畔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下,必要时以男色说服他妻子他可是非常乐意的。“等我处理完这些事情定会去接你回来。”

    梁红豆老大不愿意地瞅着他,杜浩然见状又在她娇艳的唇片上吻了下。

    “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一定去接你。别闹意气了。”

    “你可得信守你的话。”梁红豆黯然垂首。你别把我一个人丢在陌生的地方

    “你忘了信用是咱们商人的第二生命么?”

    “一个月,我只等你一个月”梁红豆怀着隐隐不安的心情答应他夫婿。

    离开杜家和自己的家人,梁红豆坐上范岫鸿张罗的马车,星夜赶程,一路摇摇晃晃地来到杭州范府。

    范府的人早派了许多人手迎在城门口,大张旗鼓地将失踪许久的大小姐接回府里。

    位于栖霞坊中的范府在门前结了红色彩球,当梁红豆乘坐的轿子抵达时,两位家仆马上点燃了炮仗,热热闹闹地迎接她。

    梁红豆下轿时好奇地张望四周,和杜家梁家的简朴截然不同,范府的外表明明白白表现出不凡的家世背景,而大门上便高高地悬了圣上亲笔所写时匾额。

    一位矮胖,脸色红润,蓄着一把白色长须的老老笑呵呵地站在阶上,一见到梁红豆下轿,马上流下两行欣慰的清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一把将梁红豆揽入怀中。

    梁红豆不知所惜地眨眨双眸。范岫鸿顽皮的弯起嘴角。

    站在范文汉后头还有两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见她们爹爹亲热地搂住梁红豆,不约而同地挑起眉毛,眸光凌厉地射出不赞同的眼光,冷哼一声。

    “梁红豆,还真是人如其名,一副乡巴佬的模样。”她俩唇畔绽出冷笑。只是个粗野乡下姑娘,还劳师动众地要她俩来接她,椅子还没坐热就端起架子来着。看看范文汉要把梁红豆接进门,便不多言地转身踏入门槛。

    略事打理后,梁红豆独自走到后花园中闲逛。

    杭州范家的占地十分广阔,还开挖了一座约半亩大的人工湖泊,广植荷花。由于过了季节,烟气缥缈的水面上只见深茶色的残枝,或立或斜地插在水中央。向着水面中有一道窄狭的九曲弯道连向湖中的小亭。

    小巧的亭子里结着鹅黄色的薄纱彩带,顺着柔柔飘起的微风舞着,两名衣着彩丽的年轻女子相对坐于亭中的石椅上,欢愉地发出清脆的笑声,身侧各有一位着嫩绿色棉裳的丫头陪侍。

    记得刚相认的伯父说那两位是从未曾谋面的堂姐,还要她们多聊聊,于是梁红豆便整饰自己的衣裙,挂上自己最温馨可人的笑颜向她们走去。记得浩然他说过,像这种富家小姐,想和她们攀交情,称赞她美丽是没什么用的,因为就算她心里头再高兴,她还是认为你肤浅,得从另一方面夸她,说说她女红精致、说说她气质才华出众无人可比。说说她在妆扮方面的眼光独到等等,既可满足她们,又不让自己难堪。

    梁红豆掩住嘴角偷偷笑了笑。这个浩然就是一肚子鬼怪,说谎向来不打草稿,一开口就像是长江黄河的水滔滔不绝,不过却又招招见效。难怪同他谈买卖的人都被他哄得浑然忘我,身子骨像棉花般轻飘飘的

    偷觎亭中的女孩们有棋有琴,身上的衣着也和一般的富家女不同,不是那种俗丽的艳丽,而是有格调的那种凛然贵气,梁红豆大概知道得从哪儿夸奖她们了。

    “姐姐们好雅兴。”她笑盈盈地迎向前去。谁知竟换来两位小姐的冷眼一瞥,绿衣丫头们倒是怯生生地露出小女娃的娇憨笑颜。

    “妹子,你懂下棋吗?”大堂姐范缙柔徐徐开口,一双凤眼上下瞄瞄梁红豆的身形。

    梁红豆被她瞧得全身不自在,像是柄利刃在身上剜了一刀。

    她摇摇头:“没学过”

    范缙柔闻言抬高了下巴,冷哼一声。二堂姐范缙舒则接口问道:

    “那你懂操琴么?”

    梁红豆尴尬地摇摇头,颊上微现羞赧之状,虽然打小立志成为端庄的大家闺秀,可是爹娘是江湖人士,不时兴这套,她也就没学了,只知道闺女们第一要件是女红要好,所以她便把全副精神放在刺绣上头,现在堂姐问起,不知怎的教她觉得羞

    “姐姐,手上的洒花笺好漂亮啊”她把话题转向桌上的墨绿洒金纸笺,上面以金漆写着字。

    范氏两姐妹眼眸转了转,抿唇轻笑,那笑意淡得教梁红豆害怕。“你识得字?”

    梁红豆呐呐地陪笑。“略识一些,不过懂得不多。”

    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在她心里头可记得牢牢的,因此她书也念得不多,而杜浩然也只让她读些诗词类的小品,唬人可以,写东西就不行了。

    “琴棋书画,你懂几项?”范缙柔又问道,轻飘飘的语气像是乘着风去的纸鸢极轻极远,凉凉地没有一丝感情。

    梁红豆不知怎地,冷汗涔涔,掏出手绢擦擦汗,赶忙再换话题:“姐姐的衣裳真漂亮,是出自哪家绣坊的?”

    “你眼光倒是不错,这是自浩然布庄下裁剪的布料,再请京城绣坊的匠人们亲手裁制,当然和市面上随处可见的便宜货不同,你还知道它的不同。”范缙舒头也没抬地把玩自己的衣袖,绯色的缎子上用金线绣上鸟形暗纹,在光线角度不同时会隐隐流动光泽,没有多余的花饰,但就有一股高洁的清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姿。

    那是当然,浩然布庄的少爷还是她当家的哩,她可熟得不得了!至于那“绣坊”不就是浩然常说的——家里挖金矿的人才去那买衣服么?他还说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价钱,送他一百两金子求他去买一件他也不干!

    梁红豆掩嘴偷笑,每回浩然说起绣坊时的尖酸模样总教她忍俊不住,但他还是爱和绣坊做买卖,说穿了就是付钱干脆不讲价,而且专要贵的布料!一箱箱的银子哗啦啦地落人他杜浩然的口袋里,他怎能不眉开眼笑哩!

    “我当家的说,绣坊经手的衣服不是普通人穿得起的,所以他不买。”梁红豆一想起杜浩然的笑颜便勇气大增,不自觉拉开了笑脸。

    “你成亲了?”范缙柔高声问逍:“对方什么身分?”她得弄清楚,是哪种三教九流的人和她成了姻亲。

    “他他是做小买卖的。”菩萨明鉴,她可不是故意扯谎,是浩然再三交代有人问起,就回答是做小生意的老实人就可以了,反正他的确是商人没错。

    梁红豆在心里求菩萨原谅她。

    “小买卖的?”范缙舒鄙夷地皱眉,就知道是些不入流的阿猫阿狗。“原来是街市上平凡可见的粗人!谅他一辈子也买不起!”

    “不,浩然他有功名”梁红豆急急为杜浩然解释。

    “哦?”二位姐姐等着她的下个答案。

    “他考上秀才,和其他商人些微不同。”梁红豆原本兴奋的语调在见到姐姐们嗤之以鼻的神情后转为嗫嚅不安。她们怎么了,为什么一脸鄙夷的样貌?

    “只不过是小小秀才而已、就这样拿来夸耀,乡下人就是乡下人。”

    两位范小姐迳自以杭州方言交谈,一口软甜的吴侬软语让梁红豆听得痴迷,柔得似乎可以捏出水来的语调,又像枝头婉啭娇啼的鸟鸣,一串串的字眼儿像是一串串的音符,世上怎么有这么温柔的语音呢?她呆呆地瞧着面前的两位姐姐。

    “姐姐,你们说的是哪地方的话啊?真好听。”梁红豆真诚地赞道。

    范缙柔闻言故作惊讶貌,她们早知她听不懂,故意在她面前以杭州的方言取笑她,后头的丫头们知道她们俩方才正嘲讽梁红豆是乡巴佬,浑身士气洗都洗不掉,让外头的人知道前宰相的侄女是这种人,可会笑掉他们大牙。两位丫头以袖子掩住不好意思的面容。

    “哎呀,我们一时忘了,妹子是从北地市井出来的粗人,当然听不懂咱们杭州的口音了。真是得罪了。”

    两位范家姐姐以衣袖掩嘴笑出声来。接着,范缙舒起身,倔傲地睨向呆立一旁的梁红豆。

    “姐姐,我们回房去吧,在这和一个粗人交谈会坏了我们的涵养。”

    两人一甩袖子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小丫头羞涩地向梁红豆福之福后,便也小碎步离去。

    梁红豆缓缓踱步至琴畔,以手指尖勾动一弦,发出琮琮乐音。乐音未落时,她微微叹气。

    “我不懂,未曾学琴又如何?未留心于功名亦如何?”

    她似乎更能了解浩然他厌恶张文训张秀才的因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