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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关押的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所剩无几。
今天捻芯的缝衣,尤为关键,是脊柱处的收官阶段。
老聋儿双手负后,专程赶来观摩缝衣。
身为妖族,看人吃苦,总比看人享福更舒坦些。
白发童子在旁喊孙子。
老聋儿应了一声便当聋子。
陈平安早已枯坐入定,心神沉浸,三魂七魄皆有绣花针钉入,被捻芯死死禁锢起来。为的就是防止陈平安一个吃不住疼,身不由己,坏了环环相扣、不可有半点纰漏的缝衣事。
捻芯对于此次缝衣,为年轻隐官“作嫁衣裳”,可谓用心至极。
道理很简单,如此练手机会,她这辈子都再不会有了。
而且一旦成功,最少两座天下的练气士,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门谱牒仙师,都会知道她捻芯,作为过街老鼠一般的缝衣人,到底做成了怎样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要像那人间每当提及棋术,注定绕不开白帝城,说到道法,就绕不开天师。
所以捻芯比陈平安更渴望成功。
以至于一位身为玉璞境修士的缝衣人,下刀、出针久了,都会经常感到眼睛发涩泛酸,便拿起手边那枚养剑葫,倒出一颗水运浓郁的碧绿珠子,仰起头,将它们滴入眼眸中。
除了与年轻隐官借来的养剑葫,捻芯在两次缝衣之后,就拿出两件压箱底的仙家至宝,分别是那金箓、玉册。
老聋儿低头看着金箓玉册,点头道:“好东西。”
白发童子惋惜道:“可惜了。用完之后就作废,不然我家隐官爷爷,一定会两眼放光。”
两物都是捻芯的道缘所在。
捻芯曾经与陈平安坦言,她的修道机缘,除了缝衣人的诸多秘术神通,再就是来自金箓、玉册,皆是极为正统的仙家重宝,能够与缝衣之法相辅相成,不然她肯定活不到今天。
寻常修道之人,哪怕与捻芯同为玉璞境,根本看不清金箓玉册的内容,就像存在着一座天然的山水阵法。
只不过老聋儿和白发童子,都很不寻常。
玉册是中土神洲一个古老王朝的禅地玉册,册分二十四简,简与简间以金线串联,每一片玉册都被秘术裁齐磨光。
金箓是一部《箓牒真卷》,真卷又名授箓图,全卷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总计十六个大字,前八字,三洞金文总真仙简,字体皆是云篆,云雾缭绕,缓缓流转,后八字,道法与天长存,是祈福之语,是龙虎山一位大天师亲笔撰写。第二部分是六十一位神仙画像,第三部分才是整部《箓牒真卷》的正文,内容是一位皇后娘娘,希冀着成为道教上仙玄君。传闻王朝覆灭之后,女子潜心修道,最终举霞飞升。
玉册还好,摊放之后,不过一尺。
但是那部真卷,全部摊开,长达丈余。
之所以取出这两件重宝,是捻芯会以缝衣人独门术法,或摘文字,或剥取符箓,或拓云纹,再以诰敕贴黄之法,一一安置在年轻隐官的肌肤、筋骨之上。
所以说捻芯为了此次缝衣,已经到了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的地步。
至于年轻人会遭受多大的劫难、苦痛,捻芯根本不介意,既然敢来此地,敢做此事,就乖乖受着。
这会儿看着地上的金箓玉册,老聋儿才记起一件小事,先前老聋儿答应了年轻隐官那桩买卖,用以换取三位弟子全须全尾地走出牢狱。
双方谈妥了,老聋儿需要拿出一门适宜妖族修行的道法,以及两件法宝品秩的山上物件,而且必须是法宝当中的珍稀之物,无论是炼化还是使用,门槛要低。
赠送两件法宝是小事,但是那门道法,就有些小麻烦了。
一门传承有序的山上道法,必然禁制极多,就像方寸物和咫尺物,以及某些珍稀符箓,都有开门、关门之法。
又例如那龙虎山天师府的某张祖传符箓,就是历代天师层层加持,天师府子嗣之外,别说是炼化,任你是仙人境修士,一样提都提不起。
仙家的高深术法,以诀成书的,往往契合大道,编撰成书成册之后,天然蕴含神异,一来承载道诀文字之物,材质定然不简单,二来哪怕大修士撤去了种种禁制,境界低的练气士,一样看不成。所以宗字头仙家,往往珍藏道书,更多是口传心授,是谓“亲传”。
老聋儿想了想,那本道书,自己留着也没意思,反正从无开宗立派的念头,干脆撤销所有禁制,送了年轻隐官便是,只是在那之后,陈平安如何传授他人,老聋儿就不管了,给蹲茅厕的人递去厕纸,已经很讲情分,总不能连屁股一并擦了。
白发童子笑问道:“换成是幽郁和杜山阴,是不是一刀下去就满地打滚了?”
老聋儿摇头道:“勉强撑过两刀,还是有机会的。反正这俩崽子,也不靠吃苦来修行,命好,比什么都管用。不然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这里享福。”
捻芯收刀休憩片刻,因为先前下刀略显凝滞,她似乎心情不佳,听见了老聋儿和化外天魔的聒噪,更是脸色阴沉,怒道:“滚远点!”
以好脾气著称于剑气长城的老聋儿,果真远离此地,拾阶而上,小娘们长得丑就算了,脾气还这么差,难怪嫁不出去。
白发童子飘荡在老聋儿身旁,“那幽郁的道心,需不需要爷爷帮忙砥砺一二?这种小忙,你都不用谢爷爷。”
老聋儿笑呵呵道:“劝你别做,老大剑仙盯着这边,我这仆人若是护主不力,我被拍死之前,肯定先与你好好算账,新账旧账一起算。”
在那两个家伙离开后,捻芯吐出一口浊气,继续凝神静气,缓缓下刀。
凡夫俗子眼中惨不忍睹的画面,在她眼中,美不胜收。
篆刻之法,阳文贵清轻,捻芯下刀铭文之后,云雾升腾,生出五色芝,阴文贵重浊,如大岳山根龙脉绵延。清轻象天,重浊象地。
例如有四字阳文云篆,不写大妖真名,写那“道经师宝”法印篆文,篆文一成,便有祥瑞气象,盘桓不去,如云海绕山。
还有刻那“太一装宝,列仙篆文”八个远古小篆,字字相叠,需要在极其细微之地,小心翼翼,叠为一字,极其消耗捻芯的心神。
有那刀法,符箓图案,屈曲缠绕极尽塞满之能事。有收刀处,收笔处如下垂露珠,低垂却不落,水运凝聚似滴滴朝露。
也有那有如木匠刨花的切刀,捻芯低头轻轻吹拂掉无用之碎屑,而那些碎屑,自然全部来自年轻隐官的脊柱。
今天收工之后,捻芯又拖拽着年轻人去往那道小门,埋怨道:“陈平安,这都撑不住,至多就三十刀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我收刀及时,你的整条脊柱就算废了。是想要再断一次长生桥?!”
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早已不能开口言语,只是嘴唇微动,应该是在骂人。
一地血迹,捻芯都没有浪费,鲜血会自行串联成线,最终全部收入她腰间的绣袋当中。
老聋儿站在小门那边,开了锁,捻芯将年轻隐官随手丢入屋内那座金色岩浆滚滚的“熔炉”。
老聋儿关了门。
捻芯正要离去,老聋儿说道:“隐官大人如何杀上五境,老大剑仙没讲过,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捻芯摇头道:“他没说。”
老聋儿笑道:“今天还算顺利?”
捻芯眉宇间皆是阴霾,“陈平安迟迟不能跻身远游境,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其实当下的苦头,十分疼,有三分都是他自找的,换成是我,让老大剑仙用些偏门手段,先破境再说。既然着急离去,为何又不着急至极。”
老聋儿嗯了一声,这些烦心事,与自己无关,说道:“捻芯姑娘,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不如今儿请你吃顿泥鳅炖豆腐?我那主人少年,手艺当真不错。总好过你五脏六腑互嚼着,自己吃自己。”
捻芯不领情,飘然远去。
老聋儿去了大妖清秋那座牢笼,都不用老聋儿言语,大妖就乖乖交出三钱本命精血和一大块血肉,然后颤声问道:“能不能帮忙捎句话给隐官?”
这样下去,真扛不住。
老聋儿吃着青鳅血肉,筋道十足,就是比熟食滋味差了许多,笑道:“隐官大人不是又找过你一次吗?怎么,上次依旧没谈拢?”
大妖清秋笑容苦涩。
先前与那年轻人,确实又见了一面,但是当时自己恨不得将那家伙拽入牢狱,就又“婉拒”了对方的提议。
年轻人说了句,听说鳅之属,喜阴浊,最畏日曦。然后丢了一张鬼画符的黄纸符箓到牢笼,大妖清秋就一手抓过,吃了那张符箓,很是讥讽了一顿年轻人的符箓手段。
在那之后,年轻人就不来了,倒是老聋儿隔三岔五就来。
老聋儿吃干抹净,双手负后,“早干嘛去了。”
兴许这天是那大妖清秋的黄道吉日,陈平安逛了一遍上五境大妖的牢笼。
年轻人路过的时候,大妖清秋立即出现在剑光栅栏附近,说道:“如何才能不让乘山找我麻烦?”
陈平安愣了一下,乘山是那老聋儿在蛮荒天下的化名?避暑行宫关于老聋儿的档案,就两张书页,还被上任隐官萧愻将每个字都涂抹成了墨块,一个字涂一块的那种,既不直接撕去书页,也不胡乱涂抹大片,她就好像在做一件很有趣事情。
陈平安停下脚步,与大妖清秋对视,“很简单,你与我说那曳落河大妖仰止的内幕,越详细越好。”
大妖清秋沉默片刻,面带讥笑,竟是直接退回雾障当中。
陈平安也不勉强,去了关押云卿第一座牢笼,陈平安经常来这边,与这头大妖闲聊,就真的只是闲聊,聊各自天下的风土人情。
今天双方相对而坐,只隔着一道栅栏。
陈平安没有想到云卿学问淹博,半点不输儒家门生,比如连那《月令》有云,季秋伐蛟取鼋,以明蛟可伐而龙不可触,都有独门见解。
陈平安一问才知,原来云卿曾经在周密那边求学数年,只是没有师徒名分。
而且云卿喜好云游天下,行走四方,甚至还编撰过一本诗集,在蛮荒天下数个王朝广为流传。
今天闲聊结束之时,大妖云卿笑着摘下腰间那支篆刻有“谪仙人”的竹笛,握在手中,“半仙兵,留着无用,赠予隐官。”
这支竹笛,除了篆刻谪仙人三字,还有一行小字,曾批给露支风券。
大妖云卿说过此物缘由,曾是一头飞升境大妖的定情物,如果不是破损严重,无法修缮,就是仙兵品秩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敢收。”
云卿疑惑道:“为何?”
陈平安说道:“哪怕相逢投缘,终究阵营各异,不耽误云卿前辈违心杀我。”
云卿点头笑道:“彼此彼此,故而投缘。”
————
悬空建筑内,陈平安绕圈散步,只是不由自主地身形佝偻,一条胳膊颓然下垂。
捻芯坐在远处台阶上,说道:“再不跻身远游境,后遗症会很大。哪怕最终成了,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陈平安轻轻点头:“知道。”
捻芯也无可奈何。
白发童子现身在捻芯一旁,变成了大妖云卿的书生模样,微笑道:“捻芯姑娘,实不相瞒,我对你倾心已久,好一个风鬟雾鬓无缠束,不是人间富贵妆。”
捻芯没搭理。
化外天魔又变了模样,沙哑开口道:“捻芯啊,不会嫌弃我又聋又瞎岁数大吧?”
捻芯依旧不理睬。
化外天魔再变,“捻芯前辈,人不可貌相,在我眼中心中,你都是好看的姑娘,好看的女子千千万,捻芯姑娘只一个。”
陈平安走桩不停,说道:“差不多就行了。”
原来那化外天魔是变成了青衫陈平安的样子。
捻芯只是思量着缝衣一事的后续。
化外天魔恢复最钟情的那副皮囊,坐在台阶上,“孤男寡女,都无半点情愫,太不像话!你们俩怎么回事,大煞风景。”
陈平安走桩之后,就开始以剑炉立桩,立桩半个时辰之后,就开始呼吸吐纳,静心温养本命飞剑。
捻芯离开。
那头珥青蛇的化外天魔,则不愿离去,盯着陈平安身边的那枚养剑葫。
他的那把短剑“龙湫”,就在里边待着,陈平安先前归还的那把,被他别在腰间,名为“江渎”。
都很有来头,刚好用来饲养耳边垂挂的两条小东西。
事实上能够在这座天地长久存留之物,品秩都不会差。
不过对于一头化外天魔而言,其实没什么意义,只看眼缘。
他突然说道:“那副仙人遗蜕呢?不如我干脆连身上法袍也送你,让她披衣出剑吧?”
陈平安淡然说道:“死者为大。”
起身后,一个后仰,以单手撑地,闭上眼睛,一手掐剑诀。
白发童子信守承诺,不会涉足那座建筑,就只是在四周晃荡,不断变化成各个死在陈平安拳下、剑下的妖族,只有一问,“死者为大吗?生者又如何?”
陈平安睁开眼睛,以并拢双指抵住地面,故而双脚稍稍拔高几分。
恢复原本模样的白发童子与之对视,微笑道:“心口不一,你一直在苛责自己,强者,与天地。”
陈平安重新闭上眼睛,说道:“法无定法。”
化外天魔突然变作女子,嫣然一笑。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睁眼望去,是一张足可以假乱真的容颜。
心中所想,眼之所见。
这就是化外天魔的可怕之处。
陈平安闭上眼睛,说道:“后果自负。”
白发童子立即嚷嚷道:“隐官爷爷,一旦你将来的心魔,正是这位女子,如何是好?”
陈平安有些笑意,缓缓说道:“我倒是希望如此。”
白发童子抬起双手,双指轻弹耳边青蛇,动作轻微,却声若撞钟,回荡天地间,问道:“不如演练一番?”
陈平安沉声道:“给老子死远点!”
白发童子埋怨道:“白白减了个辈分,隐官爷爷这桩买卖做亏了。”
然后下一刻,化外天魔噤若寒蝉,缩着脖子。
原来已经被陈清都抓住头颅,拎在手中。
老人纯粹是以剑意压胜,化外天魔就变得面容扭曲起来,整个身躯更是如香烛消融开来,面目全非,顿时哀嚎不已,拼命求饶。
陈平安翻转身体,飘然站定。
陈清都将那头化外天魔丢远,望向陈平安,皱眉道:“几个关键大妖的真名,一个都没能刻出?”
捻芯重新出现在台阶上,“不怨我,刻是能刻,就是要刻在死人身上了。”
陈平安无奈道:“武夫瓶颈,真不容易破开。哪怕是与化外天魔对峙问拳,一样没用。当下欠缺的,是那一点玄之又玄的神意。不然只是淬炼体魄的话,光是承受捻芯前辈的缝衣,就够我跻身远游境。”
陈清都说道:“我去哪给隐官大人找位神气圆满的十境武夫。”
陈平安说道:“别问我。”
陈清都有些气笑。
捻芯大开眼界。
循着动静立即赶来的老聋儿,佩服不已。
那头蜷缩在台阶上的化外天魔,更是觉得一声声隐官爷爷没白喊。
后果就是隐官大人被剑意压胜,先是弯腰,继而屈膝跪地,最后趴在地上不得动弹,差点变成一滩烂泥。
所幸老大剑仙还算讲点义气,直接将陈平安丢入了那座岩浆熔炉。
陈平安消失之后。
陈清都挥挥手,捻芯他们同时离去。
老人站在行亭之内,环顾四周,视线缓缓扫过那四根亭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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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难得离开牢狱一趟,出去透口气。
白发童子很快现身,撺掇着年轻隐官去那刑官修道之地瞅瞅,说那边宝贝多,都是无主之物,随便捡。
瞅瞅就瞅瞅,不捡白不捡。
陈平安在化外天魔的领路下,来到了那条溪涧,有些神色恍惚,仿佛身在家乡,要去捡蛇胆石。不过少了个大箩筐。
白发童子简直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耳报神,与陈平安详细说了两对主仆的近况,说那幽郁是个小痴子,学什么都慢,比起老聋儿收取的三名弟子,根本没法比。说那杜山阴练剑资质倒是不错,运道更好,可惜是个大色胚,这些个货色,都能够成为老聋儿和刑官的主人,他实在是替隐官爷爷伤心伤肺了。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不远处的溪畔,有捣衣女子和浣纱小鬟。
陈平安凝神望去,只觉得不可思议。走遍江湖,见过那些以匾额、香炉为家的香火小人,甚至见过崔东山的虫银,还真没见过眼前两位女子。
白发童子赞叹道:“隐官爷爷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她们的真实身份,分别是那金精钱和谷雨钱的祖钱化身。那杜山阴就万万不成,只瞧见了她们的俏脸蛋,大胸脯,小腰肢。幽郁更是可怜,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唯有隐官爷爷,真豪杰也。”
捣衣女子抬起头,捋了捋鬓角发丝,朝陈平安微微一笑。
浣纱少女见着了年轻隐官,一根手指抵住脸颊。
陈平安拱手还礼。
白发童子跺脚道:“隐官爷爷唉,它们哪里当得起你老人家的大礼,折煞死它们喽。”
陈平安置若罔闻,一边走向茅屋那边,一边思量着钱财事。
金精铜钱,大骊就有三种,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曾经是进入骊珠洞天的买路钱,陈平安半点不陌生,毕竟第一拨山头,就是靠着几袋子金精铜钱买来的。大骊王朝卖给各路仙家势力的三种金精铜钱,相传是墨家帮忙宋氏先打造出了三种制范母钱,品相最为精良,是最头等的极美品,然后才大规模炼制开来。
哪怕是世俗王朝打造寻常铜钱的雕母钱,都是许多山上仙师的心爱之物,是集泉者不惜重金求-购的大珍。
连同金精铜钱,朝廷发行新钱,连同山上雪花钱、小暑钱和谷雨钱在内的三种神仙钱,在雕母钱之上,皆犹有一种祖钱,
雪花钱的祖钱,自然是被皑皑洲刘氏珍藏,但是小暑钱和谷雨钱的祖钱下落,一直没有确切说法,不曾想谷雨钱的祖钱,竟然被刑官收入了囊中,还有了这般机缘,得以显化为人。
世间有灵众生,只要幻化人形,无论根脚是什么,开了灵智,皆是大道造化,那就可算是登山的修道之士了。以礼相待,肯定无错。
少年杜山阴,今天闲来无事,站在葡萄架下,远望着两位客人。
白发童子还在为自己的“隐官爷爷”打抱不平,与陈平安并肩,却是倒退而走,伸手指着那两个每天就只会捣衣浣纱的女子,“放肆放肆,现行现行。”
捣衣女子和浣纱少女,原本与乡野美人无异,在化外天魔言语“现行”二字之后,竟是异象横生,肌肤分别呈现出金黄、幽绿颜色,隐约有文字浮现,尤其是浣纱小鬟的额头,如开一扇小巧天窗,估计是她诞生之时,字口如斩、刀痕犹存的缘故。
不过她们都浑然不觉,只是继续捣衣浣纱。
白发童子轻声道:“世间祖钱样钱,往往成双成对,若是两者皆成精,然后成了眷侣,啧啧啧,那可就是千载难逢的福缘了,钱生钱,隐官爷爷,你只要答应带我去往浩然天下,我就帮你从刑官剑仙那边讨要她们,往后到了浩然天下,马不停蹄,瞪大眼睛,帮你老人家去寻觅她们的道侣!如何?”
陈平安说道:“不如何。”
剑仙刑官身在茅屋内,哪怕隐官登门,却没有开门待客的意思。
陈平安本就是来散心,无所谓刑官的态度,只要不挨上一记剑光就成。
杜山阴行礼道:“拜见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随意。”
杜山阴记起一事,一拍脑袋,去取了两袋子金粉过来,先递出一袋子,“恳请隐官大人收下。”
陈平安真就收下了。
杜山阴又递出一袋子金粉,“再恳请隐官大人说个山水故事。”
白发童子笑容玩味。
陈平安伸手按住高大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即便你将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刑官之主,也别再做这种事了。”
杜山阴仰起头,神色自若,“敢问为何?”
陈平安不再言语,只是与少年擦肩而过,挪步去欣赏那些悬在空中的五彩花神瓷杯。
白发童子跳起来拍了一下少年肩头,说道:“可造之材,再接再厉!我这位隐官爷爷,是在嫉妒你的福缘深厚。得意忘形,对于修道之人,本就是个褒义说法。”
杜山阴咧嘴一笑,“说笑了。”
白发童子疑惑道:“你怎么半点不怕我?”
杜山阴心念微动,一抹剑光骤然悬停在少年肩头,如鸟雀立枝头。
杜山阴说道:“刑官大人将此物赠送给我了。”
白发童子立即说道:“就凭这个,我以后喊你爹!”
杜山阴刚有些笑意,蓦然僵住脸色。
陈平安正在仰头凝视一只花神瓷杯的底款,笑道:“你就可劲儿拱火吧。”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高大少年的背影,“在你规矩之内,为何不敢出剑。”
杜山阴转头笑道:“在我眼中,你们都是得道高人,嬉戏人间,半点不过分。”
陈平安一笑置之,继续打量起那只瓷杯,那首应景诗,内容绝佳,就笑纳了。
白发童子问道:“杜山阴,刑官大人,有没有叮嘱过你,将来学成了剑术,若是有机会游历浩然天下,务必杀尽山上采花贼?是不是一口气送了你好多想都不敢想的仙家重宝?比如其中就有那本专写神仙二字的神仙书?只是在你心底,却在遗憾那两个大小婆姨,没有一并送你,所以有些美中不足了?”
“没事,刚好我家隐官爷爷对她们没想法,我帮你向刑官化缘一番,不用谢我!唉,算了,我这么一说,你对她们的念想,便浅了,总觉得她们已是隐官大人弃若敝履之物,在你心中,她们就没有那么神仙风采了,不然就要矮了隐官爷爷一头,对也不对?放心,这是人之常情,无需羞赧。大道修行,想要登顶,就该是你这般,见之取之,不喜弃之,厌之碎之,爱之夺之……”
杜山阴心中悚然,脸色越来越难堪,就只能默不作声。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什么。
机缘给得太多,半点不考虑接不接得住,给的人不想,接的人也不想。
只是陈平安转而再想,说不得这般心性,才是杜山阴的大道根本所在,谁说成就之高低,只在思虑之深浅。
何况阿良说得对,管什么,顾什么,管得着吗,顾得上吗。
白发童子有些兴高采烈,自己唧唧歪歪了这么多,茅屋内的刑官都没吭声,好兆头。不愧是万事不上心的刑官大人,与隐官爷爷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啊。
他走到陈平安身边,指了指葡萄架外的一张白玉桌,“宝贝,可惜桌上那本神仙书,已经是杜山阴的了。书里边已经养出了一堆的小家伙,绝非寻常蠹鱼能比,个个老值钱了。”
陈平安走出葡萄架,直接去往石桌那边,随手翻开一页书,书中皆是字体各异的神仙二字,行草楷篆都有。
白发童子小声问道:“都没跟杜山阴打声招呼就看书,隐官爷爷,这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翻书,寻找那蠹鱼的踪迹。
书中蠹鱼,李槐好像就有,只是不知道如今有无成精。
白发童子嘀嘀咕咕,“隐官大人肯定不至于个小白痴较劲,到底为啥,难不成心境又是变了一变?还是故意唬我的,骗我那把短剑来着?”
陈平安翻完一本书也没能瞧见所谓的“小家伙”,只得作罢。
古书记载,有个蠹鱼三食神仙字的典故。
蠹鱼入经函道书之中,久食神仙字,则身有五色,人吞之可致神仙,最次也可文思泉涌,妙笔生花。
一个是文人笔札的泛泛而谈,一个却是山上练气士的口口相传。
只是所谓的神仙字,哪怕是山上修道之人,也不解深意。只知道蠹鱼之前身,是一种壁鱼,只生于书香门第,隐匿于笔筒、砚台或是灯影之中。倒是山下文人言之凿凿,只要以昂贵信笺书“神仙”二字,剪碎了投入瓶中,自会有壁鱼潜入,食尽碎纸,就有希望成长为蠹鱼。
白发童子一巴掌拍在白玉桌上,“给脸不要脸?信不信老子在书上写个酒字,醉死你们这帮小王八蛋?!”
陈平安定睛一看,只是书页某两行“神仙”字之间,不断出现一位位指甲盖大小的小家伙,从不同书页“翻墙”而来,从高到低,病恹恹蹲在书页间,可怜兮兮望向他和白发童子。
陈平安笑着说句“打搅了”,就轻轻合上书籍。
白发童子跪在石凳上,伸手覆盖书籍,解释道:“蠹鱼成仙后,最好玩了,在书上写了啥,它们就能吃啥,还有种种变幻,比如写那与酒有关的诗词,真会醉醺醺摇晃晃,先写妙龄佳人,再写那闺怨艳词,它们在书中的模样,便就真会变成闺阁怨女子了,只是不能长久,很快恢复原形。”
白发童子随手翻书,大概是面子大的缘故,每翻一页,小人儿们就跟着飞奔而至。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如果写那屎尿屁?”
小人儿们一个个呆滞无言,只觉得生无可恋,天底下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白发童子伸出大拇指,大声道:“隐官爷爷的奇思妙想,世上少有!以后遇到了小说家的祖师爷,一定可以臂言欢,相见恨晚!以后跟随隐官爷爷去了中土神洲,一定要去那座白纸福地走一遭!”
陈平安坐在石凳上。
白发童子不再管那本书,指向那条其实属于无源之水的溪涧,“这是极其罕见的水中火,似水实火,隐官爷爷可以拿来炼化为最后一件五行本命物。陈清都不小气,刑官更大方,我可以帮忙搬去行亭那边。”
陈平安无动于衷,起身道:“不请自来,已经是恶客了。”
陈平安一走,白发童子只好跟着。
与那杜山阴厮混,有个屁的意思,还是跟着陈平安,惊喜不断。
比如今天拜访,面对那座茅屋,年轻隐官来时未行礼,去时没告辞。
白发童子屁颠屁颠跟在陈平安身边,“隐官爷爷,今天有些不同,心扉开合,真正随心,松弛有道,可喜可贺。”
双方徒步而行。
显然年轻隐官并不着急返回牢狱。
陈平安笑道:“是想要通过那条溪涧,达成心愿?何必拐弯抹角,直说便是。”
白发童子问道:“直说就能成?”
陈平安说道:“当然不能。”
讲礼数,重规矩。
龙窑学徒也好,远游的泥瓶巷少年也罢,只要是在跋山涉水,就要做一个穿草鞋、持柴刀之人该做的事情。
管事的隐官,卖酒的二掌柜,问拳的纯粹武夫,养剑的剑修,不同身份,做不同事,说不同话。
归根结底,当然还是同个人。
白发童子哀怨道:“我的隐官爷爷唉,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随即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感慨道:“算了,我也不是人。”
陈平安说道:“是不是人,皮囊之外,还是看有无人心多些。”
白发童子嗤之以鼻,“一个人,心怀鬼胎,不还是个人。”
陈平安说道:“菩萨心肠,也还是个人。”
行至一具远古大妖尸骸处,横亘如山。
“走你!”
陈平安重重跨出一步,蓦然出拳,尸骸腐朽败坏,早已称不上坚韧,故而被一拳随意凿出条“山谷”道路。
白发童子拍手叫好。
陈平安斜眼这头看似顽劣的化外天魔,缓缓道:“那头狐魅的哀婉故事,实在没什么新意。若是写书卖文,很难挣着钱。”
游历四方,见过那狐仙撞钟,女鬼挠门,一个扰人,一个吓人。
也见过雀在枝头听佛法,老鬼披蓑骑狐,唱《盘山儿》。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没事,我再改改。”
然后故作恍然,“忘了她的下场,也无甚新意。”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猜出你们的根脚了。”
仰头望去,似乎是在看着另外一座天下的那座白玉京。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加上西方佛国的镇压之物,算不算另类的一气化三清?”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自顾自笑了起来,“落魄文人,无非是做幕、教书和卖文三事。”
当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最后一任隐官,在街头巷尾说那山水故事,卖印章、扇面,三事凑齐了,可惜都没能挣钱。
白发童子无精打采。
陈平安拔地而起,一袭青衫,直直冲入云霄,然后御风而游云海中,双袖猎猎作响。
其实如今御剑之外,勉强御风亦可,但是只能靠一口纯粹真气支撑,并且消耗极快。
分别祭出初一、十五,松针、咳雷四把飞剑,悬停各处。
在云海之上,纵身一跃,每次刚好踩在飞剑之上,就这样四处飘荡。
白发童子看得直打哈欠。
陈平安收起了四把飞剑,一个后仰倒去,笔直坠向大地。
犹有闲情逸致,瞥了眼远处的那条纤细溪涧。
水在天耶?天在水耶?
陈平安就那么直不隆冬以脑袋撞入地面。
在云海之上的白发童子心神微动,有些讶异,蓦然抬头,只觉得天地变色。
片刻之后,这头化外天魔站起身,气势浑然一变,得了陈清都的“法旨”,终于展露出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该有的气象。
从云海之中掬起一捧水,挥袖云入袖,摔向天幕,便有了一轮明月悬空,故而手心之上,掬水月在手。
一掌拍碎水中月。
天地又变。
白发童子已经身形消逝。
刹那之间,云海滚滚,然后好似被人随手搅出一个巨大窟窿,隐约之间,可见一位身形模糊的云上仙人,正在俯瞰大地,大笑道:“小小儒士,不自量力。本座陪你玩玩?”
然后又有金身巨人缓缓伸出一拳,嗤笑道:“可敢接下一拳?”
陈平安早已站在大地之上,仰头望去。
狠狠吐了口唾沫,双手卷起袖管,却又重新摊平。
一位白衣年轻人,出窍远游,与青衫年轻人并肩而立后,感慨道:“久在樊笼里,委实不痛快。”
陈平安微笑道:“说人话。”
白衣阴神大袖飘摇,十分逍遥,眼神炙热,大笑道:“干他娘啊!让他们给老子磕头!”
很好。
这就对了。
不愧是我陈平安!
大地轰然震颤。
一袭青衫直去云海。
武夫以拳问天。
随后白衣阴神扶摇直上,大地皆是我之天地,无数飞剑,一起去往云海。
剑客问剑云上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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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以北,剑气长城以南。
皆有一道道武运疯狂流窜,遮天蔽日,好像在寻找那个不知所踪的拳在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