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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晨问,寂静四方蕴藏着重重杀机。
太阳浮上江水的那刻,大批身佩刀剑的人突然从城里窜出,如鬼魅般出现聚集在岸头上,宁静无波的扬子江从此翻起一阵巨浪。
天一亮,数十名厂卫立刻闯进了“名扬天下”上,逮捕了顾名扬和常庆二人,并在船上搜出一些枪炮。
船上所搜出的枪炮数量与厂卫们手上的帐簿记录不符,他们怀疑顾名扬应该另有同党分担枪炮的储藏,上报荆蒯后,荆蒯马上下令封锁镇江水域,禁止所有船桅离开镇江,并对江上每艘船严加搜查。
四天过后,厂卫们一无所获,而关在厂狱中的顾名扬受了炮烙之刑仍是抵死不供,荆蒯一怒之下命人烧了整艘“名扬天下”!
这个消息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深深冲击着顾名扬所有的亲人,顾名龙急得几乎发狂,荆荭慌得几乎崩溃!
在听到顾名扬受炮烙时,她的心已是切骨般的痛,知道“名扬天下”将要化成灰烬,那一刻她已无力再掩饰内心的惊慌与脆弱,直至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她终于懂得后悔了。
重新踏上凤凰楼夜眺扬子江,一切已不复三个月前那样悠然安宁,在厂卫的监视驻守下,江上尽是一片惶恐的紧绷,加上今晚是“名扬天下”的焚烧之夜,就连岸上镇城市集也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
江上突然轰隆大响“名扬天下”在炸药的点燃下迅速窜起大火,火舌不消一刻便吞噬了整艘船,在黑夜中烧得张狂热烈,灼热的火焰犹带着悲壮与惨烈的结束意味,过去一切的辉煌与伟大都将化作一缕烟尘了。
伫立在窗前观望江上那片熊熊火光,荆荭心口随即燃起一阵剧痛“名扬天下”是顾名扬多年来的心血,承载着他毕生的愿望,更是她与他的缘分根据地,里面藏着多少属于他俩的回忆
她眼中的泪水在红光火炬映照下骤然决堤,把顾名扬交到荆蒯手上、把他推进厂狱里去,她终于明白自己铸下了多严重的错误,那是一个无法弥补、教她终生悔恨的错误!
她怎能这样残忍地漠视爱他的心,狠心地将他推进地狱里去?她怎能啊!
自私的荆荭一手摧毁了一切后,却徒留一个小小的夏天凤在悔恨中受尽折磨,她到底给自己造了多深重的罪孽?
她不敢去想像顾名扬在狱中受了怎样的痛苦,只怕自己会承受不住而被逼疯,由厂卫口中得知他受刑的那刻,她已是狂乱地在害怕。面对这样的打击,她只懂得最无用无能的哭泣,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强悍精明的荆荭,而是一个小小的女人,一个为自己的男人而担忧掉泪的平凡女人
流泪看着江上的冲天大火,在“名扬天下”焚毁殆尽时,她的心也一并被烧灼成灰
九月下旬,东厂南镇抚司——许显纯带领百名厂卫进驻镇江城,誓要找到顾名扬其余的枪炮所在,全城立即陷入一片惶惧的紧张气氛中。
以荆荭为首的厂卫在府衙门前恭迎许显纯的到来,许显纯甫下轿子即命令荆荭跟随在侧。
荆荭沉默的跟在许显纯身旁,与他一同走进了厅子里,荆蒯早在里头等候许显纯的大驾光临。
“许大人一路上辛苦了。”噙着客套的笑,荆蒯伸手比了比身旁的檀椅,恭请许显纯坐下。
“不及荆大人在这儿的辛苦忙碌。”许显纯勾唇一笑回敬道,目光转向伫立在厅旁的荆荭,深浓的眸子倏然掺进一抹邪气。“荆荭。”他低唤了声,示意她走上前,要看清她的模样。
荆荭缓缓步上前,洁白的脸儿有着熟悉的冰冷,但明亮的凤眸却略显无神黯淡,没了一贯的锐利傲然。
“九千岁爷得知你智擒奸匪有功,赏黄金万两,并命你任指挥使司一职。”许显纯朗声宣读着魏忠贤赏她的加俸厚职,直直的盯着这副与荆蒯极为相似的艳容。
“荆荭叩谢九干岁爷恩赐。”她笔直跪下,面无表情的跪谢魏忠贤的赏赐。
许显纯对荆荭坦荡的注视教荆蒯心生不悦“下去吧!”他一挥手,命她退出厅外,隐隐保护着她免受许显纯的滋扰。
看着荆荭远去的背影,许显纯眯起了眼“你们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像亲兄妹多过于师兄妹。”
他初见荆荭之时,曾一度误以为她是荆蒯的亲妹妹,但当他向荆蒯求证时,荆蒯却一口否认。
荆蒯略一挑眉,坦然面对许显纯话中的狐疑,没有做出丝毫的辩解,只因他明白越是解释便越惹人起疑。
将旁人的误会当作闲言般淡然看待,是保全他和荆荭两人的唯一方法,一旦心中的秘密被揭穿了,那将会是另一个悲剧的发生
荆荭浑浑噩噩的踱回自己的房间,在接到许显纯带来的好消息后,她没有丝毫的欢喜,只有麻木的痛楚与深切的惊惶。
三个月前,她曾说此次任务若是成功,便是她夺得权势、受万人拥戴之日;若是失败,则是她跌入万劫不复的时刻
现在她成功了,权力也有了,然而她却没预期中的快乐,此刻她才明白真正让她跌入万劫不复的不是失败,而是失去顾名扬啊而许显纯的到来更是让她畏惧万分,他是一个魔鬼,一个真正噬人骨血的恶魔!
今年才刚发生不久的“七君子之狱”让她见识到许显纯所用的刑罚是怎样令人发指!
那时东林党杨涟等人在厂狱中始终不肯认罪,许显纯便令人乱打其头面,使其齿颊尽脱,并以钢针作刷,遍体扫烂如丝,再以铜锤击胸,使其肋骨寸断,最后用铁钉穿耳,并以沙包将人活活压死
“不”深刻的恐慌使她掩脸痛哭起来,那些残暴的画面重重击溃了她的意志,赢弱的身子踉跄倒下,她在地上惊骇的颤抖着,光是回想,就足以教她承受不住。
在慌惶的低泣中,她恍恍惚惚地忆起了顾名扬,这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时时刻刻眷宠着自己的男人
目光倏然一亮,她心底泛起一股强烈的念头——
她不能让他受这样的酷刑,不能将这样的残酷血淋淋的加诸在他身上不能!
掐紧拳头,她布满泪痕的小脸显出了坚强,连日来呆滞无神的双目进发出一抹坚决的火光,她誓要把顾名扬救出厂狱!
阴冷的牢狱弥漫着一股腥臭难闻的气味,炉盆上烧着熊熊红火,映照着炉火前衣衫尽碎的男人,一道道染血的鞭痕深刻烙印于他展露在碎衣下的皮肉,他双手无力的被锁吊起来,双膝跪在地上。
在他意识昏沉时,双臂上被拉扯的力量突然消失,他落入了一处幽香间,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拥抱中
“名扬,醒醒。”荆荭轻轻拍着顾名扬的脸庞,脱下身上的斗篷盖上他几近赤luo的身躯。
他呻吟了声,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她慌了,泪水汹涌落下。“求求你你快醒来,名扬、名扬”她哭着拍打他,哽咽着哀求他,不断呼唤他的名字。
深夜她潜入狱中后,便迷昏了所有的狱卒,赶到他身旁,看到他满身的鞭痕以及肩上那道被火烙得血烂的伤痕时,她不禁痛彻心扉。他所承受的痛楚像是加诸在她身上,此时,她才明白自己的生命与他的已经分不开了
她的连声呼唤终于叫醒了顾名扬,辗转清醒过来,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心头一震,但当视线触及她脸上的泪水时,他的心疼了起来。
顾名扬单手撑起身子,举手抹去她的泪,一切举止都在诉说着他心底对她的无限怜爱与宠溺。
在她背叛了他,害他受了种种牢狱之苦后,他仍是这般地溺爱着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我找到那本帐簿?为什么?”紧捂住心口上的剧痛,她喃喃询问道,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遍,她绝不会拿走那本帐簿。
本以为将他的性命交出来换取权势,她就不必受刑受苦,哪知原来让他受尽苦难,她也会感到痛苦不堪,只因他早已成了她心头的一块肉,他若是痛苦,她也一定会跟着痛苦
“如果那是你想要的我会给你的。”顾名扬泛出疲惫的笑。
那晚的确是他刻意把东西放在案上。
“你早就揭穿了我?”荆荭含泪不信的惊问,不敢相信他明知自己的诡计,仍然做出如此重大的牺牲。
“对,我早就知道你没失忆。”
早在她刚上船,陪他坐在船头垂钓时,当她看着茫茫江水,他就发现了她眼底那抹复杂的情绪。一个失忆人遗忘了过去,心神该是一片空白乾净,面对新的事物只会困惑茫然,绝不会像她有那样复杂的眼神。
“那你为何还要娶我?你明知我只会害你你为何还要踩进陷阱里?”
“因为我爱你,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唯一教我动心的女子,我怎能不娶你?就算知道你要害我,我也要爱你。”他嘴角浮起了笑,这段感情他是爱得如此任性固执,而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也只能认命了。
她的泪流得更凶了。
不舍她所流下的每滴泪,他捉紧了她冰冷的手,一如以往般试图去滋暖、安慰她冷凝疼痛的心灵。
“还记得那个剑的传说吗?莫邪为干将纵身眺进炉中,如今你我身分对调,让我来为你牺牲一切。”顾名扬紧握着她的手,诉说着自己对她的深切感情。
自古以来红颜总是为君而亡,女人总是男人的权力祭品,就让他打破这条规则,让他成为她的权力祭品,只要她好,那他也就好了。
“不我不要你牺牲!不要,不要”哭喊着扑进他胸怀里,他的决定让她心惊,她不要他做任何的牺牲,只要他一切安然无恙啊!
她的哭泣让他心碎,他从来只想要她快乐,不想让她伤心啊“我常想我放弃名扬天下,然后和你一起到天涯长伴到老如果真的可以重来一遍,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他轻抚着她颤抖的背脊,在她耳畔低问,即使明白一切都不能再回头了,他仍想知道她的意愿。
他伟大的船业也比不上她一个笑颜,他只想和她在一起,用尽一生的时间来守护她
“我愿意、我愿意”荆荭在他怀里哭得怆然,面对这样深情的他,她无法不恨自己的冷血。“我错了我不该把你推进来的我错了”哑声呐喊出心中最深的侮意,犯下这样的错误,她该怎么去弥补?
因为她的连声愿意,他欣慰的笑了。“凤儿,不要责怪自己,我明白你的身不由己,现在我只想问你有没有爱过我?”
“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早在和你一起看踏白船比赛时,我就爱上你了”她揪着心,首次承认心底的爱恋,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她好恨自己没有像他这样情深以待
踏白船比赛原来她在那时已爱上了他,而他,亦然
他还记得那天她是怎样的展露欢颜,她那充满快乐的绝美笑靥他毕生难忘。
顾名扬轻轻将她拉开,把一直坚握于掌中,属于他俩的结发交到她手上。“凤儿,谢谢你爱我,此生我已无憾了,我死了以后,请你把这结发信物放在我身旁。”抹去她的泪,他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十天前被厂卫逮捕时,他心里没有任何恐惧,他一直在想她、惦记着她,因此只记得抓紧他俩这份结合的信物。他要带着属于他俩的东西下黄泉,好让他永远记住她,让他来生能寻到她、再次拥抱她,弥补今生他俩不能到老的遗憾
“不”荆荭慌乱地不住摇头,泪眸尽是惊惶,他透出绝望的言辞深深拧痛了她的心。“我要带你出去!我不要你死!”
“凤儿。”他无力地捉紧她的手,想制止她的冲动。“在临死前能看到你最后一面,我真的心满意足了。我知道许显纯已经来了,你一旦将我救出去,他不会放过你的。听我说,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不不!”她发疯似的大喊,泪如泉涌。“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权势,不要锦衣卫,我只要你顾名扬,就算会被千刀万剐我也认了!”她激动不已的哭喊着。她怎能看着他死去,孤身一人苟活于世上?
不做锦衣卫的荆荭,她只想做顾名扬的夏天凤,权力于她已毫无意义,此刻她只想放弃所有与他相随,哪怕前方是一条黄泉路,她也要跟着他!
“凤儿”不忍看她泪流满面,他叹息着将她拥入怀里,她那颗同生共死之心让他动容了。
他们从结识到相许虽只有短短三个月,但已能有这样刻骨铭心的感情,他们此生真的无憾了
“师妹。”
就在他们相拥依偎时,一道冷沉嗓音蓦然划过她低泣的哭声,两人同时往声音的来源望去,看到了一身黑衣的男人,
荆荭没对荆蒯作出任何回应,依旧紧紧依偎着顾名扬,只要有他在身旁,她什么都不怕了。
伟岸的身躯徐徐步上他们身前,荆蒯目光深沉,平声道出惊人的话。“外头已经准备了马车,你们赶快离开吧!”
顾名扬与荆荭都愕然不已,不敢相信荆蒯刚所说的话。
“师哥”荆荭无意识地低喃着,不禁瞧着荆蒯脸上的冷峻,想看穿他是否有恶意。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师妹,他是个好男人,你别错过了,有什么事让师哥一人扛着,你们走吧!”对荆荭轻淡一笑,荆蒯深邃的眸子隐藏着另一种情愫,他不仅要保护她,更要让她得到幸福,从她出现在这世上的那一刻起,这一直是他最大的一份责任。
她狐疑的蹙起眉,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看出她不信的眼神,荆蒯挑了挑眉,遂转向顾名扬。“顾名扬,红娘说一切让你受苦了,待事情了结后,她定会好好补偿你。”把红娘交代下来的话一字不漏地传递给顾名扬的同时,他亦在安抚他们的狐疑之心。
听到红娘二字,顾名扬惊讶地瞪大双目,怔怔地看着荆蒯,心中猜想:难道他也是张皇后的人?
荆荭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隐隐约约地,她直觉荆蒯是顾名扬那党的人。
“你到底是谁?”她率直的问道,想弄清楚荆蒯到底是来自何方,而他,究竟是正还是邪?
“这么多年来,师哥加害过你吗?”荆蒯回避着荆荭的问题,淡淡的询问。
荆荭顿时哑口无言,的确,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待她很好,在长白山上要不是有他相助,她根本成不了师父的武徒
清滢的眸子无言地凝望着荆蒯,在接触到他眉宇问的正气时,她陡地明白了一些事
顾名扬关在狱中十天,除了炮烙之刑与一般鞭刑外,几乎没再受任何的刑罚,与其他狱犯相比,他所受的折磨确实是异常的少,最起码他神志清醒,并能和她说那么多话
炮烙刑、焚烧“名扬天下”难道这一切都是荆蒯刻意做给许显纯看的?而他真正的本意并非想伤顾名扬?
“师哥你”“别说了,快出去,外头的厂卫都是我的心腹,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荆蒯打断她的话,急切的催促着,他旋身步向狱门,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荆荭迅速扶起顾名扬,与他一起快步走出牢狱,当呼吸到外头清新的空气时,新的人生已在前方等着他俩。
“有缘再会。”登上马车时,顾名扬不忘回头向荆蒯揖手,感激他的及时相助,让他与天凤能够脱离险难,
荆蒯抿唇一笑。“好好待我师妹。”
这是他对顾名扬的唯一要求。
“一定。”
坚定吐出二字,这是顾名扬此生不变的承诺。
登上马车后,他们随即绝尘而去。
初冬的寒意使他俩紧紧相拥在一块儿,能再次感受到对方真切的温度,这都是上苍给予的恩赐,他们感恩狂喜,誓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珍惜这份难得的恩赐。
十月中旬,京师传来皇帝病重的消息,分散了魏忠贤对镇江的专注,加上半个月来厂卫严加搜查镇江每家每户,仍找不出其余的枪炮,魏忠贤便命令许显纯率其百名厂卫返回京师,并命荆蒯一人处理镇江所有的事务。
而张皇后与朱由检的行动亦因皇帝之病暂且缓了下来。
一年后的夏天,皇帝病情加剧,于八月间死去。
皇帝临终时,张皇后力劝他传位予信王朱由检,最后皇帝同意由朱由检继位,是为明思宗,年号崇祯。
十月以后,魏忠贤的同党迫于形势起了分化,接连有人上书弹劾魏忠贤,此时朱由检迅速采取行动,逼魏忠贤自杀了结,阉党自此粉碎。
大明天下重新掌握于朱家天子手中,天下也终于安稳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