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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智坐定,待众僧陆续坐下后,不等边儿开口便道:“锁悲一事,该责该罚,待由玄慧师弟处置,可好?”玄慧是竹林伽蓝数位首座禅师之一,与玄智同辈。
“甚好,师兄。”玄慧白眉低垂,合掌点头。
玄智回以一笑,环顾堂内,扬声道:“今日议事,众位不必介意方才的打断,我等言归正传,各执事可继续。”
众僧静寂片刻,邪见冲堂中的人躬了身“住持,近来山下做法事的人家突然增多,香客求怫多保佑女儿平安。前些天牛员外的夫人上山进香,说了件奇怪事,请我等下山驱鬼。当日小僧已禀明各首座禅师和众师兄,不知各位要如何解决?”
“师弟说的是从五月以来,山下死了许多年轻姑娘的事?”问话的是六定僧之一——怠定。
“正是。做法事的师弟说,村中死的全是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这些姑娘前一天好好的,第二天却突然在床上断了气。房中无人动过,夜半时家人也没听到奇怪的声响,因为全身上下没有伤痕,大夫归结为得了暴疾。又因天气炎热,劝家人早些做法事,殓葬入土为安。”
“我也听说了。”怠定点头“有人疑是江湖人所为。当今江湖中,传闻最甚的是一个自称‘浅叶组’的杀手组织,他们杀人于无形,死者身上除了致命的伤口外,周身的一切均完好,好像无人来过。但这些姑娘全是平常百姓,与江湖人没有任何关系,这个推断不易让人信服;加之她们死得蹊跷,不禁让人怀疑山下是不是出了鬼怪。”
此话一出,堂中一片嗡嗡乱语。
空门化心垂首敛目,静悄悄地坐在众僧后面,突然听到堂中哗然杂语,不禁抬头,各堂首座禅师拧眉抚须,玄智亦是沉思慎重之态。
暗暗吐气,他庆幸师父未发觉自己方才的失神。听众僧议论,他只是一知半解,进不了耳。
近来他每每禅坐时,前一刻默背经文,下一刻却想到青蚨叫嚣的软音。现在明明在议事,观众人神情严肃,又说姑娘家死因蹊跷,身为右护法,他应当专注才是,为何耳边回荡的却是青蚨离开时的幽怨语句,脑海中念念所想的是一双想抓住什么的颤抖小手。
化心,你爱我吗?
当和尚有什么好的?混帐!
你不想知道我在山下干什么,我每天都在干什么,你就不能多关心我一点吗?
回去、回去,你除了说回去,还会说什么?
空门化心,你的心在哪儿,在哪儿?
蓦地,他掩袖捂住唇,却掩不住唇上突来的甜甜花香。
伽蓝花木甚多,唯此种香味只在青蚨身上闻到过,分不出是什么花,却是柔软冰凉她的嘴上也沾满了香味。
明明堂中全是焚香烟味,为何他突然嗅到唇上一阵花香?是那晚沾上没洗掉的,还是来自来自他的心中所想?
是否因为早己刻记在心中,只是一直没有回想,以为自己忘了?忘了在颈边轻蹭的撒娇,忘了冰凉柔软的轻吻,忘了她的嗔、她的痴
不!空门化心倏地瞪眼,他惊骇——这些以为不放在心上、没记在心里的事,根本早己深深镌刻在心,只是他不曾面对。
此刻唇上的香甜不是来自青蚨,而是来自他的心,来自他深藏在心底最不想面对的记忆。
不想的,他不想拨开那层迷雾,从来不想。奈何疏忽了,就算他不想,迷雾也会团团围住他,渺茫的雾气幽幽弱弱,一点一滴的融入他的体内,不必他拨开,雾中的景物自然显现。
化心,你爱我吗?
她问时,他都怎么回答?想到此,空门化心内心惊悚,两手在袖中握得生痛,全身出了一层冷汗。
他的回答?他的回答啊般若我佛,现在方知他的回答有多离谱。
空门化心,你的心在哪儿,在哪儿?
他的心在哪儿?手掌微微举到胸口,在、在
“化心师弟,你不舒服?”
一道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引回他一时迷乱的心神。茫然看了眼坐在身边的僧人,容貌不太清楚,只觉得头上光亮异常。
他素来沉稳,飞快收敛心神后,对问话的僧人点头一笑“多谢邪见师兄关心,没事。”
“没事就好,看你刚才的样子,脸色全白了。”邪见见他谈笑寻常,也不多问,只道:“这些日子似乎不太寻常,还是小心点好。”
“是。”
因堂中已安静下来,两人不再多言。
对于山下少女死因蹊跷,玄智认为自有官府查办,伽蓝众僧不必诸多生事。各殿首座禅师又讨论一二,亦纷纷认可。
接著,不外乎执事僧禀报伽蓝事务,诸如药师殿的梁柱需要修茸,库头阐明出入岁计之事,或园头要开畦种芽,建议五月半种萝卜、六月半种秋黄瓜之类。
大事小事,无一能人空门化心的耳,只有淡淡的花香,总萦绕在唇边不曾消失。
四天后,空门化心趁著黄昏斋饭时间,静坐在禅堂内。
晚钟敲响,伽蓝内古树参天,禅房寂静。此情此景,曾有偈云——长松翠竹两交加,明月清风共一家,古殿夜阑人寂寂,飞蛾翻翅落灯花!
堂上佛祖宝相庄严,耳边雀音啾呜,一派祥和。他的心,却祥和不起来。
“化心,不去用斋?”禅门轻扣,玄智走进来。
“师父!”稳坐蒲团,空门化心睁开眼,见玄智脱了鞋,盘坐在身边。“师父,徒儿已许久未曾与您坐禅了。”
“嗯。”敛眉笑了笑,玄智突道:“何为坐,何为禅?”
倾头微顿,空门化心明白玄智另有他意,敛紧下颚想了想“祖师曾说过,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
玄智闭目倾听,微微点头“还有呢?”
“若要坐禅,需得禅定。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外禅内定,是为禅定。”空门化心徐徐说道。
玄智点头,睁眼熠熠的看向他“化心,你外型为禅相,却内心不定,坐不得禅。”
空门化心敛眉低头,知道师父察觉了他数日来的异样,迷惑的问:“徒儿徒儿的心有荡。”
“为了寺中其他师兄的指责?”自青蚨与锁悲打斗后,各殿首座对此事皆有微辞,锁悲妄动嗔念,被罚剖静坐思过堂十日。又因青蚨是为化心而来,众憎将不满全怪在他身上。
“不是的,师父。”空门化心摇头微哂,众僧的指责从来不曾入他的耳。“是为”吞吐了半天,他不知如何开口。
玄智叹了叹道:“化心,我佛二祖慧可见初祖达摩时,曾言:‘我心未甯,乞师与安’,初祖说:‘将心来,与汝安’,二祖愣了一会儿说:‘见心了不可得’。当时,初祖说什么?”
愣了愣,空门化心晏晏一笑“初祖说,如此甚好,我与汝安心竟。”
“化心,要为师替你安心吗?”
“师父何出此言?”
“你心有荡,心不安,可是为了那位姑娘?”
“是劫吗,师父?”
“劫者又可谓之贤,大乘经三世三劫,劫初起时,生青莲花数千朵,仍告诉红尘人间,世界上有千佛现身。劫,也是缘。”
空门化心低头沉思起来。
“化心,知道为师为什么迟迟不为你剃度?”
“徒儿不知。”
“汝心未开。”玄智望了望跳动的油灯,喟叹一声“你佛心未开,虽能万法自在于心,却拿得起,放不下。”
“放不下?”空门化心低喃,不解。
“所谓能净即释迦,平直即弥陀。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贪嗔是地狱。”玄智看了眼垂头的徒弟,道:“为师已记不得第一次见你是何模样了。”
听了他的话,空门化心眉尖一拧“师父师父记不得,徒儿却难以忘记,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模样。”
“因为你记得,所以放不下,时时梦魇扰心。”玄智轻缓的语中带上薄责,顿了片刻,突道:“化心,你闭上眼睛。”
空门化心依令合眼。
玄智道:“在你心中,为师什么模样?”
沉吟须臾,他回道:“师父身体健壮,黑眉苍须,双目瞿烁有神。”
“锁悲是何模样?你那远游在外的念化师弟又是何模样?”
“锁悲师弟精瘦笔挺,念化师弟稚气可爱,一副少年郎的模”空门化心的声音越来越弱,提到念化的喜悦慢慢敛去,神色刹那间染上一抹仓皇。
“你是悟到,还是看到?”见他神色微变,玄智知他已有所顿悟“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化心,你睁眼看看,为师已不再是二十年前黑眉苍须的样子,念化十年末见,也定不是稚气的少年郎模样。你的心是闭的,你的眼是闭的,你还让自己停在二十年前哪!化心,睁眼看看吧!”
他缓缓睁开眼,是一张陌生又有点熟悉的脸,眼角与额上有了皱纹,眉须颜色全白,已不若当年黑白交杂的苍色。
不一样,与他脑中的完全不同,师父老了啊!
空门化心心中微微一酸,神色竟显现出难得的激动“师父,要徒儿忘掉二十年前的事是绝对不可能,我亲眼目睹、亲耳听到,甚至亲手不可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师父。徒儿只能让它随著时间变淡,让记忆变得模糊,但它永远记在脑海里;若要变得一片空白,不能啊,师父!”
激动让他眼中染上难得一见的恣狂,素来淡淡微笑的脸上,竟满是一片邪魅之气。
“休得胡说!”见他眼中异亮,玄智心中一惊,长叹“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空门化心被玄智大喝斥责,犹如呜钟在耳,眼中光亮慢慢隐去,闭目念过百遍静心咒,心中渐渐平和,神色亦恢复如常;又听玄智吟此一偈,不由得倾颜一笑。
此偈为五祖夜传衣钵于六祖慧能所作,师父用此偈解他心结,真是万句不离禅。
若要解,需得有结才行。他的心,真的有结,真的需要解?
二十年来,从不认为心中的梦魇是心结,只不过有些烦恼。或许,他只是在岁月的流逝中,让一层层的新事新物包裹住它,其实它安安稳稳的藏在内心深处,牢固不摧,明知是魇、是心魔,他仍丢不开?
如今丢不开的,又多了一个青蚨?
“师父。”低低叫了声。
玄智看他,眼中是慈悲,也是明了。
“你只问为何迟迟不予徒儿剃度,现在,何不问徒儿,要不要剃度?”空门化心恍然回神的眼中澄澈如水。
默默看他半晌,玄智突然拍掌笑了笑,穿鞋站起“有何可问?”
院外,隐隐传来长板呜,风过无声,苔上落花无数。
师徒二人又轻轻交谈了数句后,玄智走出禅堂。
众僧行过时,皆见住持面带微笑,喜乐而忘形。走进禅堂,只见香烛闪动,檀雾轻绕其中,并无一人。
睁眼看看!
师父既然说他拿得起、放不下,他就不用放了,睁眼看清楚即可。
盯著葱绿古松,看着行走沙弥,空门化心正想着青蚨为何数日不来。
照理,就算惹了再大的祸,隔了三四天她依然会兴匆匆跑来,弄得护法堂满地经书。幸好经书是他闲时自抄的,若是藏经殿的原本被她踏出鞋印,他第一个被藏主师兄劈成梅花桩种进田里。
她不只一次说过讨厌他,第二天她照样笑眯眯的来。
这次,时间有点长,都五六日了也没见青蚨上山,今儿一早,他特地跑到伽蓝大门观望,希望能看到跳跃在满山绿意中的火焰。
啊呀,他竟然一心数著日子,真是罪过。
嘴角挂著过于愉悦的微笑,空门化心拐过斋堂,撞上一具坚硬肉身。
“师、师兄?”来人结巴叫著,声音暗含紧张。
许是不够强壮,空门化心被撞得趔超摇摆,也定眼看清了来人是谁“锁悲师弟,你可以出思过堂了?”
睁眼看,仔细的看,他目不转睛的盯著锁悲,不时点头又摇头。
精瘦笔挺似乎与锁悲搭不上边,锁悲与他差不多高,肤色较深,浓眉大眼,头上光滑如镜,上有九个白色香戒,穿著武僧的短式僧衣,腰间束了带,看得出结实的肌肉伸手比比自己的胳膊,再觑觑锁悲媲美敲钟锤的粗臂,他再次肯定,精瘦与锁悲绝对搭不上边。
“师、师兄看什么?小僧身上、身上有什么奇怪?”锁悲跟随他的视线从上扫到下,很正常呀。
“哦?不,没什么。”打量完僧鞋,空门化心一笑“恭喜师弟出思过堂。”
“师兄不怪我”
“怪什么?”
“怪我在护法堂与那位女施主打斗。”他思了六天,思得快成木佛雕了。
“住持有怪你吗?”空门化心反问。
“没有。”除了他师父外。
“我又有何缘由责怪你?”空门化心摇头,他正要绕道离开,却见一小沙弥急匆匆跑来,口中叠声叫著“糟了、糟了”
“右护法师兄。”小沙弥停在空门化心面前。
“可是又出了很麻烦的事?”空门化心问道。
“正是、正是,有人在释迦殿闹事,知客师兄请你快去。”
“好。”
乌发凌空一扬,高瘦的人影立即转向。
锁悲不知何事,见他说走就走,双腿似不受控制的迈前,随著去了释迦殿。
空门化心甫入殿门,便听到尖声的叫嚷用“叫骂”更贴切。
“你们这些该死的破葫芦瓢,最好快点把那家伙叫出来,我家少主没时间等他。”高声叫骂的红衣男子背对殿门,看不清容貌。许是叫得不耐烦,他一把揪过沙弥的衣襟,用力摇晃,口中也不闲著的叫道“听到没,听到没?我让你们叫人,怎么叫了半天也没出来,是不是死在哪个角落里啦?说话呀,呜什么呜,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啊?葫芦瓢。”
葫芦——瓢?
待锁悲发觉自己的手放在头上,又看到空门化心露齿微笑,才发觉自己的动作无疑承认了男子的叫骂,霎时黑脸染上暗红,赶紧合掌于胸。真亏思过堂六日,让他能倒背大日如来静心咒。
在他念经的当口,空门化心已走到红衣男子身后“施主,你勒住这位小师弟的脖子,让他如何说话?”
喝!红衣男子闻言转身,是张微带稚气的年轻脸庞。
“你?”丢开手中的沙弥,红衣男子绕空门化心转了二圈,拉扯身后的头发,连声叫:“你你你,就是你。”
“我是我。”空门化心打起禅语。
红衣男子停在他面前“我什么我,你是空门化心?”
“是。”
“太好了,终于看到一个不是顶光的,跟我走。”抱住他的腰,红衣男子二话不说的飞足轻跃。
众人只见红影一闪,两人已在殿外。
锁悲追出殿门,早不见红衣男子,心中一阵焦急。询问周围的沙弥,竟无一人看清红衣男子去向何方,焦急不觉中加深了些。
空门化心末想过红衣男子竟抱著他在叶尖飞跃,如履平地般。就算再怎么参禅颂佛,被一个年轻男子抱著,毕意让同为男人的他感到怪异。
“施主,你可以放我自己行走。”
“施什么主,你又不是顶光,真不明白你们怎么喜欢葫芦瓢一样的脑袋?”说话间,红衣男子已跃过一段不短的距离,直冲山下。
“顶光?”很熟悉的称呼,听谁提过?按下心中疑问,空门化心刚要再劝红衣男子放他下来,不料红衣男子先一步跃下树间,放开抱在他腰上的手,独自坐在树下喘着气。
“休息一下,好累,这真是累。”红衣男子稚气的脸上有些潮红。
趁他休息,空门化心打量四周,远处的树木有焦黑的痕迹,孟夏雨水多,让浅浅的水坑全是黑色;一些山竹被人砍断,斜倒在林内,这个方向是往山下走。
他将视线调回红衣男子脸上,他确定未曾见过这位仁兄。“施主,你带我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真罗唆!”休息够了,红衣男子又一把抱起他,踏叶如飞。
他似乎打算就这么抱著他跑下山?空门化心淡淡一笑“施主如何称呼?”
“关。”
“关施主,你为何要带我下山?”
“不是我,是我家少主。”趁踏叶之际,红衣男子抽空睨他一眼,不再理他,也不停下休,继续跑到山脚,越过一片竹林,在田中农夫惊讶的目光中,停在一间绿屋前。“到了!”
红衣男子放下他,先一步进屋,叫道:“少主,人我带来了。”
屋内传出低沉的男子声音:“做得好,关关。”
“好累。”叫关关的男子抱怨道。
“要我帮你倒茶吗?”这是与关关一样带点清亮音质的男子声音。
“谢谢,开开。”听得出关关毫不客气。
空门化心站在绿屋外,淡笑早在看到绿屋时隐去;先是微惊、愕然,随后是恍惚,似喜似怒,又似激动。
很熟悉,非常熟悉的地方;这儿这儿是他
“不进来?是不敢进屋,还是你忘了这间屋子是怎么来的?这不是你修筑的吗?”低沉男子的声音能听出明明白白的讽刺。
是,是他的修筑。
这间竹屋是他亲手劈竹、亲手拉架,在附近农人的帮助下修筑而成,为的是给青蚨一个避雨休息的地方;也是建成后,再也不会踏入的地方。说来熟悉,其实陌生得很。
“还不进来,要我出门迎客?”讽刺中多了不耐。
现在容不得他多想,暂且忽略胸口涌上的激动,空门化心垂眼看着台阶,徐徐踏上,虽然缓慢,却不迟疑。
不想承认,但内心的确激动。
空门化心进了屋,仍是记忆中的简单模样,关关与另一位红衣男子正倒茶喝水,低沉男子的声音从唯一的内室传来。
掀开垂帘,一个满脸怒气却微显狼狈的华服男子坐在床边。
床上躺著面如雪色苍白的青蚨,两名侍女正在照顾她。
应是病了。他忖著,目光扫了华服男子一眼,便停在青蚨脸上,不再移开。
她的脸,是在数百个夜里,即使没有月色,也依然能勾勒出的清晰脸庞脸不圆不尖,细眉弯如竹叶,眼睛很大,总有情绪反映其中,多数时候是对他的不满,鼻梁饱满而圆润,唇色鲜艳,贴近时能闻到淡淡花香,颊上总飞著两朵充满活力的嫣红。
个儿只到他的鼻尖,爱穿桔色纱衣,个性冲动,没有侠义心,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惹到她,她绝对会让对方台阶都没得下。
他很了解她呀!空门化心移开了眼。
原来,他早已将她看得一清二楚了。
华服男子并不让他有太多时间打量,倚著桌子,十分不耐地道:“你记得我吧。”他很肯定。
“施主怎样称呼?”空门化心淡淡的语气听不出讽刺。
“青蚕。”华服男子皱紧眉,也不多拐弯抹角,单刀直入“我让关关找你来,是让你照顾蚨儿,你不会拒绝吧?不管你是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不想听到否定的字眼。”
很霸道,他应该说不吗?
“蚨儿的伤是因你而起,除非你想推卸责任。”青蚕眼中有抹迁怒。
“她受了什么伤?因何受伤?”锁悲师弟习武多年,不会将她伤得太严重,绝对另有原因。
“空门化心,你一点也不焦急?”这个男人站在门帘边一动也不动,难道蚨儿对他根本算不得什么?思及此,青蚕眼中浮现杀意。
除了不肯随他回家,蚨儿未曾执著过什么东西或人,却莫名其妙爱上这个男人。
哪里值得爱呀?除了一张脸看得过去,全身上下没一点让他满意。若不是蚨儿,那天在茶棚,他是真的想杀了他。
“她何时受伤?”空门化心走到床边,看到薄被外的手上缠满纱布,袍中双手一握。
“六天前。”
六天,是与锁悲师弟打斗的那天?空门化心微一拧眉,顾不得多加推算,捻指放在脉上一探,他微微松口气。心脉跳动虽慢,却无紊乱,只是有些气虚不足。
冷眼看他,青蚕正要开口,名为开开的红衣男子走起来。
“少主,您该回去了。”
“也好。空门化心,蚨儿现在睡著了,我要你留在这儿照顾她,直到她恢复为止,你答不答应?”
“怎么照顾?”他没照顾过人。
“醒了哄她喝药,闷了陪她说话、逗她开心,按时给她换药不用了、不用了,我自会让侍女为她换药。”青蚕的声音有些低哑,表情变得恶狠“你是猪呀,照顾人都不会?”
“她为什么受伤?”放开缠著纱布的手,他突然抬眼看向青蚕。
被他突然射来的视线怔愣住,青蚕有刹那的闪神。
“少主,要开界门了。”开开走到青蚕身边,打断二人的对话,手中同时已燃起金紫色的焰门。
随著他两手的扩张,焰门越拉越大,等到拉至寻常门扉大小,开开放下双臂,让它竖立在屋内。焰门罩著一层轻薄火焰,透过门,依稀可见房屋粱柱。
青蚕再瞅了眼空门化心,冲开开丢下一句“告诉他”便急急穿过焰门,似乎笃定他会留下照顾青蚨。身体在门内消失后,火焰自行收缩变小,直到熄灭。
江湖杂耍?
空门化心飞扬的风眼毫不掩饰惊讶,看着焰门由宽阔变为黄豆大小,再自行熄灭,他一一扫过侍女及开开,再送一瞥给房外的关关,最后停在桌上的黑药汁上。
走到青蚕坐过的地方,他端起碗,道:“她醒了就能喝药?”
“是。”其中一名侍女回答:“你会照顾蛟小姐吧?”很怀疑的语气。
“会。”他坐上木椅。
“你不好奇刚才的焰门,不奇怪少主一下子就消失了?”开开跳到他身边,弯腰瞪他。
淡淡看他一眼,空门化心微笑“他让你告诉我。这位小施主,你现在可以开始详细的告诉我,青蚨为何受伤、怎样受伤?或者,什么人想伤她,为何现在才想到让我来照顾她?”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开开不打算买帐。
“施主不愿告诉我?”放下药碗,空门化心转身“方才关关施主带我下山,必会惊扰到师父,待我回去一趟。”说著,人已向门外移动。
言下之意,不告诉他也没关系,他离开便是。
“你你你你?”吃了哑巴亏,开开怒瞪他的背影,不知该不该拦下。
饮茶的关关听到屋内的说话,早已先一步堵在门外,责怪的看了开开一眼,转头对空门化心道:“你不用回去,我告诉他们你没事不就行啦!顶光真是麻烦。”
后一句变成小声抱怨的调儿。
“开开施主肯告诉我吗?”空门化心淡笑的脸实在看不出威胁。
“肯。”开开挤出一字,嘴角抽搐。
冲他一笑,空门化心走回床边坐下,眼光再次停留在青蚨缠满纱布的手上,左臂伤得比右臂严重。
开开翻个白眼,看向空门化心的眼神满是轻蔑,移到青蚨身上则变得复杂,犹如看着多么贵重的珍宝。他低头嘀咕数声,心不甘的开口。
“咱们是灵界焰夜族,蚨小姐是族长的孙女儿,以前,焰夜族的异类叛徒被族长囚住,关在焰牢里;前不久,那些异类冲破焰牢逃了出来。他们长时间关在牢里,体力大不如前,为了恢复体力,最快的方法,也是最邪恶的方法,是利用族内稀有的九窍心。长有九窍心的人,对我族人来说是难得的宝贝,蚨小姐是我们的宝贝。她受伤,就是被那些该死的异类所伤。”开开咬牙。
“伤她的人”
“烧焦了。”关关轻插一句。
空门化心不明白,掀起眼帘看他。
“他们以为蚨小姐好欺负。也不想想,九窍心的焰夜族人驭火的能力天生就比八窍心厉害,他们想挖蚨小姐的心,活该自己被烧成焦炭。”当日见到时,那两个异类全身焦黑,早没了人形。
“你以为蚨小姐会放过想伤她的人?告诉你,最好少惹蚨小姐,虽然她不愿意回族里,不愿意认族长为爷爷,她还是咱们眼里的宝贝,若不是、若不是少主早将她留在灵界,哪还输得到你照顾!”很咬牙、很气愤的声音。
“为什么不将她留在灵界?”他吞下若不是后面的话,空门化心心知正是青蚕找他来照顾她的原因,倒也不惊讶,淡淡的看了开开一眼,好似他口中的九窍心、焰夜族不过是寻常事。
“你以为我们不想呀?”开口的是侍女“蚨小姐一入灵界,便气息不稳、脸色发青,根本无法适应;否则少主也不会又将她送回人界。”
击伤围攻的二人后,青蛟全身是伤的倒了下去,惊得青蚕脸色全白,乘机带她回灵界治疗。人是带回了,可麻烦也来了;伤好治,脾气却不好劝。
族长舍得稀世药材,肩上的血窟窿不是大问题,就算伤到手筋的左臂,也能在治疗后灵活如前。
最大的问题是每当青蚨醒过来,不喝药不说,根本见人就骂,见碗就摔,哪管是不是威严的族长,照样一碗砸在头顶上,嚷著说不见到化心就不喝药;那凶狠的样子让她们私下佩服了好久,也对她口中的“化心”充满好奇。
族长无奈,只得让少主送她回人界。
她们在此也不能久留,就像嗯,用少主的说法,她们来人界,就像鱼上了岸,难受。
“她的伤无碍吧?”空门化心的声音中藏著难以察觉的关心。
青蚕说他不焦急,或许他的样子真的看不出焦急吧,但焦急该有怎样的表情,或怎样的动作呢?他不知道,只是觉得难受,更有一丝嗔恼。
常说她五戒难定,如今,他也破了嗔戒。
恍神间,忘了伽蓝,忘了红衣男子和侍女,也忘了自己被人强行带下山,他盯著一圈圈紧缠的纱布,竟向往起那一抹桔色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