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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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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序进入晚夏。

    午后,在台北民生东路某巷内,屋龄约二十五年的老公寓三楼。

    言放宇放下行李箱,深深吸气,再痛快地吐息。

    幸好当年父亲没把房子卖了,它看起来还好。壁角的漆掉了,厕所还不错,阳台的铁架只有一点点锈蚀,每个房间门都可以锁。普通三房两厅的格局,以后一间房给他住,一间给言豫,一间可以当作书房。

    他带着行李到旅馆,致电给律师,请他帮忙安排重新装潢老公寓的家,一方面联络工作事宜。

    他已经决定进入某企业高层工作,薪水不低,性质对他而言还算轻松。

    傍晚,他接到一通来自美国的电话。

    “亲爱的,你到了吗?一路平安吗?”那是一把甜腻的、轻柔的,一个字就足以醉死一堆男人的美妙嗓音。

    言放宇温柔地-起弯弯的眼角。“很好,一切平安。”

    蜜糖似的声音于是再度扬起:

    “真好,那我们赶快离婚吧!”

    “什么?”言放宇莞尔低笑。“就这样成全-?”

    嘴里虽是这样说,语气却丝毫没有一点不悦,沉沉的嗓音甚至还带着愉悦和宠溺。

    “哎呀,你都安排好了嘛。”薇薇安娇声嘟囔着。“不然怎么办呢?马汀说要尽快娶我,我也等不及啦!快点快点快点--”

    脑中升起薇薇安不顾一切的模样,言放宇不禁摇头。她这说做就做、奋不顾身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为什么一切事物在她眼中都是这么简单、理所当然?

    “知道了。言豫好吗?”言放宇低笑。“他才五岁,-不能喂他喝啤酒。”

    话筒里传来薇薇安花枝乱颤的笑声。

    “就算我想,马汀还不肯呢!他好疼小言豫,一直问我小言豫可不可以留下来,他很想做爸爸呢!”薇薇安嘴上聊着言豫,心里分明还想着马汀,满心、满眼、满嘴都是恋爱的甜蜜。

    言放宇轻咳一声。“你们可以自己生一个。”

    “噢”薇薇安终于透露一丝丝烦恼。“我真不希望你留在台湾,以后想看小言豫,要飞好远哪!”

    “放心,我会照顾他的!”

    “我知道。”薇薇安偏头一想。“台湾环境好不好呢?你离开这么久,可有什么改变?”

    这个嘛--

    言放宇想了一想,老实说:“我不知道,才刚回来。老房子依旧,天空的颜色很蓝。”

    天空的颜色?

    薇薇安楞楞地,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才无所谓地耸耸肩说:“嗯那很好。”

    “我安顿好之前,言豫就拜托-了。”

    “知道啦,”薇薇安责怪地娇嗔。“我是很差劲的妈咪吗?”

    言放宇只是笑。

    薇薇安不理他,接着提醒道:“过两天,我寄离婚协议书给你,你记得赶快签唷。”

    “不用了,我来准备,我寄给-比较快。”

    “那好。还有,你的钱我一毛也不要。”

    这一点,她绝对坚持。

    言放宇微笑。“是-偷汉子在先,我会这么傻吗?”

    薇薇安在电话里咯咯笑着:

    “那就好了,祝你一切顺顺利利,要常call我哦,bye。”

    放下电话,夜幕也垂下了。

    他走向阳台,习惯性地往上看。

    这习惯好象是从岑茵那儿偷来的。

    眼前闪过一张模糊的、清瘦的脸孔。

    他拼命想抓住那张脸,可是-着眼想了老半天,那张脸孔依旧模模糊糊的。

    奇怪了,为什么他竟连她的一张照片也没有呢?

    也只好放弃了--

    心头有一点点怅然。

    七年,好象很久很久了。

    比较清晰的印象,只有她偶尔停下来深思或看天的身影,总是偏着头,或下巴微扬,有种惹人怜爱的脆弱和孤单。

    她--

    现在还好吗?

    “哈-,摩卡小姐。”

    辜城日揭开帘子,热切地为岑茵送来今天的第三杯咖啡。岑茵仅仅点了个头,算是响应。

    而今天,店老板却不像从前那样,带着空托盘转身就走。

    他停在沙发旁,弯着腰,-起眼睛直直望进窗口里,连岑茵也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

    他没事人似的对她笑笑,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只脚抖啊抖啊抖。

    岑茵装作没看见,回头继续。

    “小姐,在做研究?”

    “嗯。”她径自按下一个超级链接,屏幕跳出一个窗口,全英文。

    岑茵暗自哀号,-着眼,凑上前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又痛苦的慢慢念着,在心里默读。

    从她脑袋瓜上方凑过来的头颅又说话了:

    “都是英文,真糟糕喔?”

    “还好。”岑茵在心底默默叹着气。

    好不容易走出家门,难道想求一点清静也这么难吗?

    陌生人又说话了:

    “-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翻译软件吗?”

    岑茵一楞,微微屏住了呼吸。

    翻译软件?

    顿了顿,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在心里默默地挣扎着。

    也许也许她用得着这个软件,好心动

    可是,那意谓着什么?

    失去她梦寐以求的清静?

    终于狠下心,她说:“我知道。”

    接着,很快再强调:“我用不着。”

    妈的,她强调的太大声了。

    陌生人几不可闻的闷笑声传来,岑茵倏地赧红脸。

    怎么,她不想用都不行吗?不行吗?

    “可是真的很好用耶,来嘛,我来示范一次给-看。”

    陌生人不由分说,自顾自的挤到沙发坐下,岑茵只好不情不愿地闪到角落去,闷闷地看他怎么搞。

    陌生人也不客气,抢过她的鼠标键盘,俐落地开启一个程序,然后把整篇文章逐字逐句翻译,贴在记事本上。

    不一会儿,全篇文章很快翻译完了。

    “-看,很快吧!”

    岑茵沮丧地颓下肩,她痛恨自己在计算机面前的软弱。

    更痛恨自己的英文这么破!

    “谢谢你。”她极勉强、极勉强地点头道谢。

    “我说过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的。”

    陌生人阳光般灿烂温暖的笑容,足以融化北极的冰山。

    岑茵觉得自己好象被烫着了,浑身不自在。

    “呃谢谢。”

    打从第一次跨进这家店,就没给这男人什么好脸色,他为什么要帮她呢?

    她一向独善其身惯了,这样突来的善意实在教人不知所措。

    “那么-会用了吗?”

    她只迟疑一下下,陌生人马上自动自发的解说起来。他说的很快,岑茵头昏脑胀地听了好几次才懂。

    “把-想翻的句子或单字,这样反白然后复制到这里贴上然后按enter这样,懂了吗?”

    “嗯,谢谢。”

    “真的记得吗?”

    “记得。”

    “好,-试试。”

    岑茵红着脸照做了。

    热情的店老板用教学校小朋友的口吻带领她,让她加倍困窘。

    “对了,-真聪明。”

    瞧他鼓励的笑容,只差没伸手摸她的头说“乖”了。

    “这个言放宇是什么来头?”陌生人摇头晃脑地打量屏幕前的男人。“-每天来我店里,都找他的资料,真的是要拿来写报告吗?”

    “也不是呃”岑茵顿了一下,才为时已晚的后悔。

    为什么不说是呢?

    陌生人脸上满是旺盛的好奇。

    他凑近脸,问:“那不然呢?”

    “我只是只是”岑茵蓦地红了脸。“我呃”她闭上嘴,突然想到,他已经教完了,为什么还不离开?

    神经倏地绷紧,迟来的警觉夹杂着微微懊恼。

    她真的迟疑了很久很久,原以为他会就此放弃打探,没想到他居然硬是睁着亮晶晶的可爱双眼,硬是不死心的陪她干耗--好象她不给个交代不行。

    最后,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回答他:

    “他是我一个朋友。”

    “老情人?”

    “朋友。”她坚定而凌厉地瞪视他。

    陌生人摸摸鼻子,一笑而起。

    “看来我该滚了。”

    岑茵立刻又觉得内疚,店老板并没有恶意,她不该恶脸相向的。

    她站起来送他,尽可能诚心诚意地点头道谢。

    “谢谢你。”

    “别客气。”他扬起下巴,照例往屏幕旁的对讲机一努。“什么事都可以叫我,记得唷!”

    “谢谢。”

    岑茵试着对他笑笑,笑的尴尬而古怪。

    陌生人却莫名其妙地被她逗乐了,摇着头,笑不可抑地托起托盘,揭起帘子准备离开。

    “我叫辜城日。”

    “嗯。”辜城日不太确定地放下帘子,笑容随即罩上乌云,垮了下来。

    这次,她会记得了吧?

    今天的天空,偏向灰蒙蒙的色调,不是他喜欢的天蓝。

    言放宇站在三十二楼的窗前往外看,纵横的街道上车流奔驰,灰色的建筑和灰色的天空冷冷的交织在一块儿。

    “喜欢你的办公室吗?”

    身后,一把柔软的女声响起。

    言放宇回头,只见一个衣着入时、五官细致,身材姣好的女郎微笑向他走来。

    “你好,我是张嘉玉,你的秘书,你可以叫我嘉玉。”

    “幸会。”言放宇礼貌地颔首。

    张嘉玉甜甜地回以一笑。“幸会的是我,我爸说你月初才正式上班,没想到能提前见到你。”

    “令尊是?”言放宇疑惑地问道。

    “我父亲就是总裁,张濂。”她不无骄傲地扬起脸。

    “原来如此。”言放宇深深点了个头。“张小姐您好。”

    “不必客气,我说叫我嘉玉就行了。”她笑了笑,随即准备退出办公室。“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为了弥补上回的失礼,这回,岑茵特地带来一包上好的咖啡豆。

    “这个,我想你会喜欢。”

    辜城日端来第一杯咖啡时,她硬着头皮递给他。

    “送我?”他看她,又惊又喜,眼睛闪亮亮的发出光芒。

    “送我?”他看她,又惊又喜,眼睛闪亮亮的发出光芒。

    岑茵冷淡地点头。“谢谢你教我使用翻译软件。”

    辜城日不以为意地挥挥手,立即抓着咖啡豆退出房间。不一会儿,浓郁的香气飘来,他端着满满一壶咖啡到她眼前。

    “我们来喝-买的咖啡吧!”他咧开他的招牌笑容宣布。

    岑茵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天,真是自找麻烦。

    既然沙发是双人的,辜城日便很大方的占据空着的另一半位置,捧着咖啡,自以为熟稔的笑问:“又来找言放宇的资料对不对?找到没?”

    “没有新的。”岑茵不情愿地咕哝。

    “唉,这是因为-太少上网了,不懂得搜寻技巧。”

    他惬意地伸出一只手,抓过鼠标东点西点,屏幕上很快出现许多窗口。他又连续打了几个字,很快的,这些莫名其妙的窗口纷纷运作起来,很快,马上闪现许多新资料。

    “看,资料要这样查才对!”

    岑茵早已目瞪口呆。

    “计算机不适合我。”她气恼地瞪着屏幕。

    辜城日呵呵笑着,又为自己倒杯咖啡。

    “-喜欢哪一种咖啡?”

    “摩卡”岑茵想了想。“或者焦糖玛琪雅朵。”

    “我泡的好喝吗?”

    “好喝。”

    他笑着对她伸出手。“朋友吗?”

    岑茵犹豫半晌,他身上的阳光的味道,感染着空气,渐渐包围了她,她突然有种错觉,她无法拒绝。

    所以她没有抗拒地接受他递来的手,点头道:“朋友。”

    他看起来非常开心,阳光的幅射度似乎一下子提高整整一倍,连她都热起来。

    “没那么困难,是不?”

    岑茵干笑了两声。

    这家伙,相当自以为是啊!

    言放宇委任的律师很有效率,不到一个月时间,已经把旧宅装修妥当。他总算摆脱饭店,回到真正的家。

    第二次放下行李,门铃声便响起。

    言放宇前去开门,门外,是笑意盈然的张嘉玉。

    “哈-,我听说你搬家,特地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太客气了。”

    言放宇领着她进屋子里来。

    “才装潢好,一时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嗯装潢的很简单。”她打量四周。“你满意吗?”

    “不知道,我还没看。”

    “那一起看吧!”笑。

    其实整幢屋子几乎维持原样。只是重新上漆铺地,该要的设备整理整理而已。言放宇是怀旧的人。

    “好象没什么设计感。”她忍不住评道。

    言放宇颔首。“我交代设计师能不变就不变。”

    “嗯”张嘉玉点头。“但也不能空空的呀!连条毛巾都没有。”

    “待会儿开车去买。”

    “我陪你去。”

    她的心意,直直写在脸上,是不容置疑的。

    言放宇不置可否,只是了然于心。

    背着张嘉玉,他才露出一丝疲惫。

    老板的女儿!

    “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受不了辜城日整日聒噪,岑茵终于受不了了决定回敬他。

    辜城日无辜地双手一摊。“哪个女人受得了我呢?”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岑茵怒道:“你别这么烦人,人家就受得了呀!”

    “我是关心-耶!”辜城日受伤地瞅着她。

    岑茵冷哼。“那也看人家领不领情呀!”

    “-为什么回避我的问题?”

    “因为你的问题,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没关系,就是先有他,我才认识-的,他是我们的媒人。”

    岑茵莞尔苦笑。“媒你的大头鬼。”

    “说嘛、说嘛,他一定是-的老情人对不对?”

    岑茵叹息。“我们分手很久、很久了。”

    辜城日胜利地欢呼,孩子气的深深印在清秀的俊脸上,有点迷惑人的可爱,连岑茵都忍不住恍神多看了两眼。

    “多久?”

    “七年。”

    “这么久”辜城日深思地看她。“看不出-这样痴情,啧啧,这年头蠢成这样的人不多。”

    “谢谢。”岑茵没好气地点头。

    辜城日抓着言放宇的照片,啧啧有声地摇头。“七年耶,不是我说-,他连孩子也生了。搞不好在路上撞见都不认得-了,---”

    “那又怎样!”岑茵冷冷地抢过他手上的照片。“犯法了吗?”

    “是没有。”辜城日——地笑笑,一脸无辜受惊貌。

    岑茵收回足以杀人的目光,冷然道:“谢谢。”

    “-的口头禅好冷喔。”他瑟缩一下,抱怨嘀咕道。

    “你别烦我就不会听到我的口头禅。”

    辜城日得意地扬起唇角。“不行喔,那-会后悔的。”

    岑茵祈求地双手合十。“请你赐我后悔的机会吧!”

    辜城日瞠然瞪着她。“-实在太没良心了,好,是-逼我秀出筹码的”

    他给她一份报纸,报纸上有块小小的版面用蓝色麦克笔特地圈出来。

    “看吧。”

    信息金童魅力非凡,旭日信息拟于十月二十三日为言放宇先生举办欢迎酒会,届时不仅公司高级干部莅临,还拟邀请

    岑茵默默看完整则新闻,面无表情的抬头。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辜城日跳脚。“-不想跟他见面吗?”

    “见面?”岑茵恍神起来。

    见面?她没从想过要见面的。

    一个是天,一个是泥。

    他身价百倍,她只是个小小社区的幼儿园老师。

    他们的生命曾经美丽的交错,很美丽很美丽,也许这辈子都不再有。

    但,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