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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
阿珂的顶头上司叫黄莲连,是一个年过五十岁的未婚女人。
凡是黄莲连的下属都体验过挨骂的滋味。不想挨骂的唯一办法就是使出浑身解术跑独家,有了独家新闻,黄莲连会换上一张嘴脸,巴结那些立大功的小兵都来不及了,哪还会骂人。
听那些被黄莲连当成宝的红牌记者说,被上司看重的滋味就像吃了吗啡,轻飘飘的,一个记者不怕死的冲劲就是这么来的。
阿珂没有尝过黄莲连的甜头,黄莲连给她的感觉永远就像苦瓜加辣椒。凡是阿珂呈上的新闻稿,黄莲连不是瞄一眼就给搁下,就是挑剔地请出火箭炮伺候。
阿珂知道是自己不争气,所以每回被骂得灰头土脸,总还是好脾气地陪笑着,就怕黄莲连气得当场倒地,那她的罪孽就大喽。
说起来,阿珂也算是他们报社的开国元老呢。
五年前“明报”刚成立的时候成员总共是七个人,三名主管加四位员工,其中包括主管阶级的黄莲连和社会新鲜人阿珂。阿珂的大学成绩优异,外在条件又比其他几只菜鸟好,乍看下很具实力和先天优势,报社上下一致认定阿珂值得栽培,黄莲连更是抢当阿珂的师父。
但几年下来,新人一批批加入,阿珂却没一点长进,当初看好她的人承认自己看走眼也就算了,只有黄莲连想不开。恨铁不成钢加上求好心切,教黄莲连动不动就把炮口对准阿珂——
砰!阿珂才刚踏出办公室,背后的门立刻狠狠地甩上。她的脖子一缩,接著叹口气,习惯地拍拍胸口让魂魄归位。
这是阿珂从罗马回来的隔天。她一大早就进了报社,捧著熬夜赶出来的稿子到黄莲连面前,结果——就是这样喽,碰了一鼻子的灰。
本来,这回到罗马采访珠宝商的任务,是排定由阿珂隔壁座位的关雅雯负责的。关雅雯入行两年,负责旅游专题,风格清新独特,总藉由文字将各地风景描述得如诗如画,读者反应很好,好几家出版社都看重她的才华前来邀稿。简单地说,关雅雯就是黄莲连平日捧在手心里的宝。
阿珂是黄莲连失败的例子,关雅雯却是黄莲连的骄傲。黄莲连自信地以为,她一手带出来的人不会背叛她,然而半个月前关雅雯突然递出辞呈,任凭黄莲连怎么说破嘴挽留,关雅雯还是挥挥衣袖,隔天就跳槽到一家国际知名的旅游杂志去了。
也因此,到罗马的任务临时落到阿珂肩头上。
阿珂身负重任,却遇上一个超级不配合的受访者。那个珠宝商虽是华裔,却没有丝毫同胞情分,她傲慢地告诉阿珂,她的珠宝早就举世闻名了,根本不需要他们这种小报帮她宣传。
阿珂只好针对罗马的珠宝金光聚集地——“康多提大道”作了一番介绍,并且做了挨骂的心理准备,结果和她预期的有点不一样。
黄莲连对“康多提大道”的特别报导没意见,倒是看到另一则名人采访的标题,火气才细了上来——
“你要写济慈、拜伦还是米开朗基罗都好,这什么?啊?希腊神话!”
就这样,阿珂被吼了一个早上。
黄莲连总是固执地反对虚构人物和爱情主题,主观地否绝这两者的新闻价值,也因此,喜欢写情人专栏的阿珂惹她不爽很久了。但毕竟报导不能以主观评定价值,有旷男怨女从阿珂的文字获得共呜,黄莲连只好忍气任由阿珂去采访她的月老神仙了。
可大部分的报导,她还是坚持下属必须选取“伟大”的题材,例如,有作品进驻博物馆的艺术大师、名列教科书上的伟人,还有当代引领风骚的权贵,才值得报导。
阿珂很无奈,她不是故意挑战黄莲连的原则,只是总有些题材太诱惑人了,她总想赌一赌,心想:也许这次黄莲连会抛弃成见,被她选取的爱情题材感动也不一定。
爱情是不褪流行的话题嘛,为什么不算“伟大”呢?
彻夜不眠地把罗马神话和雅典的爱情传说整理成感人的文章,在她看来故事很美呢,怎么在黄莲连眼里就成了没价值的报导?
阿珂想不透的事情太多了,也不差这件。她像只脑袋混沌的糊涂熊猫,离开报社,带著相机单枪匹马前往“海屏新书发表会”的地点。
海屏是新窜起的流行作家,文章被文坛老手批评得一文不值,但奇怪的是,骂她的人愈多,书的销售量就愈好。媒体为了满足消费者的好奇,一窝蜂地追问海屏的感情生活,她的文章究竟好不好倒成了其次。
这是海屏的第三本新书发表会。阿珂的报社原定要将这则新闻排在地方活动板,但眼看阿珂负责的每周人物专访就要开天窗了,黄莲连只好给她这条线索去发挥,毕竟海屏是由媒体塑造成的新闻人物,总比阿珂的希腊罗马神话有卖点吧。
阿珂赶到了新书发表会的地点,推开厚玻璃,咖啡店里有两个服务生正收拾著杯盘,距离入口最远的长桌上坐著一名女子。
阿珂猜想那个背门而坐的女子就是海屏,年轻的男造型师在帮她卸妆,助理整理著桌上的资料。
阿珂清清喉咙,走向前报出身分:“您好,我是明报记者”
“抱歉,采访的时间已经过了。”助理很快地说。
海屏回头。阿珂诧异:“啊!筱微?”
纪筱微的葱白玉手轻举,颇有女皇架势地让她的造型师和助理退开。
“你!你就是海屏吗?”阿珂强装镇定。
这个纪筱微是阿珂的小学同学,也是阿珂的童年阴影。阿珂从小学到高中,有十二年的时间笼罩在“纪筱微梦魇”里,问题就在于:阿珂对任何人都是一种温柔的陪衬,任何时候都不喜欢抢锋头。
纪筱微的家境并不是特别富裕,但她从小学芭蕾、学钢琴,代表学校参加各种比赛。
小糊涂蛋阿珂随随便便的维持中上水准,小野心家纪筱微却用尽心力争取著第一。当纪筱微苦练各项才艺的时候,阿珂在家里卖面包混日子,纪筱微心理无法平衡,她开始把阿珂当成对手,而阿珂的恶梦就这么开始了。
就算阿珂无意参赛,纪筱微也能使出各种办法让身边的人拿两人放在一起比较,例如——
老师夸赞纪筱微又拿了班上第一名,不忘接著劝戒阿珂加紧用功,怎么上次月考拿第二名,这次却落到了第五名,应该像筱微一样维持水准才对嘛。
如果有个同学说阿珂可爱得像娃娃,马上会有人接著说纪筱微美丽得像公主。
还有,纪妈妈常常绕到柯家的店里来报告她家女儿的丰功伟业,然后柯家的晚餐会多了这样的话题:
“珂啊,你跟筱微都要代表学校参加作文比赛,筱微去年拿冠军,你要加油,也给他拿个冠军回来。”
阿珂不想辜负家人的期待,遂心情沉重了,结果,阿珂还是打了败仗。她不在乎输赢,但排山倒海而来的安慰声浪总是强迫她对自己的败战表现出难过,不知不觉地,她就真的变得很难过了。
阿珂上大学以后不再跟纪筱微同校同班,只偶尔会听到家人邻居说起纪筱微的消息。就在她几乎忘了纪筱微是她的阴影的时候,恶梦又要上演了吗?
纪筱微站起来,冷冷哼道:“没错,我是海屏,意外吗?”
“呃,对啊。”阿珂僵笑,好意外啊,好像经过设计的,她总是后知后觉地落入老天设下的圈套。昨天是路以麟,今天是纪筱微,什么巧合都会发生啊。
“哦?我该和你一样没出息,才不教你意外?”
“不是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阿珂向前几步,紧张地解释。
“你倒是不教人意外啊。怎么?还在那家小报社当记者呀?!”纪筱微很快打断她,又教阿珂摸不著头绪地挂上了和悦神色。
“想采访我,可以呀,我通融你五分钟,问吧。”
“喔,谢谢。”阿珂楞楞地点头,把握时间地打开档案夹看了一眼,突然觉头痛了。
据档案上的记载,海屏是少数以作风大胆取胜的文坛明星,她上个月应某杂志之邀拍了半luo写真,还让记者偷拍到她和出版社老板进出宾馆的画面;她的文风不忌血腥情色,支持她的读者大多是道德感薄弱、强调自我表现的新新人类。
阿珂很怀疑,海屏的劲爆话题就是黄莲连所谓的卖点吗?
“要我帮你起头吗?”纪筱微双手环抱,盈盈笑着,然而那美丽的笑容却是不怀好意的。
阿珂被动地抬头,纪筱微慢条斯理地说:“路以麟,算是你关心的焦点吧?”
“以麟?你记得他啊?”阿珂觉得奇怪,路以麟曾经陪她参加过同学会,可是纪筱微没道理对他有那么深的印象啊。
纪筱微莫测高深地笑了笑“不介意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吧?被甩之后,心情如何?也许我的下一本书,会针对你的感情问题作番探讨”
“等!等一下!”这回换阿珂打断她,但阿珂无力把话说完整:“你、你怎么会知道”她不稳的心跳预告了自己即将遭受打击。总是这样的,只要站在纪筱微面前她就倒楣了,可怎么会扯上路以麟呢?
纪筱微慢慢地走到阿珂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因为,是我,要他甩了你。”阿珂不擅长隐藏白自己的情绪,只要几句话就能让她乱了阵脚,纪筱微太了解她的弱点了。
“不,不是吧?”阿珂慢慢地摇头。
“柯珂,你还是这么天真啊!你不知道路以麟是怎么样的人吗?”纪晓微嘲笑阿珂。
她那张脸在阿珂眼前放大,阿珂乱了、慌了,双脚像黏在地上似的,想走,却动不了。
路以麟是怎么样的人不该由纪筱微来告诉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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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阿珂像逃难似地跑出那家店,直跑到了街角还觉得芒刺在背,纪筱微胜利的笑容像把刀划过她的心脏。
阿珂迟钝,可迟钝的她,今天还是发现了惊人事实——原来她是天下无人能敌的傻蛋!
根据纪筱微说的,她回想起路以麟和她交往的那段日子他看了她的高中毕业纪念册,知道她要参加同学会,然后提议要陪她出席原来他在纪念册上认出纪筱微,那时候就计画著要利用她接近纪筱微了!
纪筱微当时是某立委的红粉知己,身为国会记者的路以麟为了挖新闻,想尽办法接近立委身边的人,也就是这样,路以麟认识了纪筱微。那阵子天天有他跑的新闻上政治头条。直到立委发现纪筱微泄露消息,纪筱微潇洒地离开那位年过半百、有家室的立委。
聪明如她,怎么会不知道跟那个男人在一起没前途,她在路以麟身上看到了希望,他们是同一类的人,应该是最适合的。她以为路以麟和她的想法是一样的,所以他接受了她,抛弃了阿珂。
纪筱微说:“我比你有利用价值,所以你被甩了,这就是路以麟,为了实现他的野心可以不择手段。”
可是,纪筱微并没有告诉阿珂,后来路以麟还是因为阿珂离开了她。
其实有什么关系呢?阿珂想,同样都是被抛弃,当初她不追究原因,就是隐约知道他有了更好的选择,现在知道了是因为纪筱微
唉,有关系的!
这事实很现实地伤害了她。她喜欢的人“总是”为了别的女人抛弃她。难怪路以麟要说对不起,因为他移情别恋,对象是她的老同学,而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冷瑟的风拂过脸庞,阿珂沮丧地走着,突然想到她的工作,完蛋了!她要拿什么回去跟黄莲连交差啊?
灵光一闪,她想到了路以麟在飞机上告诉她的消息。不想丢掉饭碗,只好把个人的情绪丢一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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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克福”是台北的贵族俱乐部。
阿可曾经看过一则关于“法兰克福”的专题报导,她知道这个建地四十公顷的高级场所向来只招待会员,想不到,路以麟的名字竟然可以当她的通行证。
走进泳池区,阿珂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觉得怪了。听说有些怪人喜欢闻油漆的味道,没想到她更怪了,竟然觉得这味道好闻,而且有点梦幻的感觉呢。
阿珂忍不住一次一次地深呼吸,近乎贪恋起那味道了。
接著,阿珂开始以记者的眼光搜寻可报导的新闻材料——偌大的泳池区充斥著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活力充沛,观众席上的眷属小孩高喊著加油,台上有个年轻人
拿著麦克风中且布著战况
她边走边思索著。路以麟说得对,凡是名人都有报导的价值,如果那个茅璇也——在这里,她可以偷偷拍他几张照片,然后对今天的活动略作陈述,就算大独家啦。
“阿珂,你来晚了。”路以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阿珂吓了一跳,停下来瞪著他,就是这张阳光笑脸骗了她!
“怎么了?”路以麟微笑,阿珂很少板著脸对人的,要得罪她并不容易,他竟有荣幸惹毛她。
阿珂垂下头,从他身边快步绕开。
纪筱微口中那个野心勃勃、喜欢利用人的男人,和她熟悉的、温柔体贴的路以麟差距太大了。她不会记仇,也不喜欢教人难堪,可在短时间内,要她忘记路以麟
带给她的伤害,是不容易的。
他伤害了她,不只因为他利用她、瞒著她和纪筱微交往,真正教阿珂感到难过的是,怎么她曾经爱过的人会这么深沉可怕呢?知道他的目的、手段,让她回忆里
有关他的美好在顷刻间消失殆尽了。
“阿珂?”路以麟追上去,伸手想拦阻她。
阿珂反射地往旁边闪躲,没想会突然踩空,来不及思想,心脏像被提到喉咙的地方
咚!一声。
陆以麟被溅起的水淋了一身。一时间,有人尖叫,有人惊喊,也有人抗议这突发的状况。
水灌进了阿珂的鼻子里,她想呼救,但水呛得她好难过,她徒劳地挣扎著,紧张地意识到——完蛋了,她死定了!
陆以麟楞了一会儿,才惊觉阿珂不会游泳,他很快地把相机放到地上,脱掉夹克,正准备往泳池里跳的时候,水里有个敏捷的身影朝阿珂游了过去。
阿珂不挣扎了,她放弃自主权,身体往水里沉。
失去意识前,她依稀靶到自己被一张网子捞住——
如果这是死神的召唤,她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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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用紧张的语气宣布著现场的比赛情况:“三号水道持续领先!”
男子矫健的身躯勇猛地向前滑行,快到岸边的时候突然掉下来一个“障碍物”他眉头一拧,是谁?!谁敢阻挡他获胜的前景?
茅璇游到岸边,不经思索地掳住那人。
“恭喜三号水手捞到美人鱼一只,”台上的男人兴奋地发现。
旋即响起了热烈的鼓掌和欢呼。奄奄一息的女子被抱上岸边,他无视现场的躁动,沉稳地蹲在她身边,拂开她脸上的湿头发,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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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有了模糊的意识,她好想睡,可有个强大的力量介入,它强迫她呼吸,它不许她沉眠。
阿珂又开始挣扎了,她喘息著,忍不住咳了起来
“耶!有反应了。”
“快把医生找过来!”
“醒了醒了!她醒了”
徘徊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阿珂听见了吵杂的声音,像在讨论著她该往哪里去。她向黑暗深处望去,倏然间,光源那头伸来一只巨掌,她的心脏又缩紧到喉咙的地方,接著,她看到了刺眼的亮光
缓缓的睁开眼,她好想知道,是什么力量牵引著她,是谁强迫著她呼吸,是什么原因让她不得不醒过来。
“阿珂!”路以麟焦急地俯身看她。
阿珂眨眨眼睛,是路以麟!为什么是他?——
她感觉到的那股力量,像来自一个无敌的强者,彷佛彷佛是造物者,谁都无法限它抗衡,只能被它摆布,它要她醒过来,于是她被征服了。不该是路以麟吧?
“没事了,阿珂,你没事了,没事就好了!”路以麟轻轻地扶起她的头,焦急地、反覆地说著。
他担忧的眼神教她的胸口一紧,眼眶发热!这也是骗人的吗?他对她的关心原来都是骗人的,这回他又有什么目的呢?
路以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似的,只能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不停地轻抚她的背脊。
在路以麟的怀里,阿珂感觉到的不是温暖,而是孤单,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想,如果她就这么死了,会不会有一个人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去寻找她的魂魄呢?
不会的。找个男人爱她都升天入地求遍了,谁会在乎她的死活呀。
阿珂忍不住呜咽起来,真的好悲哀啊!
茅璇走出人群包围的中心。
“辛苦您了。”一条摺叠得方正的厚毛毯被捧到他面前。
茅璇回头看一眼他刚离开的位置。
“是。”他的下属意会地捧著毛毯走向阿珂。
活动中止了,连台上的主持人都溜了,大部分的人都围在池畔看热闹。
这就是他的战斗兵团吗?竟然个个都像充满好奇心的八婆围在那!茅璇十分不悦,他很想一声令下,强迫运动会继续下去,但,要算帐也得等个适当时机。
这些人,明天等著倒楣吧。还有那个女人,她是谁?
他抬手触摸嘴唇,像订契约盖图章,他不曾随便地将唇烙印在女人身上,这次是一次意外。
他迈开脚步。最好有个人能好好交代,那个意外怎么会掉到他眼前的!
美人鱼?哼,根本是一颗蠢蛋!不会游泳还滚进水里干嘛?
“威原”的年度运动会就此结束了。茅璇很不满意这种结果,他把一切错误归咎于搁浅在池畔的“虫卵”身上。
哼,灾难!
经过一番折腾,天黑了。
路以麟扶著方向盘,侧头看看阿珂:
“你还好吗?”今天的阿珂异常地沉默。落水获救后,哭红了鼻头,但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阿珂轻抚著身上的柔暖衣料,回想之前两个小时路以麟为她做的一切。他在短时间内帮她买来了乾爽的新衣服,又坚持送她到医院做详尽的检查,说什么都要确定她毫发未伤。
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心情也沉淀了。不论路以麟是温柔细腻,还是深沉复杂,
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反正过了今天以后,他们又将恢复过去一样——当永远不联络的朋友。
如果她注定要跟爱神错身,谁也改变不了啊;如果路以麟一开始就告诉她,他是因为纪筱微而不要她,她才真的会深受打击呢。
阿珂想通了,看着垂挂天边的月牙儿,微笑了。虽然月下老头不眷顾她,可是阎王老爷放她一马了呀,该满足,该觉得幸福了。
他趁红灯的时候,从后座拿了一口牛皮纸袋给她。
“这是什么?”阿珂温顺地接了过来,以著浓浓的鼻音问。
他耸了耸肩,意思是要她自己看。
袋子是密封的。阿珂捏捏袋子的厚度,将它搁在膝上,没有打开它的意思——
大概是什么舞台剧或艺术表演的门票简介吧?阿珂猜想。他以前就喜欢出其不意地送她这类东西。想到今天差点到阎王府去报到,明天还有黄莲连的火箭炮等著伺候,她实在没心情好奇袋子里的东西了。
车箱内沉寂了一会儿。
阿珂转头看窗外的夜景,轻声说,
“我今天遇见筱微了,你还记得她吗?”不是试探,而是坦白,过了今天之后就不再见了,这是她唯一跟他谈这件事的机会。
路以麟一震,阿珂的异常是有原因的!纪筱微跟她说了什么?!
阿珂不等他反应,振作了精神,扬起睫毛,由衷地说:
“原来她就是那个叫海屏的作家。她好厉害,哪像我”这就是他移情别恋的原因吧?抛弃愚蠢的她,选择优秀的纪筱微,才像个聪明的男人嘛。
阿珂总是轻易地谅解了身边的人。
她想,即使他为了成就不择手段,那又怎样呢?他忠于自己,总比她老是为别人而失去自我好吧。
敏锐的路以麟猜到了纪筱微是如何让阿珂难堪的。
他表情僵硬,紧握方向盘的指节泛白。纪筱微曾说过,他们是同类型的人,踩著别人的肩膀往上爬,为了成就自己,可以时时算计别人。
的确。在遇见阿珂之前,他没想过追求一段稳定的感情。职场竞争激烈,为了成就抱负,他利用朋友的信任,也利用女人对他的爱慕,他温柔地对待所有人,让那些人心甘情愿地当他的垫脚石。
直到遇见阿珂,他接近她,不为任何目的,而是她的特质吸引了他。他珍惜她,小心翼翼地不像发展恋情。
但,的确是爱情。这是他利用纪筱微、瞒著阿珂和她交往,甚至和她发生关系之后,才赫然明白的——
他爱阿珂,因此不会像对待其他女人一样待她。
他对那些提供他有利消息的女人甜言蜜语、哄她们开心,甚至和她们上床,唯有对阿珂,他很慎重,即使是牵她的手,他都会细心地去留心她的表情。
在阿珂面前,他失去了自信,也无法再为自己的成就沾沾自喜了。
他不愿意她知道他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而耍弄心机的人,不想吓到她,不希望她看轻他。于是,他放弃了她。
他试过和他同质性很高的纪筱微在一起,但只维持了一个月。他跟她坦白,他心里有个阿珂是无法被取代的。接下纽约特派记者的工作,他离开台湾一年期间也试著跟不同类型的女人往,偶尔听记者联谊会的朋友提起阿珂,总忍不住微笑,总以为她离他的世界够遥远,直到昨天和她偶遇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海会枯,石会烂,只有阿珂是不变的。
现在,他明白了,他渴望安定的心是从阿珂开始的;经过这些日子,仍然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定下心来,是因为阿珂啊!
停下车,路以麟侧头,望见她清亮的眼,他悄然叹息了。
他想,如果感情的事能像采访一样有技巧可言,他大概就能得心应手,而不是满心无奈了。
“阿珂”他忽然开口,又黯然地打住。还是以前那种矛盾的心情,时时刻刻顾及她的感受啊。
瞧他有话要说,又难以启齿的模样,阿珂很快地给他搬来台阶,微笑说:
“我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我。还有筱微,嗯你也不需要解释,反正都过去了,我想:”
没关系!为了成全别人,她总是这样说,路以麟蓦地打断她:
“我很自私。”直觉地,他知道她还在寻寻觅觅她的爱情合夥人,这次,他只想争取,不想顾虑了,他要她的“有关系”他希望她在意他——
“嗯?”阿珂楞了楞,怎么突然这么说呢?
他定定地凝视她——
“所以,我希望这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懂得欣赏你。”只要他一个人懂她就够了。
她皱拢眉头,这不是在诅咒她吗?
他笑了,很轻松的语气:
“灰姑娘,相信自己好吗?”她总是没自信地否定自己。
阿珂一脸的不解。她是灰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还有
怪了!他的眼神,除了一贯迷死人不偿命的温柔电波,还笼罩著一股怀旧的氛围不,是一种眷恋情嗉。
阿珂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不对!不对吧!
她跟他是过去式了,如果不是他放错电波,就是她看走眼了!
他注意到她眼睛下面的两圈黑轮,柔声道:
“你需要好好的休息。”说著,靠过去帮她解开安全带。
哎!这男人怎么就是不会遵守“保持距离,以策安全”的规则啊。阿珂紧张地屏住呼吸,恨不得能把自己缩进椅背里。
“我明天会飞美国,等我回来,我们谈谈,嗯?”他有的是耐性。等阿珂恢复精神,等他忙完这次的采访,等到一个好的时机,他将对她提出重新开始的要求,他有把握她会答应的。
阿珂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一等他松开带子,马上跳车走人。
跑进电梯里,她瞪著镜中的自己,两只手捧著排红的脸蛋,脑袋乱哄哄地想:干嘛紧张啊?总不至于还对陆以麟存有幻想吧。
唉,不是吧。是因为她有点年纪了,而且又很久很久没跟男人这么靠近了,所以
叮!电梯门开了。
阿珂的心陡然一颤!迟钝的脑袋冒出一个问号——
是路以麟救了她吗?那么是他帮她做人工呼吸的?
颤抖的手指轻抚过嘴唇,她的记忆像跑马灯,回想被救上岸后,陆以麟安尉她、陪她上医院的种种过程,最后,心头一紧,脑海闪过一个影子,想到了她常梦
见的情境——
弥漫著白雾的森林里,扑鼻的寒气就像游泳池教她贪恋的味道,她心悸莫名地发现一个男人。
他背对著她,危险的讯息拉扯著她的每根神经,她应该转身逃跑的,但是梦里的她,执拗地朝他走过去,每靠近一点,她的心脏就抽紧一分
突然间,他旋转身,而她猛地惊醒!
来不及看清楚那张脸,恐惧和激动的复杂心情在她醒来后仍延续著。每次,阿珂总觉得松了口气,又深深觉得怅然。
在梦里,她希望发生什么吗?阿珂不知道。那感觉是奥秘的,她甚至无法辨别恶梦与美梦之间的模糊界线。
轻咬著下唇,阿珂有著说不出的奇妙感觉,如果梦境是种预言
她抿了抿双唇,不知怎地,非常非常地希望帮她做心肺复苏术的人不是路以麟。
她落水的时候,彷佛有一双臂膀箝住她,那双手臂的主人送给她氧气,他们四唇交贴,像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