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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垂首一抬头的时间,海震的马儿已接近她站的位置。他端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直往前走。
他其实不喜欢也不适应这种被民众夹道欢迎的感觉。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伟大,他今天还能坐在马上,可说是踩着其他弟兄的尸体回来,真正该受称赞、受褒扬的,是那群牺牲的将士们!
可是他无可奈何。将军这个位置,虽然可以让他金戈铁马大刀阔斧,同样的也会有繁文褥节的官场文化得遵守,他若今天不随军走这么一遭,选择迳自入宫,明天可能就有人参他一本,说他私自脱队,无视军纪!
烦,真是烦透了!
皇宫的大门就在正前方远处,他几乎想要策马狂奔,也省得这么慢慢走,一顿饭的时间还走不过一个坊市。
然而就在他的忍耐要到达极限前,一个娇美的人影赫然映入眼帘,让他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停下马来。
“小酒虫?”海震有几分惊艳,与故人相见更是欣喜,但长久以来沙场上的历练,让他硬是压下了扬起唇角的冲动。
“果然,你还记得我。”原本她并不奢望他会在茫茫人海中认出自己来,想不到两人的目光莫名地交会了,且她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光亮,不由得笑得比春花还灿烂。
这一笑,让海震有些恍惚,好像心中一直深埋着的什么情绪被她无意间触动了,胸口感觉酥酥痒痒的,几乎让他僵硬的脸部线条都要为之软化。
不过他没有,硬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从小到大都长得这副模样,也没多几两肉出来,要认不出也难。”
四周都是好奇于海震与这名女子停马交谈的民众,一听到他们的对谈,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他可不能在这时候失了面子。
“是吗?”于曦存细眉微挑。他说得不客气,她却是没动气,依旧笑吟吟地回道:“我以为自个儿长相还过得去呢!”
“那是你自以为。”他承认自己就是故意想气她,两人打小就认识,斗嘴都斗到没词儿了,见到她不酸两句心里难受,要他称赞她变美了,实在是说不出口。
“难道你还认为自个儿很美吗?”
尤其在他成了将军后,一堆旧识逢迎拍马,但她对他的态度似乎仍然没变,这让他因连年战争而变得冷硬的心,有些暖呼呼的感觉。
于曦存没动气,仍是微笑着反问:“一般说来,美人都会吸引别人多看两眼的,你说是吗?将军。”
“是又如何?”他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那么,小女子先谢谢将军了。”于曦存忍住笑,装模作样地微微一福。“将军一路骑马而来,夹道欢迎的民众不能尽数,但将军唯独在我面前停马,认出我来,不代表你多看了我两眼?”
“我那是因为我认识你!”海震当然死不承认。
“将军自小在京城长大,街坊邻居也都在这儿候着将军,你瞧!那儿有卖米的大婶、和你一起上过书院的黄郧和赵邦你不也一个都没认出来?”她笑得更灿烂了,刻意加重了语气“美人都会吸引别人多看两眼的,将军。”
“我”海震再次被她堵得无语。
从小到大,在嘴皮子上,他就从没胜过于曦存,只是没想到经过了五年的历练,在突厥大军面前随便一喊就令人色变的镇北将军,依旧一遇到她就没辙。
“哼!我赶着回宫,不和你多说了。”说不过人,只好走人,海震有些狼狈,却发现自己有些怀念这种感觉。
他拉了下缰绳,转头想策动马匹,身边却抛来一个黑影,令他本能地伸手去接。
入手的是一个酒瓶,里头还传来浓郁的酒香。
“将军,既没忘故人,就觑空来喝杯酒吧!”传来的,是于曦存清脆的声音。
海震终于没好气地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朝着皇宫继续前行。直到大队人马离那如花似玉的人儿都老远了,他似乎还能听到她银铃似的笑声。
海震策马离开了,临行前还能看出他嘴角的隐隐笑意,而留在原地的于曦存却被群众团团围起来,好奇又惊叹地打探着她与镇北将军的关系。
“姑娘,你认识将军?”
“哎呀!你不是明月酒肆的于姑娘吗?和大将军是邻居嘛!”
“这么多年了还认得啊?你们该不会有什么私情吧?还送酒呢”
“说吧说吧,别卖关子,于姑娘,你和镇北将军究竟是什么关系?”
卖关子?于曦存真是服了这些好事之人的想象力,她根本什么都没说,他们早已猜到天边去了。
她朝众人微微一笑,这春花般的笑靥,还让一些年轻哥儿险些失了神。
“大伙儿何不去问将军呢?”
抛下这么一句话,她徐徐离去,留下这群仍兀自猜测的民众。
回宫述了职,一堆繁文耨节卸下后,海震终于能回家好好休息了。
一进府里,马上有人拿热手巾给他擦手,备热水让他洗尘,接着煮了一顿丰盛又精致的菜肴,让他吃了顿饱,好一阵折腾到了夜晚,才得已回到自个儿房间。
于曦存送的那瓶酒,还搁在桌上。即使他已饱到再也吃不进任何东西,精神及肉体都疲惫不堪,他仍不假思索地打开了酒瓶,细细地品尝起浓郁甘美的酒水。
果然是加了桑葚的果子酒,五年的陈酿,好似弥补了他因杀戮而耗损的精力,也平抚了他太过尖锐的杀气。
本以为会一夜无眠,但在果子酒的催化下,海震睡了一顿好觉。由于皇帝惜他疲累不堪,准他三日不必上朝,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悠悠醒来。
好久、好久没有在这种虫鸣鸟叫的自在环境里起床了。
他愣愣地望着窗外,桌上仍摆着他喝毕的酒,想到昨天和于曦存一番斗嘴,躺在床上的人傻傻地咧开嘴,无声笑了笑,便翻身一跃而起。
养足了精神,该是吵架的时候了,他发现自己很犯贱地怀念和于曦存相处的各种滋味。梳洗着装完毕后,他想都不想便走出房门,翻过那道相隔两家的墙。
他没有像过去那般隐瞒声响,还故意弄得大声了些,因为他知道,她不可能在那里等着他。
果然,一直到他落地后好半晌,一道慵懒的女声才缓缓地、由酒肆通往后院的门传出。
“将军离去五年,还是喜欢翻墙啊?”接着,于曦存行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令她原就美艳的脸蛋多了抹俏皮。
“可是技术退步了,竟弄得这么大声?”
“与其我还得拉起嗓门叫你,不如让你听到声音出来寻我。”他面无愧色地说出自己的用意。
于曦存摇摇头,无奈一笑“你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镇北将军,不会走正门吗?我昨儿个是请你来饮酒,可不是请你来做贼啊!”“我就喜欢翻墙,不行吗?”
这几乎是无赖了,海震心知这习惯自己约莫一辈子也改不过来,因为翻墙与她密会是两人共同的秘密,所以他很珍惜这种感觉,管他合不合宜呢!他永远不会告诉她,他之所以不住进皇帝赐的宅子,也是因为这翻墙的小小乐趣。五年来他已和她离得够远了,终于回京,不需要再和她拉远距离。
“还有,你别再将军将军的叫我,听起来就别扭。”虽然他也不太喜欢她替他取的绰号,但比起疏远的尊称,还是大黑熊听起来舒坦些。
“好吧,大黑熊,别说我不替你留面子。”几句交谈,她不禁为之失笑。这头熊气质历练得沉稳了,但心性却还是没啥改变。“我就想到你今天一定会来,要请你的酒菜,随时都可以备上。跟我来吧!”
因此,海震成了明月酒肆开门做生意以来,第一个从后门进出的客人。不过也歪打正着地没让人知道堂堂镇北将军已然来到酒肆里。于曦存让海震坐到一个没什么人会注意到的靠墙位置,半晌后便端来几样小菜,还有一瓶他专属的果子酒。
“这小菜是你做的?”他动筷前先问清楚“不是你煮的我可不吃!”
“知道你这头熊挑剔,当然都是我做的。”尤其她深知他的口味,过了五年吃军粮的日子,更需要她的家乡味来平衡。“吃吧!菜色看起来简单,可花了我不少时间呢!”
海震知道她喜欢做功夫菜,有时候一块豆腐,就添加了数十种说不出来的材料,表面虽然看起来仍只有白白的一块,但吃在嘴里却是百般滋味。想到她为他花了这么多心思,连桌上这瓶酒都酿了五年,于是他放开心胸大嚼起来。
于曦存笑吟吟地看着他,陪他喝酒,陪他畅谈边疆事,听到他说到大漠壮阔的风景时,她不由得心生向往;而当他提到两军对战他差点被人砍了一刀时,她也提心吊胆。明月酒肆本就是清净之地,酒肆里多是文人墨客,时间,就在这种悠闲静谧的气氛中流逝。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不长久,不识相的人就在此时窜了出来。
都指挥使之子蔡增,在数年前无意进入明月酒肆,发现于曦存惊为天人的美貌后,便命人上门提亲,不过都被挡了下来。除了他早有妻妾,还有个儿子,更别提他的年纪,都可以当于曦存的父亲了!
此人三天两头便到明月酒肆,总要于曦存出来相陪。于曦存当然不可能陪他喝酒,她又不是平康坊里的青楼女子,但出来招呼应付一下客人,她还是做得来的。
只不过今天她把所有时间都留给了海震,蔡增等了老半天看不见她的芳踪,却无意间见到她坐在角落和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分明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教他如何忍得住?
于是他二话不说便冲到她和海震用餐的桌子前,表情阴晴不定地道:“曦存姑娘,我蔡增好说歹说也光顾了你这酒肆这么多次,怎么你从不待见我,一杯酒都不和我喝,反而和这人热络得很?”
于曦存一见是他,随即皱起眉,但还是压下心头那股不耐,站起身好言好语道:“蔡公子,这位是是我的老朋友。”都四十来岁了还要人叫他蔡公子,于曦存每回叫,每回都忍不住作呕。虽说亮出海震的身份,可以避过这次麻烦,她还是不太想搬出他的名头,想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这件事。
因为,蔡增不会只来闹这一次,和他撕破脸对她没有好处。
“老朋友?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也算老朋友了吧?这回你总该陪我喝一杯!”蔡增方才等她时,已经几杯五花酿下肚,早就有些醉意,伸手就要拉人。
不过他的手才刚伸出来,海震就有反应了,幸亏于曦存闪得快,没让他碰到,否则蔡增今天这双贼手搞不好就要落在这里,收不回去了。
“蔡公子,您喝的五花酿太烈,曦存喝不来的。”她往后退了一步,态度也是温温和和,似乎已很习惯这种场面。“和这位公子的这杯酒,也不过是叙叙旧谊,今天恐怕没办法和您多聊。要不这样好了,您今天喝的酒算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