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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过千家,月上秦楼锁烟花。
佳期如梦还何处,寂寞飞红乱参差。
一
樱桃唇、杏眼、桃腮、乌玉般的秀发款款的身材如果不是在这儿见到,人们定会以为她是王府家的千金。记不得是那一年进入这“宜春院”的,鴇娘把她们一个个打扮成公主的模样,以供到这里来的男人们取乐。她们的旗袍花色靓丽,为的是更好地招揽生意,当姐妹们头插蔷薇,手挽手在园子里赏花时,便会有识相的男人跟她们打招呼了。不过要在男人面前显出高雅和不俗,这个在上岗之前就受过严格的训练。
她不清楚男女组成家庭的情形,却已经做过了很多男人的老婆,做过之后一切成空,所以,纵使命运让思想磨出了老茧,心地也如同那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一边在自己的“闺房”里绣花,一边在无休止地等待着,可不是等待一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哦。
其实,作为三百六十行之一,妓女也是有职业道德的,要让顾客觉得钱不白花,得到应有的满足,不仅要有一定的文化素养,还少不得要有一定的悟性。不要以为她们都是在逢场作戏,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依然有着一种深深的渴望,有时就象小苗刚刚冒出嫩芽,便被人踩马踏而夭折了。
那天晚上,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绣花,鴇娘引领着一位穿灰长衫扎白围巾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鴇娘满脸赔笑地丢给她一个眼色:
“竹馨姑娘,这位是林先生,他可是头一回来咱们这地儿,好好的招待着哦!”她放下手里的活,欠了欠身:
“林先生,请随便坐。”
他很礼貌地躬了躬身,在红木椅上坐下来。
她打量了他一眼,见此人相貌端正,仪表不俗,便生出几分欢喜来。时值社会动荡,人们生活压力大,所以到这儿来消谴的,也就不单单是有有钱的阔佬纨绔子弟,也不分什么三教九流,又因各自口味不同,所以也就不能千篇一律地对待。
她和他攀谈着说道:
“林先生,看您一脸斯文气,不象风月场中人,在何处供职?”
“市新闻署。”
“那您肯定是进过大学堂的,说不定是位学者呢!”
“谈不上,一个破落的书生而已。”
停了一会,话如正题:
“那您是想先听曲子呢?还是”
“啊,久闻竹馨姑娘琴艺出众,今天特来听琴的。”
“喜欢听哪支曲子呢?”
“就来一曲春江花月夜吧。”
她款款地走到琴桌前,在镂空的红木圆凳上坐下来,整了整衣裙,调好弦,定了定神,缓缓地波动了琴弦。
这是一首古筝曲。客人听得入了神,似乎沉浸在无边的月色中,弹过之后,静了一会,她问到:
“听着还可以吗?”
他显出很激动的样子:
“非常的美妙!万里晴空,一轮孤月,烟波千倾,令人心旷神怡。不过琴曲中隐隐地透着哀伤,是想家的缘故吗?”
“我本来已无家可想,林先生怎么也会生出这种情怀?”
他没有正面回答,却说道:
“有没有洞箫借来一用?”
她取下壁上挂着的“斑竹墨玉箫”走到他跟前,双手呈上。他接了过去,定了定心,吹了一段古曲,曲名梅花三弄,其韵清远幽旷,令人叫绝!她不禁赞叹道:
“此曲不俗,不是人间所有,不过此中暗含厌世之情归隐之意。”
“难得你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停留片刻,他要求道:
“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真是个读书人,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你尽管说吧!”
“明天晚上正好月圆,可不可以陪我去秦淮河月下泛舟呢?”
她欢喜地点了点头:
“当然喜欢了,因为你是唯一打动我心弦的男人。”
“鴇娘会放你出去吗?”
“我还是可以当她一次家的。请问您的大名?”
“林——秋——声。”
二
那“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时刻终于到了。林先生在码头租了条小船,她坐在船头,他在后面缓缓地摇开了浆。她脱了平日接客的衣裳,换了身粗布衣裙。眼下正值青光明媚的五月,岸上的桃花开的正妍,在月色下如一带烟霞。
“竹馨,你换了这身衣裳,显得更清雅了,你弹琴时我真的很喜欢,就像碧波仙子!”
她满心欢喜地张开双臂:
“今天晚上我自由了,我们可以尽情地玩乐了!”
月亮升高了,河道里的渔船都亮起了灯火,岸上的酒肆和店铺也挑起了红灯。
“还记得苏东坡的名句吗?‘驾一叶小舟,凌万顷微茫,好一似遗世独立,羽化登仙。虽然你我没有‘羽化登仙’,也算是‘遗世独立’了!”
她的表情却变得认真起来:
“秋声,你看见月亮在微笑吗?”
他不置可否。
“她那样的微笑不知有几千年了,正如我的希望,我的忧伤,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你的箫声似乎使它复活了起来,我好象又看到了童年时那轮月亮了,怎么可以说‘江月年年望相似’呢!”
“童年的月亮?这么说你的童年也是很美好的。”
“不过很短暂的,残酷的现实结束了那一切。”
她忽然间转了话题:
“林先生,以您的才气、能力,不愁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为什么生起退隐之心呢?况且您正年轻,是否有什么苦衷呢?”
他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说到:
“不错,我是读了几天书,可是这于国于家又有什么用呢!我不可能按上司的意图行事,去颠倒黑白、蒙骗世人,因为官府早跟他们串通好了,要我用手中的笔杆子替他们掩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在那里,我连说半句真话的权力都没有,真的,竹馨!我真的觉得自己活得好苦闷,好沮丧啊!”他抬起头来,仰望着越来越苍白的月亮,叹息到:
“时至今日,小人当道,国事日衰,官商勾结,匪患横行;多少人在饥饿、贫困中挣扎,多少人背井离乡,无家可归,社会动荡没有休止,又有多少无辜女子被迫寄身青楼”
他就那么的说呀说呀,后来都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了。她站起身来,把头依在他的后背上,泪水把他的衣裳都湿了一片。他转过身来,捧着她挂满泪水的脸:
“对不起,竹馨!是我太激动了!”
“不,秋声,只怪我身世太苦!”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深情地说道:“你知道吗,秋声!我今天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有了女人的尊严了!我还感觉到你的心象火一样的跳动!”
他紧紧地把他搂在怀中。世界此刻仿佛凝固了,河水静静的,小船在水面自由地漂浮着,月亮却沉到了河底。
“竹馨,说真心话,虽然与你相识短暂,但是你的琴声,你的纯真,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灵魂”
她从他的怀中挣脱了,有些吃惊:
“你爱上一个妓女了,会有麻烦的!”
他的口气很坚定:
“不!竹馨,我是真心喜欢你、爱你,你不仅才貌双全,更是我的知音啊!”她凑上前去,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带着疑惑轻声问道:
“你不会是李甲吧?”
他按住她的手,在胸口贴得更紧:
“现在开始,我就把它交给你掌管。愿不愿与我——长相厮守呢?”
她望了一眼灯红酒绿的河岸,又瞅了瞅沉入河底的月亮:
“当然愿意了,秋声!不过,”她现出为难的神色:“我现在还不是自由之身,我怎么会有这种奢望呢!”
他握紧她的手,她从他那火热的目光中,看到了真诚的希望。
“竹馨!看起来老天早安排好了,我们是该一起归隐了!”
三
她和林秋声终于在乡下有了自己的房子。她也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穿起了村妇们那种粗布衣衫,原来的披肩发随意地挽在脑后,一双弹琵琶的手也粗糙了许多。但他很喜欢这儿的自然气息,从窗户望出去,就可见远处起伏的山岚以及平整的田野。冬日的斜阳照射着远处、近处的树木,给它们披上了柔和的色调。在落日的余晖里,麻雀们成群结队地飞回来了,密密层层地挤满了树枝搭成的篱笆上面,欢叫声响个不停。而冬日里的闲暇时光,给他们留下了更多的诗情画意和夫妻恩爱。可能是对他们初恋的那段时光念念不忘的缘故吧,林秋声,也就是她现在的男人,便又出对子考问她了:
“竹馨,我刚才又想出一个对子,我说出来,能对得出吗?”
他知道她近来对古诗词很感兴趣:
“说出来看嘛!”
“南乡子踏莎行魂归玉楼春;”
她一时对不上来,走到庭院徘徊了一阵子,又回到屋里想了半天:
“啊,有了!我想起来了:虞美人诉衷情难诉长相思。”
“竹馨!你又进步了许多,真出乎我的意料!”
她厥起小嘴装作生气的样子:
“还叫呢!奴家现在已是清白之身了,怎么还叫俺的艺名呢!”
“我很喜欢嘛!有节气挺秀气有芳香之气,很符合你的气息。只是我们现在日子过得清苦,着实委屈你了。”
“你费了那么多周折才帮我赎了身,我们总可以自食其力的养活自己,清清白白地过日子。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我可是不忍心你做第二个杜十娘的!”
“不!你不是李甲,你早把心掏给了我。此时此刻,我到想起一位古人来。”
“是那一位呢?”
“唐婉。”
“又在替古人担忧啊!”“想那唐婉,虽说也是一代才女,人品出众,芳魂妍魄,却无法跟相爱的人厮守,郁郁而终;而我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却能享受这般恩爱,真不知是哪一世修得的福分啊!”“哪能这么说呢,竹馨!你有才气又有灵气,心地又非常的善良,说不定是菩萨转世,专为度化我而来的呢!”
外面天空完全黑了下来,她拉着他的手说道:
“今天又是个月圆之夜,还记得那次秦淮河月下泛舟的情景吗?不如趁着月圆,我们就对她许个愿吧?”
他们手挽手来到院中,面向东方,初升的月亮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拉了拉他的衣襟:
“你先说吧。”
“此时,我又想起了苏轼的句子,来做为对我们的祝福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也愿我们今生今世倾心相爱,永不分离!也愿所有真心相爱的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