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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伤人者”阮真真已经被押进元记当铺后院,缩在一间收拾得干净整齐的房屋墙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场面。
她默然地看着那对一见到自家主子就笑得像朵菊花、现在瞪着自己就像对黑白无常似的老人家忙里忙外,忙着替元媵输注内力,忙着替他煎药,还忙着监视自己。
他们是怕她跑掉吗?干涩的唇畔悄悄绽出一丝苦笑,她想,若是现在要死的是她,会有人替她担心、为她难过吗?没有。她半生孤苦,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关心自己。
幼时,寄人篱下,尝尽冷暖看尽脸色;少时,被迫习武,稍有一丝不称意,便是无尽的打骂;成年后,在刀尖上讨生活,完不成任务,便要忍受体内毒药发作之苦。
而眼前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却比她要幸福的多。至少还有人打从心眼里关心他、疼他、想救他她在内心突然万分羡慕起他来。
“我不杀你!”边煎药边看守着她的老头儿,瞪着阮真真,嘴中一直片刻不停地念着,时刻提醒自己,生怕自己稍一恍神,便会将她给一掌劈了。
“他若死了,你们杀我偿命便是。”她轻声允诺。这句话令屋里头的人倒吸一口气,四道目光像利刃一样扫过来,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老头儿的牙咬得“咯咯”作响,却斩钉截铁地一字一句道:“公子叫我不杀你,我任不三就不杀你!”
任不三?阮真真似乎有些明白,为何元媵要说:“不三不四不许伤她”不三不四,其实是这两人的名字?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听起来还蛮好笑的,但阮真真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他要死之前,居然还惦记着她的性命,不许旁人来杀她。
她做错了吗?错手打伤了一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她从小到大从来没遇到过好人,她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好人,似乎这一次遇到了,却又被她打得就快丢了性命。
阮真真继续缩在屋角,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膝,悄悄地将脸埋进臂间,哭了
元媵没死。他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不仅活得好好的,之后还变本加利地做尽缺德事。
乍闻他身受重伤,随时要去地府投胎超生,那群稍早变着法儿难为阮真真的一伙人争先恐后拍马赶到,黑压压的挤了一屋子。
“要不要紧?有没有性命之忧?”
“到底是昏了还是挂了?怎么没一点动静?”
“就是,怎么好像出的气比进的气还多咩!”此时夜幕降临,几个人挤成一团,高举着火烛,居高临下地瞧着那位躺在床榻上,闭着眼仍然昏睡不醒的元家公子,七嘴八舌地问着屋内唯一的女大夫。
女大夫一言不发,只抿嘴一笑,走到桌边拿起纸笔“刷刷刷”地开着药方。
“哦,明白了,能开药方就是还有救,照这么讲,他一时半会死不”围在床榻边的老板娘,话说了一半,突然噤声,识时务地瞧了瞧一直守在屋里的神情万分紧张的两位老仆,赶紧收口:“啊,我的意思是咱们元公子一定能长命百岁,祸害千年”闻言,老仆满意地收起杀人的目光,终于放下了心。
这看诊的女大夫年纪不大,却是鼎鼎大名的神医之后,她愿意出手相救,公子便肯定是死不了啦,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定要去放鞭炮大大地庆贺一番才是!
只可惜,这屋里除了他们二人这样喜出望外欢欣鼓舞,再找不出第三个了。
听“唉!”有人在叹气。
“完了完了,这下没搞头了!”有人在哀叹。
“这谁下的手?怎么这样轻?下手前没吃饱饭吧?”有人在询问。
“月大夫,你不会诊断有误吧?不如再诊一遍?误诊了就不太好了”还有人在质疑女大夫的水平,似乎不将病人诊出个病危誓不甘休。
一直呆在墙角,忐忑不安,备受良心谴责的阮真真,在听到这些话后,愕然地无法置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不是元媵的朋友吗?就算不是朋友,也该是乡亲、邻居什么的,就算没有情谊,也应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故要咒他去死?
“咳!这下欠他的帐又赖不掉了,到这个月底,我算算一共是一百三十四两六钱银子。我的天啊,我得赶紧回家看看还有什么能当的。”说话的是开私塾的皇甫先生。
“那算什么呀,我可还欠他两百八十九两银子,我那几口薄田他又瞧不上眼,当也当不出去!”扛着锄头、卷着裤腿,刚从田里闻风赶来的小瞿一脸苦大愁深。
“哎,我说,曲账房,您亲自跑这趟来,是想趁着元公子挂了,好混水摸鱼收回这座宅子是吧?镇口那间破屋长年失修漏雨,您这贵人实在住不下去了哦?”客栈老板娘笑嘻嘻地损着人:“瞧您这算盘打得可真响!不过我就搞不懂了,您老好歹替各家管着帐,这么些年了,平时里挣的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
“那你呢?你来做什么?难不成你那破客栈也欠人家元记的钱?”曲账房遭此奚落,仍然一脸的云淡风轻,不承认也不否认,反问道:“还有花茶烟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今儿个怎么没来凑热闹”他话音未落,从屋外一阵风似地冲进来一个全副道士行头的年轻女人,一手拿着把桃木剑,一手拿着一迭符纸,肩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袱。众人一瞧,正是住在西山道观里姓花的女道士。
“死死死了没有?”她跑得急,一头秀发已成飞蓬,还边喘着粗气边问:“哎哟我的妈,今儿个晌午我不得已才亲自下山去隔壁马家镇作了桩法事,作到一半就听小荆叫人带信说咱们元公子快挂了,我赶紧马不停蹄地往回跑,可足足跑了五十里呀五十里呼呼”
“跑那么急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生意,我们可不会念咒驱鬼贴鬼画符什么的。”客栈老板娘撇撇嘴,讥笑道:“我猜是怕错过了好戏看吧?”
“急着回来当然有急着回来的道理了!”花道士理直气壮地说:“若是挂了,我便要回观里拿收魂的行头了,还得顺便去棺材铺通知一下老谢;若是一时挂不了,就得找收惊的行头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隔行如隔山呀!”
“哟呵,我们花大师还真是尽职尽责啊,充分体现了道业的操守,真乃全天下道士之楷模呀!”打算回私塾寻找可典当之物的皇甫先生临走前也不忘快活下嘴损人。
“废话,换了你是我,只怕跑得更快。”花道士懒得理他,回头问女大夫:“死不死得了?唔,不过不怕,我两样行头都有准备了,不怕出错呢。”
女大夫出了名的好脾气,还是不言不语,仅仅只是报以一笑,拉着屋里两位气到快冒烟的老仆去熬药了。见没啥好戏看了,剩下的几个也意兴阑珊地纷纷离去。
“快说说,到底是谁有胆子伤了他?”花道士还不打算走,一个劲地找老板娘打听事情真相:“别人不知道,你总晓得吧?”
“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不是我。”老板娘耸耸肩,申明一切与己无关。
“那是谁嘛?快告诉我,要不我晚上睡不着觉呀!”花道士不死心。
“告诉你做什么?要替他报仇呀?哎,我说,你几时变得这般热心了?”老板娘狐疑地瞄着她,涂脂抹粉的脸蛋上突然嘻嘻一笑:“难不成,你也是元宵一粒?看上咱们娇生惯养的元公子了?”
“我不过是耳听禅音,心系红尘罢了,谁有功夫煮元宵吃!再说我对小孩子没兴趣。”花道士白了她一眼,一双媚眼儿骨碌碌一转,一眼瞥到缩在屋角,正出神地听她们说话的阮真真。
“你是叫阮真真?是吧?”她走过去,把阮真真从屋角拉出来。
“是。”
“你一直在这里?”花道士若有所思地瞧着她,眸儿一溜,又瞧瞧床上的元媵。
“是。”
“该不会是你把他搞成这样的吧?”
“是。”她全部承认。
“哈!”花道士拍拍手,巧笑颜开:“干得好!”啥?阮真真瞪大眼睛,眼前这个看样子对元媵还算有那么一丁点儿关心的女人。她刚才不是说她跑了五十里,就是听说元媵受伤了,才急着赶回来的?
“真是替天行道!大快人心!你别怕,要是曲账房他们要按镇上的律令给你定罪,我一定帮你去说个情,不仅如此,我还要在今年的铁血丹心英雄榜上投你一票,以表彰你的英勇行为,哇哈哈哈哈!”花道士边乐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显然元媵的受伤令她无比兴奋。
阮真真傻了眼。这个女人,原来跟刚才那伙人是一样的,都是出于自己的目的前来看看元媵到底死没死。
这里与别处有何两样?一样的世态炎凉,人心叵测,人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他人的死活。与信阳侯府那个虎穴比起来,这里不过又是一处狼窝罢了!
“偶为共命鸟,都是可怜虫”啊!阮真真心下一寒,忍不住望向床榻上可怜的伤员,稍微同情了一下。
“吵死了再不住嘴咳咳年底利息加收三倍”床榻上飘来上气不接下气很像快要断气的声音。
“喔喔,小女子不打扰您休息了,马上就滚您老人家好好休息养伤,切记一定要遗臭万年啊!”花道士见势不妙,立即收拾包袱走人。
“那我也走了,你可得好好活着,千万别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啊!”老板娘瞧见重病号醒了,也赶快跟着花道士溜掉,完全没担心房里还留着一个极其危险的头号元凶。
难道她们就不怕她再次出手将元媵打死?清澈的视线扫向床榻,见元媵似乎仍然闭着眼睛,阮真真悄悄地移动脚步,想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