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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照耀下,三、四条影子直接从堂上二楼窗子陆续一跃而落,几个起伏已窜近廊桥。八成是飞窜的黑影引起了骚动,遂有更多的人尾随其后赶至,眨眼间,小廊桥这头围满人。
“回少!”、“爷,您听得见吗?咱是陆子啊!您张开眼瞧瞧呀!”、“这是怎地回事?!咱心肝宝贝孙啊!”、“啊!断了断了,回少鼻梁断了,满脸血啊!”、“快!快请老大夫过来,还愣着做甚?!陆子快去请啊!”、“是、是”
满场子鸡飞狗跳,好几个人全扑到廊桥下瞧那个摔得七荤八素的人。
“嫂啊,没事吧?可有吓着?!”头一个跑过来关怀她的是孟威娃,想碰她又不敢似的,胡挥两手,白着一张圆润脸蛋在她身边窜跳。
“我还好,只是你三堂哥他他醉得栽倒了。”
“欸欸,你也该扶他一扶啊。”老七爷爷那一支的某个年长女眷叹气道,语调虽轻和,却有几分责怪意思。
霍清若怯怯地拢起眉心。“我书读得不多,但也知什么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然后我这不是还抱着酒坛子”
孟威娃抢走酒坛帮她抱着,笑道:“嫂,那是孟子啦,我有读过喔。就有人问孟子啊:“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边说边摇头晃脑。“然后那人又问:“嫂溺,则援之以手乎?”孟子回答:“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呵呵呵,就是嫂子如果溺水,小叔不救就跟材狼没两样,所以该救还是要救。”
霍清若一脸迷惘。“可我没溺水啊,不用救我的是小叔醉倒在排水道了,还好底下无水,要不他真溺水了。”一干女眷皆瞪着她。
想她外貌褐发淡肤,本是从域外来的女子,能识汉字、说得出“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话已算了得,可不期望她读过什么四书五经。所以算了算了,性情好,相处得来最重要,其他事慢慢再教。
“我说错什么了吗?”霍清若依旧有些怯生生,两手相互揉捏着,彷佛抱酒坛抱得两手快废。
孟威娃哈哈笑。“没有,没错”大嫂没错。错的是三堂哥,真不该喝那么多酒。”
话一转,女眷们全往廊桥底下瞧,看家里的年轻男丁和仆役们抬起孟回,边叮咛他们小心留神,一边还七嘴八舌叨念孟回的醉酒失态。
霍清若敛眉,唇角极淡一勾,待掩去笑意,扬睫便见孟冶那双眼。
挤上前帮孟回的人太多,他仅立定不动,扫向她的两道目光里探不出深浅。
他本就寡言,今晚更是沉默。
她想起白日在正堂上,孟回两眼黏在她身上,丈夫定然察觉到了,两男人还以目光对峙,而后是孟回那抹几近轻佻的笑那时,丈夫心里已闹不痛快了吧?
所以整晚才异常沉默,连亲近她、跟她多说几句话都不愿。
既是如此,现下又待如何?
难不成真以为她被孟回所惑,痴迷孟氏的玉颜佳郎,才傻傻抱着酒坛子跟对方窝在廊桥上,来个“烟火下谈心”?
他是那样瞧她的吗?
夫妻间的情义,她守得牢,抬头挺胸没对不住谁,他若真将她瞧小了,那、那内心掀巨浪,凌乱得难受,一猜测他可能对她的误解,浑身便疼痛起来,哪还能静心多想什么。
下意识,她微微抬起下巴,有点要强,有点挑衅。
孟冶面无表情,转身随众人走开。
夜更深沈,坚持要守岁的孩子们都已呵欠连连,有的摸回房里入睡,有的歪在堂上罗汉椅里,皆睡迷糊了。
黑影融进夜风,倏忽间跃上角隅碉楼,角楼上有人夜中相待。
“来了。”等候的那人瞥了来者一眼,目光遂又远放。年三十的大寨,许多人家点灯不灭,雪花飘起,点点灯火与皓皓白雪,静美。
“嗯。”来者立定不动。
“阿回寻你麻烦了?”身为族长就这点累人,啥事都得管上一管。
“没。”抬了下略见皱眉的额头。“啊!记错了,不是寻你麻烦,是寻你媳妇儿麻烦。”年轻面庞微绷,线条陡然凌厉。
族长又问:“你媳妇儿吃亏了?”
“没。”顿了顿,嗓声沈定:“她让别人吃亏。”族长嘿笑一声。“护你护得紧嘛。”
年轻面庞上的厉色忽而一弛,试图压制,但肤底深红仍渗出表面。
“有何打算?总不好把你媳妇儿推到风头浪尖上。”族长慢吞吞转过头。
“我会处理。”答得毫无犹豫。
“好。”族长点点头,全然信任。一会儿才又拾语,话题一转:“所以,真不回大寨长住?”
“西路山中亦属大寨,那儿自在。”族长仰望雪花飞飘的夜空,轻声叹气。“你武学尽得孟氏真传,处事亦稳健,我实想不出更好的接替之人。但老一辈固守成规,血缘相继胜过一切,才教你陷进这局面。”
低笑一声。“竟连这大寨祖宅都住不得了。”年轻面庞恢复一向的沈肃神态,平声静气道:“族长一任,威娃足可担当,她性情朗阔,胸怀广志,再下十年功夫,武艺定有大成,孟氏大寨下一任主事,非她不可。”
“可她是女儿身,就怕老人家又要说话。”很苦恼般摇头。
角楼上陷入静默,任雪花飘了会儿,年轻汉子才又启声:“生老病死躲不过,十年后,如今已七、八十岁的长老们,能有几个留下?”
族长凶霸霸瞪他一眼,突然咧嘴嘿嘿笑。“你小子活脱脱就是孟家的种,跟咱一般心黑手狠啊。这种诅咒老人家死了算完的话,说得毫不拖泥带水,痛快!”
“我没诅咒他们。”语气闷了。
“我知我知,有些事咱爷儿俩心照不宣,你懂我,我懂你,足够了。”欣慰颔首,拍拍义子肩头。
“”想让动不动就闹、啥事都要闹过再闹的长老们死了算完的人,是你吧?身为义子的年轻汉子抿嘴不语,默默背起黑锅。
爷儿俩静伫又看了片刻灯火与雪景,族长似终于心意笃定,淡淡道:“那就再等十年吧。”
“嗯。”“虽退隐西路山中“隐棋”那边的事,你还得多帮帮手。”
“是。”正事谈定,族长畏寒般搓搓手,又开始不正经嘿嘿笑:“睡吧睡吧,杵在这儿风吹雪算什么事?回房、上榻、抱媳妇儿喽!”
话音未竟,长影已从角楼直直跃落,连石阶都不走了。
年轻汉子慢腾腾转身下楼。
他当然也要回房。当然也要上榻。但,不太确定能不能抱到媳妇儿。
他没护好妻子。
以为真有麻烦事,也该冲着他,毕竟以往皆如此。
未料有人拿她开涮,挖坑又打埋伏的,要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有些事难以启齿,他事先未曾提点,事后又解释不清,她真会恼恨他吧
孟冶深深体会了,什么叫做“近房情怯”
然而再如何怯,还是得提气于胸,咬牙头一甩,破门呃,推门而入。
烛火已灭,无损他的目力,暗中的榻上有一身形在被中微微隆起,今夜妻子没留一丝半苗的火光给他,更没为他等门。
内心暗暗叫糟,还是自动自发先转进偏间小室净脸、洗脚,稍感安慰的是,妻子虽灭了烛火却不忘留水在小红炉上,让他有热水可用。
没人服侍,他像回到未成亲之前,弄好自己不成问题,却觉小小落寞。
回到榻边,听辨妻子的呼吸吐纳,发觉她竟已醒转,不知是否被他吵的她面向内壁侧卧,只拿后脑勺招呼他,当他轻手轻脚上榻躺平时,感觉她气息略绷,窒了会儿才吐出那口闷气。他心头也郁闷了。
他这么晚才进房,分明避她,回来上榻就睡,当真半句话都不肯说?
霍清若又气又急又觉得委屈。
她不是会让自己受委屈的脾性,即便在冥主大人面前,可以斗智使小计,可以以退为进,但心里从无委屈之感,因她知自己要什么,做小伏低仅是手段。
但今晚丈夫的沉默不语以及深浅莫测的目光,实教她难受。
难不成当她睡熟了,所以不愿吵她念头甫晃过,她立即翻过身,忙着拨开散面掩眸的发丝,没瞧见丈夫停在半空的手。
孟冶连续做了几个深沈吐纳,抬手正欲碰她。
她一翻身,他气息陡窒,蒲扇般的大掌竟很没用地撤缩回来。
“我还没睡呃,我是睡了,但又醒了。”用力眨阵,再眨眨眸,努力在幽暗中看清男人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嗯。”“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对付他这种无表情加寡言的人,直接问最省时省力省心。
他瞳底极快烁过什么,静了会儿终于出声:“明日一早,我们回西路山中。”霍清若怔了怔,怎么也料不到他要说的是这样一句。
“为何?”她撑坐起来,瞠眸直瞪。“我都跟婆婆说好,一住要住到年后元宵,大寨的女人家们还要教我传统包馅元宵的做法,威娃还说要带我去放灯,为何明日一早就要走人?”
孟冶也盘腿坐起,两眼没看她,一径垂首。
霍清若被无形块垒梗到快没气,吐不出、吞不下的,只觉无比难受。
是蠢蛋才会被气到流泪,但此刻的她确实蠢,被气到两眼酸热冒汗。
“是因为孟回吗?你你怕我对他你真以为我会对他”
“不关孟回的事!”他口气微凛。
“骗人!”
“总之明日一早便走。”气到不行,但实在不懂怎么吵架,霍清若本能已挥出拳头,狠狠槌了她家男人两下,槌得孟冶厚实胸膛砰砰两响。
不解气啊不解气,因他绝对只会闷声挨她揍、任她槌。
先不说他一身如铜墙铁壁,她这般拳劲仅够替他活络筋骨,伤不了他半分,即便真将他打痛、打伤了,会心疼的也是她而已。
眼泪快要溃堤,这么爱哭,脾气又躁,肯定跟她身上的变化大大相关。
不打人了,也懒得再说,她抓着被子重新躺落,再次面朝内壁千唤不一回,而被中的手悄悄、悄悄护在肚腹上,想安慰谁、亦想从谁那边汲取安慰似。
她自是不知,被她撇弃于身后的男人很苦恼地盯住她脑袋瓜好半晌,听到她隐忍的低泣声,他像被带钩铁链猛地鞭过一般,浑身颤动。
最后,他将她连人带被抱住,她没能挣脱。
这一夜,以为将难入眠,她到底还是流着泪睡沈,因为有丈夫的臂弯和体热替她挡风寒气他,亦心疼他。
大寨里有人真心待他好,有人终究瞧他不入眼。
老四爷爷是因他义子的身份不愿他任族长之职,她多少能懂。
但孟回的恶意又从何而来?想她尚未遇见他的岁月里,亲生双亲皆丧的他为了那些待他好的孟氏人,究竟吃了多少其他孟氏人所使的闷亏?
不愿那些待他好的人为难,所以把苦头全吞了,渐渐就习惯吃苦,面对刁难一贯地云淡风轻,但就是不想他再受欺负啊,心会痛,舍不得他,隐隐约约便悟出道来,原来啊原来,竟有那么在意他而太去在意,是不是就不好了?
毕竟,只是“伙伴”罢了,伙伴间牵扯上的情义,还包括他的喜怒哀乐吗?
然,若不在意,便不会往心里去,更不会吵这一顿架了,不是吗?
怎会同他吵呢?乱七八糟都成什么事了?
她其实不想跟他吵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