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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王宫,屋宇错落,飞檐斗拱,道路洁净,花草寂寞,宫墙无语而立,卫士敛容以视。极目远观,金碧辉煌让人见得景象浩大,只觉王者气度油然而生;侧耳倾听,窸窸窣窣使人感到静处生威,忽思天家法度不可藐视。
济宁殿内,大臣两旁肃立,齐康公面南而视。
“有事奏来,无事散朝。”齐康公不耐烦地对旁边的侍者安邦小声说道。说完,齐康公还打了个哈欠,禁不住用手捂了捂嘴,眼睛眨了几下,将无精打采的眼泪憋了回去,低头看见了自己所穿玄裷上的卷龙,仔细看看,那龙好像会动一般,然后看得久了,也有些烦。抬头,看着下面衣着光鲜的群臣恭敬站立,他实在觉得无聊至极,于是又抬头远望,向大殿外看去,可是大殿外除了矗立的宫殿和分不清也叫不出名字的士兵,也看不出有什么好玩的。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昨天刚抓到一个非常厉害的蟋蟀,而且和昭阳夫人商量好,要在今天散朝后和她的“常胜将军”再决雌雄。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时间过的出奇得慢,巴不得大臣像以前一样赶紧下朝。
“有事奏来——”
“启奏君上,臣有本奏。”
安邦还没有将话说完,就被打断了。齐康公原本等着安邦将惯例的话一讲,马上就散朝去昭阳宫。可是,却突然听到有人有本要奏,内心不住地厌烦,恨不得斥责要奏本的人。可是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俞平忠,只见他,眉毛又浓又长,因为年纪大,眼皮已经耷拉下来一些,有点肿眼泡,鼻子塌塌的,胡须都连在了一起,下垂到胸前,看上去倒是颇有硬度,好像树根一般。脸胖胖的,肉往下坠着,一看就是富贵之像。齐康公见他站了出来,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齐国自周天子分封以来,凭借太公的圣明,奠定了国家基础。齐国为诸侯之首,因太公功勋,天子恩赐,齐国可代周天子训示诸侯。故桓公时,可以北伐山戎,救燕国于水火,可以南拒蛮楚,卫中原而安乐。所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达于极盛。今传至君上,已历三十余君。君上本应承继祖上英德,礼贤下士,奖励农桑,励精图治,富国强兵,使齐国重建千秋霸业,功列诸侯之上。”
俞平忠恭敬地站立着,不慌不慢地说道,也不抬头看齐康公的表情。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然而,君上即位以来,不但不能焚膏继晷,反而俾昼作夜,怠于政事,耽于酒乐,不知齐国有几多城池,尽晓天下有何许美色。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齐国基业难免毁于一旦,祖宗社稷早晚沦为沼泽。生灵有涂炭之祸,黎民无片刻之安。俗谚讲‘坐吃山空,立吃地陷’。齐国今徒有大国之名,已无大国之实。昔时之强晋,今已为韩赵魏三家,且三国初立,兵力正盛,鲁国饮恨久矣,常思攻齐以报仇。”
俞平忠忽然停住了,他猛然感到腰间很痒,于是伸手隔着衣服挠了两下,然后继续说着,不过声音却提高了,而且字字都很清晰。“今有内外之困,君上居然不理。托病不朝,逗蟋蟀于昭阳宫;借口练兵,纵犬马于宜林苑。孔子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君上之失,不知几多。臣为齐国千秋大业思虑,愿君上避居太公祖地,禅位于贤者,一日三省,我等念及君上为太公之后,或可请为姜氏守器承祧,不断姜氏之祀。”
齐康公本来以为俞平忠不过是像以前连篇累牍地发表一堆空洞的言论,所以就耐着性子听他说着,因为他是田和心腹,所以也不能招惹。可是齐康公越听越觉得话头不对,言辞比以前要激烈许多,当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彻底愣住了,背后甚至冒出了冷汗。因为这话虽然是出自俞平忠之口,却是出自田和之心。这明明就是逼宫的信号。
“放肆俞平忠!朝堂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欺君罔上,你犯下抄家灭族之罪,不知跪求君上,反而腆颜以立,难道你不知天家法度,君臣之道!”王惇站出队列,瞋目大叱,方正的脸一如方正的脾气,浓浓的眉毛顿时扬起,一双吊眼平时都显锐利,此时怒瞪更添几分威严,清癯的脸此时更显得瘦硬了。他实在忍无可忍,指着俞平忠吼道。
“到底是谁在朝堂之上没有法度,大呼小叫,你以为这是在你家吗?想吼就吼。简直就是藐视君上,你才是欺君。”田和从容地站出朝班,一双眯缝眼,像个和事佬,如今反而恼恨地圆瞪着,放出阵阵怒气来,倒像是演戏一般。鼻梁高高的,两片嘴唇虽然不很厚,但却露出两排健康的白牙,看起来颇有杀气。白皙的脸颊,看上去倒像是个文弱的书生。他挺着微隆的肚子,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久久回荡着。“来人哪!把这个欺君的奸臣拖出去杖责一百。”
齐康公原本想开口喝住王惇,可是没有想到田和会出面直接开口。但是听到要杖责一百,内心不住地叫苦,这虽然不是明着的死刑,却是非要打死王惇不可了。
门外的卫士听到田和发话,急忙走上大殿,架起王惇的胳膊就往外走去。王惇破口大骂:“田和!你这个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你不得好死!”
“放肆!”齐康公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大声喝斥道。
卫兵猛然愣了一下,看看勃然大怒的齐康公,再回过头来看看田和。只见田和两眼微微眯着,嘴巴紧闭,安之若素的样子。卫兵看到田和没有做声,继续架着王惇往外走。王惇趁着卫兵迟疑的时机,两只胳膊使劲晃动,挣脱了卫兵,忙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向田和。卫兵大喊“相邦小心!相邦小心!”本来看戏般的田和见到这样的情景,赶紧转身就跑。
一个士兵看到这样的情景,抽出腰间宝剑从后面刺向王惇。登时就刺穿了,然后猛然拔了出来。王惇嘴里喷出鲜血,溅到了不远处的田和的衣服上。王惇此时怒目圆瞪,想往前走,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利剑刺泄了,鲜血顷刻染红了衣服,然而怒火却更盛,满腔话语此时涌到嘴边,张口却喷出鲜血来。周围的大臣都傻傻地站着,田和赶紧又往后退了退。另一个士兵见状,立即又给了王惇一剑。王惇只觉得双腿已经不受控制,身子越来越沉,禁不住朝一边倒去,然而,他愤恨得又不想倒下,于是想拼力扔出匕首,谁知手刚松开,匕首就掉在了脚下。他实在不甘,想痛骂田和,不料嘴一张,又是一口鲜血,随即便倒了下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
大殿上鸦雀无声。
田和看到王惇已经死去,若无其事地整理整理衣服,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到一个离王惇远一些的地方,说道:“无视君上的奸臣居然在堂堂大殿之上刺杀国家大臣,虽然并非君上下令斩杀,也是死不足惜。”他停了一停,看到旁边站着的两个士兵,狠狠地说道:“你们两个虽然替国家斩杀了奸臣,可是无令而行,按齐国律条,济宁殿内擅动兵器者斩!”
听到这里,两个士兵齐刷刷跪倒在田和面前,使劲磕着头,“砰砰”的响声,大殿之上听得很清楚。“相邦饶命!相邦饶命!!”
“你们还是求求君上吧。”田和伸手指向齐康公。
“还是听相邦英明裁决吧。”事情发展到这里,齐康公已经明白了。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好吧,就依君上之意。你们虽然是为了救我,可律法森严,我也无能为力,放心,朝廷会厚待你们的家人。你们两个毕竟触犯了齐国法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也回天无力。”
两个士兵听田和这样说道,知道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也不再求了,眼泪却忽然刷刷地流了下来,不过还是磕头说了声“多谢相邦。我们知足了。”说完,田和一挥手,外面的士兵把这两个士兵押了出去。而且把王惇的尸体也拖了出去,血迹也迅速擦干了。可是一时并不能完全祛除痕迹,依稀有血痕。血腥味儿似乎还明显的飘荡在大殿内,有人闻着恶心却感觉畅快,有人闻着恶心却感到心寒,有人闻着恶心却感到恐惧,有人闻着恶心却感到无奈,有人闻着恶心却依然平静,有人闻着恶心却更加庆幸。
看到大殿之上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大臣傅璘奏道:“臣夜观天象,荧惑入于北斗,且近危、虚二星,此象乃兆天下大乱,君上命危,如不避难,或身死国灭。且市井童谣有曰:‘荧惑入北斗,君上下殿走;若有违天意,太公子孙休。’望君上为姜氏一脉,慎重而思!”
听到这里,齐康公头脑少有的清醒,像是忽然被泼了一盆凉水,从头到脚都明白了过来。傅璘哪里是奏的天象,分明就是代表田和在威胁齐康公,若是不退位,姜氏子孙或者面对死亡的危险。
云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上也尽量显得冷静些,免得让田和他们抓住什么把柄,对自己造成不利。因为他现在已经很后悔了:“看来早上的字条是千真万确的,只可惜我还没有安置家里的事,云淇也不在家里,墨家密信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呢?”他在静观事情的发展,在寻找对自己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有利的时机。
“愿君上为齐国百姓考虑,为太公子孙考虑,不能再一意孤行了。否则,齐国将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君上将为千古罪人!”齐康公正在犹豫间,看到一向模棱两可的艾陵君,忽然站出来,激动地上奏道。
田和扭了扭头,看到艾陵君,虽则出乎意料,可是内心止不住的欢喜。
齐康公实在是无可奈何了,深吐了一口气,表情痛苦地说道:“好吧。我必须要表态了。”
侍者定国一看齐康公的语气,赶紧递给齐康公一卷东西。齐康公愣了愣,打开一看,“禅位”两个字像闪电一样刺入眼中,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传我旨意吧。”齐康公对定国说道,之后把东西又给了他。
只见定国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细长眼快成了一条线。他满面春风地往前走了几步,用手捏了捏喉咙,微微咳了几下,调了调声音,之后大声念道:“寡人在位一十有九载,遭天下荡覆,诸侯干戈,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然仰瞻天文,俯察苍生,姜氏之数既终,行运在于田氏。天命有归,皆非人为。顺天而生,逆天而亡。寡人虽庸,亦知天命。相邦田氏,天诞睿圣,河岳炳灵,拯黎民于水火,扶大厦之将倾。德动天地,功昭日月。且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有德者居之。故唐尧不私于丹朱,而名播于无尽;虞舜让贤于大禹,而功流于千秋。寡人欣羡已久,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相邦。”
定国念完之后,将诏书卷好,退了回去。大殿之上,没有人吭声,依然出奇得静。
“君上真是折杀下臣了。”田和忽然站了出来,跪倒在地上,双手伸向前方,头埋在两臂间,似乎很惶恐的样子。
齐康公看到他这样的表现,心中倒忽然升起一团火气,可只能狠狠憋着,不敢也不能发作出来。他觉得自己此时像一条鱼被渔人网起,放在干燥的土地上,头上是炎炎的烈日,耳边刮过燥热的风,一团团灼人的热气似乎马上就要把他烤熟了。渔人还在一边哭着说:“太对不起了,太对不起了,我真不想吃你啊!真是罪过啊!”看着这样的虚伪,他真恨不得一锤砸下去,让田和永远趴在那里,永远也站不起来。可是,这终究只是想法而已。他心里实在乱极了,虽然他早已倒持泰阿,田和也早已大权在握,可是却似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今天要发生政变。
“虽然田和是无冕之王,可终究还是臣子,三家既然可以分晋,田氏为什么不可以代齐呢?况且自周平王东迁后,天子权威一落千丈,居然被诸侯欺凌,此距平王又数百年,周天子政令早已不出国门,天子如此,何况于寡人?礼崩乐坏已经无以复加,诸侯征战不息,弱肉强食,要怪也只能怪我田氏气数已尽,与我无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齐康公如此想。
“师尚父曾劝我大周武王‘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宾殃。’望相邦遵从君上旨意,顺应民心!”傅璘站出来,跪在地上说道。
“望相邦遵从君上旨意,顺应民心!”公孙扬也站出来,跪在地上。
之后,俞平忠、艾陵君也跪在地上,重复着公孙扬的话。
紧接着,整个大殿上剩下的大臣都齐刷刷跪在了地上,都重复着公孙扬的话,声音的浑厚充满了朝堂,让人感觉越发的威严。
看到这样的情景,齐康公从座位上下来了,伸手示意田和平身,“望相邦以齐国百姓福祉为念,勿负寡人与众臣之心,勿伤百姓之心。”说着,齐康公走下来,来到田和的身边,将田和扶了起来。
田和终于站了起来,但是表情却很凝重,看不出丝毫的喜悦。“寡人定会励精图治,使齐国如日中天。”
一听到“寡人”两个字,齐康公当时愣住了,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自己称呼了。于是脑子开始飞快地运转起来,搜索着大臣自己平时都如何自称。
田和推开齐康公的手,自己走上了齐康公的座位。
田和面南而立,俯视群臣,见齐康公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站在那里,心中如释重负。但他很快就整理了思路,开口道:“君上爵位照旧,但封地为姜氏祖地海滨一城,大夫云乔等即刻随君上就封,无令不得出海,家眷由公孙桀将军率军护送,不得延误。姜氏宗族封地封号照旧,官职如初。”
齐康公极不情愿地跪下,“微臣遵旨。”
云乔更加焦急了,心道:“家里的一堆事情还没有处理,也不知云淇回来没有,墨子的印信还没有给他,万一落在田和手中,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可是,如今田和又逐国君和诸位大夫东走,家是回不了了,事情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