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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他的梦呓吵醒,顺手在枕边一按电钮,吸顶灯柔和的光透过尼龙纱帐,洒在金黄的丝棉被上。被绣着一对燕尔戏水的鸳鸯。

    她端详着他英俊的脸。他在笑,梦中甜甜的笑。

    也许,他的笑是从对她的爱心中产生的。她拉起他的手,俯下身子,轻轻地、柔媚地吻他笑靥,吻他的嘴唇。

    他醒了,睡眼惺忪:“小冰,你睡不着?”

    “还说?”小冰撒娇道:“你的‘开口梦’把我吵醒了!”

    “是呀,我做了一个美梦。”

    “我知道,你一定梦见我们未来的宝宝。

    “我,梦见——”志杰到底还是说了:“婉芬对我笑了!”

    小冰一怔,如触电,如雷轰。她松了手,伸起了腰,直板板地侧坐着,眼睛像凝结了,对着帐外。

    “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伪君子!”她喃喃地嚷着“死了两年,还藕断丝连——”

    志杰揉揉睡眼,自知失言。人际间有两种最可怕的嫉妒:对政敌的嫉妒和对情敌的嫉妒。而后一种的嫉妒更强烈,更可怕。但是,志杰万万没有想到,对于死者,这种嫉妒还有什么意义。

    “是这样,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她一扭身子,两手捂着耳朵。

    斗转星移,微曦透过纱窗,侵扰了柔和的灯光,浅果绿的四壁把房间映得阴沉沉的。

    她悻悻地爬下床,从衣柜里摸出志杰密藏的一个影集。那是她婚后一次拾掇衣物时发现的。

    影集的第一页便是一张双人相:女的微微靠近男的耳际,背景是华南植物园的水榭花畔。幸好那时还未盛行彩色胶卷,使伴在脚下的玫瑰失去了炽热的艳彩。但是,黑白照片也没能冲淡那女子——婉芬的林黛玉式的美!

    “她做出纳,坐办公室;我做采购,风吹日晒,自然——”她酸溜溜地想,却又忿忿然:“我问你:她美,还是我美?”

    志杰痛苦地挣扎起来。

    “说呀,怎么不说了?”

    “究竟你是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我不是三岁小孩童;也用不着测谎器!”

    志杰精神很紧张,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下床的。

    他很想抽烟。但只能抓一把茶叶放在嘴里嚼。因为她“讨厌烟味”半年前他就戒了烟。

    “如果你能能相信我的话,我便对你直说,”他颤颤地说“你,她,都美。但是你还多了一种——美!”

    她鄙夷地“哼”了一声“我领受不起你赐给我的‘心灵’美!我现在最喜欢你说一句:‘我更爱你!’”

    “这一句也是真心话!志杰坦然地说“因为,至少,我没有骂过你。”

    她讪笑道:“你骂过她了?”

    “何止骂,还掴过她一巴掌!”

    “哈哈哈,”她的笑声蕴含着多么辛辣的讽刺。“我真真希望一位伪君子编造一个神话给我寻开心!”

    志杰吐出嚼烂吮干的茶叶,嘴里涩涩的,苦苦的。就忍受着这样苦涩的滋味,向妒火中烧的妻子吐露了他从来不敢讲的、他认为不应该讲的——

    就在我跟婉芬即将结婚的当儿,婉芬得了胃癌,已是晚期了。

    一个人如果死于霎时的天灾人祸,倒不一定可怕,因为这只是瞬间的痛苦。最可怕的是莫过于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特别是还要亲人来分担痛苦的时候,这种痛苦便是双重的。

    一次一次的抱头痛哭,一次比一次更痛苦。

    “婉芬,你不会死,不会死!”尽管我叫喊得悲天恸地,但跟涕泣呜咽一样软弱无力。

    “是的,我不会死,”婉芬吁吁地呻吟着“我想永远,要跟你在一起!”

    “那么,我们就登记,就结婚!”

    婉芬笑了,几个月来第一次笑,闪烁着快乐和幸福的泪花:“我感谢你的一片深情,又可怜你的幼稚天真!你,二十七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

    我叫道:“只要我俩愿意,怎么不可以?”

    “我俩虽然有这种权利,”婉芬苦笑道“但是得到的是补偿不了‘失’的。因为,这么一来,便大大降低了你以后找对象的条件,须知现在的传统观念还很浓厚,姑娘们都避忌已结过婚的男人,我也不想那爱你的好姑娘无辜给人加添一个‘填房’的称号——”

    “婉芬,你不能这样说!”我紧紧地执着她的手“不管怎样,我俩都应该登记结婚!小时候,我听祖母说过‘冲喜’的事,也许,你患的不是胃癌,而是胃溃疡,是医生诊断错了。”

    “要相信科学,”婉芬嗫嚅着“我,何尝不想但,这不行!”

    我放声道:“至少,这样可以减少我俩的一点痛苦!”

    “我,知道你深深爱我,比我更痛苦”她伸出双臂,搂着我的脖子,轻柔地说“‘冲喜’,不可能挽救我的命运。但是,如果能减少你的一点点痛苦,我乐意‘冲’”

    啊——她灿然一笑!

    “神话”般的奇迹出现了:

    小冰木然地坐着,没有气忿,没有憎恨,没有嫉妒!

    “想不到芬姐的心地这样好,不但为自己的心上人设想,甚至连心上人日后的对象都想到了,我”小冰说着说着,眼眶都湿润了。“如果,‘冲喜’确能延续她几年寿命的话,我不怕做‘填房’”

    “但是,你也不要把她捧得那么高,”我痛苦地说“她做了一件可恶的事,所以我打了她!”

    “啊!?”

    婉芬从病床爬起来了,上班了。

    她喜逐颜开,容光焕发,忘记了死神的威胁,竟能打起羽毛球来。我每晚都去探望她,象度蜜月那样感到时光消失得太快了,每当离去时,各自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

    一个晚上,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俩在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发现婉芬突然捧着自己的脑袋,豆大的汗珠滴滴流淌。

    “你怎么啦?”

    “我有一件心事,一想便紧张,便怕。”

    “什么事?”我十分惊异。

    “就是就是”她紧张得结结巴巴“去年底,结现金帐时,多了八百五十元,我没有报出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从会计帐中查出,我是想留着留着”

    “可耻!”我不知何来的一股怒气,一巴掌掴过去。

    “你都快进棺材了!”我咆哮道“难道你甘愿让几个臭钱玷污你的灵魂?”

    “正是,我自己知死期已近,我才这样做。”她凄然地哭诉着“我,只是可怜我的母亲,她的命好苦啊!父亲早死,母亲做生做死拉扯大我两兄妹;现在她身体又多病,连小手工也不能再做。嫂嫂进门后,哥哥变了,心目中只有老婆孩子。现在,母亲的生活费全由我负担。我爱我的母亲,我可怜她,但是,我快要离开她了我想给她留下一笔钱防身”

    听着听着,我鼻子一阵酸,泪水涌了出来。

    “我错了!你就揭发我吧!”她懊悔莫及,悲戚地哭道“让我的灵魂得以洗净一点”

    “你不应该打她,”小冰顿起恻隐之心,低声责怪道“她已经够痛苦了,你还这样对待她,太过份了!”

    我蹙着眉头,负疚地说:“我当时无法遏制怒火,她给我的打击太大了!”

    “不,”小冰柔声道“这毕竟是璧玉中的瑕疵。”

    “是呀,虽然她最后还是把那款项交了出去,但是,”我颓然地说“我心中好象失去了一种最美好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呢?”我沉痛地埋怨婉芬“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赡养你的母亲!”

    “不行,”婉芬惊叫起来“你这样做,反而叫我死得不安宁。须知你要找对象,谈恋爱,办婚事,日后还要养孩子,你的家庭经济并不富裕。”

    我打忿道:“听说我们教师又快加工资了!我已没有父母,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我不信每月不能节出一二十元来供给你母亲。”

    “你,”婉芬执拗地说“就是能够,也不能这样做。我是个女人,我知道女人的心胸比男人狭窄,你这样做,日后会造成夫妻不和,家庭不睦,我在九泉之下,也——”

    “你放心吧,就算我结了婚,我也不会让爱人知道。”

    “你,能够这样做吗?”她悲戚地说“总之,不能!”

    也许是病魔如期催命,也许是我的“一掴”加速了死神的降临,婉芬的病情迅速恶化。不到一星期,她第二次进院抢救。

    那天,我接到电话,急急赶到医院,她已是弥留之际了。

    她的哥嫂还没有来,只有她母亲坐在床沿,呜呜的哭。

    “你,抓着我的手,”她呻吟着“也许,能减轻我一点痛苦。”

    “你不要难过,”我紧紧捧着她的手“我是赶来请你原谅的。你能原谅我吗?”

    她惨然一笑:“如果,你,原谅我,我便原谅你!”

    “我原谅你,原谅你!”我急切地说“我永远不会不会损坏你的声誉!”

    “不,”她吃力地说“我已经向领导坦白了。也免得使你落个包庇的——罪名。”

    我激动得全身战栗,手握得更紧更紧。

    “你还爱我吗?”

    “爱,比以前更爱!”

    她把我的手拉到脸蛋上贴着:“真的?”

    “真的!婉芬,你放心,我会照顾伯母的。请你相信我!”

    她闭上眼睛,嘴角上露出微笑。她的嘴唇翕动着,我俯下头去,才听到她微弱的声音:“我在九泉之下感激你,但愿你找到一个好人”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小冰抑制不住扑上前去,伏在志杰的胸前,幽幽啜泣着“我受不了,受不了!我知道了,我相信了,你俩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对儿。”

    志杰紧紧地搂着她,替她拭泪,轻柔地抚摸着她,两人都感受到一种从没有体会过的温馨。

    (198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