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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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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忙季节,农人忙的要死。割麦、拉麦、碾场、扬场、凉晒、归仓、筛种、播种,那时,每一项都靠双手,孩子大人能跟着罗嗦、劳累一个多月。火辣的大太阳常当顶照着,使人刺挠挠的躁热,碰到下雨,手闲下来,心却着急了。

    晌午错回到家,草帽下的脸被炙的铁红,把镰刀地下一撂,舀一瓢生水咚咚的饮。

    母亲打个饱嗝说:“你们先吃点馍,我先躺会儿再做饭!”

    父亲不急不躁,端半碗水在水泥地上练毛笔字。他把水上的麦芒小心的用毛笔挑出来,赤着脊梁,蹲下来,两条黑腿夹一大白肚子,像麦袋子一样鼓囊囊的。

    那水是有脚的呀!在水泥地上游走,字刚写出来,便开始流泪,笔道渐粗,字就变大,俊俏的变臃肿了,像两军混战,融汇一起,模糊成一片。

    我走过去,笑着说:“爸哎!咱真没吃什么好的!肚子咋这么大呀!”“长大了呀!嘲笑起爸爸来了!”父亲抬头笑笑,目光又转到了字帖上。

    父亲也嘲笑我。

    父亲“嘿嘿”笑着叫住我说:“你的那篇作文我看了!”

    “哪一篇呀?”

    “写我的那一篇!”

    “老师在班上念了呢!说我写的特别好!真的!”

    “你让爸爸够作难的!下着暴雨在平房上捏麦粒儿,还要吟颂‘锄禾日当午,汗——’咱家的粮食都是在雨来前收的,我什么时候捏过麦粒?还要在暴风雨下背唐诗?”

    “这不是为了突出你爱惜粮食,创造的嘛!写作上的事你不懂呀!”

    “艺术是相通的。我画竹,一方面吸取郑板桥的画竹技法,还要认真观察咱家的竹子,使创造有生活的基础!”

    “那你说我写你点什么?写你割麦蹲不下去,扎着马步;夜里收麦,睡着在碎石堆上;水泥地上练字毛笔蘸在母亲给你端的汤碗里吗?”

    “多好呀!”

    “你不怕我的同学笑话你?”

    “真实就好!”

    从此,我的作文老师当范文念的次数多起来,老师不再只干巴巴说我写的特别好,还阐述了许多好的原因。我那时是初一的学生,对写作兴趣很浓,加之老师的表扬,心气有些膨胀,便习惯于看不起这个、那个的,也曾鄙视过鲁迅。

    “爸,我觉得一件小事写的没一点意思!他说要解剖自己,是像解剖青蛙一样吗?”

    父亲笑了:“可别对旁人说,对我说说算了,说出去要闹笑话的!”

    接着给我讲解,从鲁迅本人讲到他所处的时代,又讲了他的其他作品。使我对周先生肃然起敬。

    我们渐渐长大,父母却渐渐老去,好象是我们催他们老的。三个儿女都要上学,凭父亲赶集刻章的微薄收入已难支持。父亲开始拿自己的字画换钱。

    那时,龙门的字画市场还未形成,秩序混乱。日本人驱车来了,三五个人跑上去,拿着自己的卷轴字画,用生硬的日语招呼,而后展开,讨价还价,一谈价格,便相互鄙薄,有的还打了起来,抡着卷轴乱砸。

    四十多岁的父亲卖了一千日元,却挨了一卷轴,手被挂破,胳膊被打的脱臼。

    我拿着那张日元,到偃师师范摆阔绰,同学面前给自己挣足了面子,兑换了八十多元高兴的花。孰不知那钱是带血的,我父亲的鲜血。

    父亲又转战白园,关林庙,洛阳王城公园,父亲早把自尊放下,对买画的人像在乞讨。字画挂在他胸前,像穿一件蟒袍,脚敲打着卷轴,不停的走动,右手捣着字画,希望外国人来“look”

    后来固定下来,在白园租下一间门面,捎去灶具,一个人做饭。父亲爱吃西瓜,因为它便宜,瓤可以解暑,皮又能做菜,就着面疙瘩,吃起来脆生生的。

    父亲卖字画的种种经历,我都没有亲见,母亲向我诉说,总含一把心酸泪。对于追求艺术羞于见人的父亲该是多么无奈的事呀!父亲被生活推着走,趔趄的走。

    后来,杭州一画商,在父亲的店前驻足,看到父亲的画,眼睛亮了。和父亲攀谈了多次,希望合作。一个月后,父亲坐上驶往杭州的列车。父亲凭着他的老实和勤奋,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和尊重,而今父亲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字画的销路很广。

    近些年,父亲不再为钱而头疼,希望在有生之年,用尽自己的积蓄,在杭州,北京,台湾办书画展,想在辞别这个世界时给人们留点什么。可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多病缠身,高血压,冠心病,椎间盘突出。我们劝他回来,他不肯,相距千里的杭州牵着我们的心。

    父亲的心思只有我知道,曾记得小时候,他硬逼我练书法,希望我继承他的衣钵。看到父亲为书法四处奔波劳碌,我下定决心:学什么也不学书法!

    渐渐的,我深爱上了文学,十多年来,我熬夜苦读,笔耕不辍,是父亲不经意间引我走上这条路的。对于这一点,父亲很欣慰,看完我的习作,总找些优点和我谈,而后又委婉的给些意见。即使他远在千里,也不忘打电话鼓励我,可时至今日我还没一篇文章变成铅字。我在怀疑自己,我一辈子的努力可能会成为徒劳,暮年含恨死去。想到这些我泪流满面。又想到花甲之年的父亲,带着一身病还在为他的艺术拼命,我还有什么理由退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