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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外婆,不是我的亲外婆,是我母亲的婶婶。亲外公外婆,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跟着她年迈的奶奶一起生活了不到二年,奶奶也离开了人世。后来,母亲的这个婶婶,含着泪把母亲领走,和自己的亲女儿一样抚养今生今世,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心灵深处,她就是我的亲外婆。
午后温暖的阳光,悄悄地跳下窗台,一步步地向土台阶那边移去,我独个儿守住暂时的孤寂。背朝外蹲在门档上,望着一旁垂着首,专心编织蒲扇的外婆。那些绿色的蒲草,在外婆纤瘦的手里舞动着,一种单调而乏味的声音,顺着外婆的指缝汨汨而出,逐渐落定成一种美妙的旋律,于是,一把纯天然的工艺品便诞生了。蒲扇的主要材料是蒲草,它虽然已久离赖以生存的池塘或水库,长长的叶子依然绿意犹在。我依稀看见那葱茏郁绿的蒲草在水中舒展、摇曳,聆听到它沙沙私语的声音,那种只有静静地用心去聆听才能听的到的天籁,悄悄化做一个渺茫迷离的梦,在脑海中,不断拨弄着我的迷惑,一波高过一波。
蒲草是我们湖中的盛产之物,对于它的生长、采集及储藏,也算是知道一二。蒲扇的编制,或许没人知道它源于何时,或许它的历史与这里的村庄一样古老。外婆曾说:她小的候,她的外婆就教她编织蒲扇,编蒲扇是一种乐趣,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还可以卖钱填补家用,最重要是能活动一下身体,舒松一下筋骨,也打发一下寂寞的时光。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屋檐下的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篱笆外的牵牛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外婆在我的记忆里,一天天的编了下来。从一头长长的黑发编到两鬓霜花;从挺拔的腰身编到弯腰驼背;从明亮的双目熬到两眼昏花而失去光华从我记事起,外婆的脸上,就常常架一副圆镜片的老花镜,两只看上去指节较发达的手,在熟悉地拨弄着那些泛着绿意的蒲草。随着岁月的流逝,谁知到那副镜片后面,深深的皱褶里面隐藏了多少生活的忧郁与沧桑。
记得儿时,几个村的联小,就坐落在我村村庄中间,和外婆家只有一巷之隔。那时,没有学前班或幼儿园之类的,只有新一年级和老一年级之分。我六岁那年,就上了新一年级,从此接受了农村最低级的教育,也算是来到了外婆的眼皮底下,慢慢的融入并开始习惯外婆家的生活。外婆每天饭前接,饭后送,还常常把藏在粮囤里的稀罕东西,和唯一的钙奶饼干给我吃。只要住下,她要我紧挨着她睡,给我讲爱听的故事,唱些顺口溜给我听: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找他妈妈背下来
一背背了个扑棱棱
拔了蔓菁栽上葱
今年雨水大
冲了葫芦架
姑子来要瓢
俺要给他啥
赶白饼,捣辣蒜
辣的姑子一头汗
很多时候不等外婆唱完,我已进入了梦乡。外婆重新点起那墨汁瓶做的煤油灯,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编她的蒲扇。时光荏苒,没等我把遗忘在远方的碎梦拾起,外婆的容颜已改。
季节轮转,岁月更替,外婆白皙的面庞上,留下了风雨洗濯出的条条纵横的皱纹。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外婆颠着小脚,摇摇晃晃,风风火火走路的样子,一直没变。并且铭刻在我幼小心灵记忆的一角,永不磨灭。
外婆每年秋天,都要割很多蒲草,晒干,放在干燥的地方,准备冬天用。到后来,外婆老了,割不动了,偶尔舅舅会依着外婆帮她买下一些,储藏起来。用舅舅的话说:“顺者为孝”老人闲着也会寂寞的,多少编点蒲扇,权当打发一下时间,解解烦闷,也活动活动身体吧!就这样外婆日复一日地忙碌着,常常在微弱的阳光中,步履蹒跚的穿梭,在黄昏后的烛光里,垂首静静地编织。月下的窗棂上,便映下了她弯驼的身影,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心中永远抹不掉的风景。
我十六岁的时候,印象里的外婆,似乎已是身形娇小,弯曲纤瘦,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形象。当我挑一担自来水,倒在墙角里的水缸里,外婆慢慢地抬起头,摘下用松紧带挂在后脑勺上的老花镜,松垮的眼皮显得十分的劳累,微微浑浊的眼睛,塌陷的如同两口深邃的老井,干涸了,再也汲不出一桶水。我“嗯”着直起腰,外婆伸出一双皮包骨的瘦手,脉搏,青筋凸突,如一条条蚯蚓在蠕动爬游,皱褶密集。我拉着外婆的手,觉得冰冷生硬里若如些力度,这就是爱的力量!外婆让我坐在炕沿上,她却站在一旁,两只七寸金莲不断的倒替着,东一句西一句地问寒问暖。虽然对外婆的唠叨,有点老生常谈,但我觉得,外婆那些重复了一辈子的话,还是那样的温暖,亲切。在这间墙壁被烟熏的墨黑,角落里蛛网张结,显得阴暗潮湿的房子里轻轻浮漾。外婆干瘦的身子,裹着一件很过时的蓝白碎花的对襟褂子里,微驼着背,昏暗的眼神中却充满着幸福的笑意。土炕的左边,是外婆编蒲扇的一席之地。在这里,外婆多少年轻而美好的光阴,顺着自己纤细的指缝悄悄淌过。我望了望外婆,眼睛的余光落到那些,用薄膜袋了包裹的很严实的蒲草上,我仿佛看到那些蒲草,正摇曳在水塘里,水塘里的水荡漾着重重美丽的涟漪,一双矫健的白头翁,在翠绿的蒲叶中比翼穿行穿过岁月的尘埃,穿过一层层记忆的底片,逐渐消散在另一层清新的空气里。
几年后的一天,母亲让我给外婆送一些木柴去。当外婆扶着炕沿缓缓站起来,我的心头立刻一酸。我发现外婆那张经风雨磨砺而越来越皱的脸,已不同与往昔,却依然安分地操守这静默的日子。大多的时间,都随着她编了一辈子的蒲扇去了,累了,她就会独自蜷缩在土炕的一角,也不知她是否觉得孤独?在她的生命里,日子就像风中的落叶飘零,平淡而了无生息,外婆就不知多少次的徘徊在自己咫尺的房间里,摇着她亲自编织的精美的蒲扇,悠悠荡荡,如同缓缓行走在朦朦胧胧的梦里,随着一盏发着幽蓝的光的灯笼,飘忽而去我不敢继续想下去,胡思乱想会让自己在一身冷汗中失眠而心惊肉跳。
外婆的脚步,比前些年摇晃的厉害了,小脚倒替得更快了。拉我手的那双手,却依然是那样的亲切而用力,说话迟缓,显得有点力不从心的样子。嘴角不易察觉的那些苦涩,怎么也隐藏不住,内心对亲人的期盼,浑浊的泪水湿了眼眶。我觉的喉头发涩,视线模糊了。是的,外婆老了,房子老了,编蒲扇的技艺和一双巧手都老了。而我却在新中国飘飘的红旗下,渐渐长大,坐进了宽敞明亮的教师,学习文化科学知识。而外婆愈加弯曲的背影,更加孤寂和沉默了。墙角包好的蒲扇,陆续的送给了她觉得愿意送的人,或许这是她发自心底的,一种最纯净的想法。昏暗的屋内,不时地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蒲草的腐臭味,窗纸外淡淡的光线弱弱的射进来,映照着外婆娇小的身影,照着依然矮坐着编织的姿势,这是她一生不变的姿势。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永远都走不出那间属于自己的小屋,静静地生活在自己寂寞却充实的世界里,将佝偻的身影,融合着黄昏反射进来的微弱的光,幻化迷离,在视线里渐渐缩小,缩小到成角落里的一个黑点,让人难以辨别她依然是否存在。
外婆真的老了,发白如霜,脸上的皱纹,已深的如同将要干枯的河流,却怎么也看不到那条属于她的小舟,将要停泊或搁浅的码头。在记忆的底片里,我仿佛发现,闪现在她脸上的,那种少儿时童真稚气的笑意,我却无法步入她的世界,更无法了解她此时是怎样的心情,只有静静地站在她的世界之外,摇着她亲手编织的蒲扇,感受着她给我们带来的那种美好难忘的记忆。
前年又见到了外婆,岁月的印记已刻满了她饱经沧桑的脸,皱褶间多了大大小小的褐色斑点,一口原本整齐地皓齿,从支离破碎到全军覆没,嘴唇失去了牙齿的依靠,收缩塌陷的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外婆见我来,依然摇晃着走过来,双手握住我的手,抖动的嘴唇里不断重复着让我快坐下。“你是?哦,是小永啊”她把脸凑近我的面前,嘘寒问暖的话,却由于嘴角漏风,混沌的如同浑浊的视线一样模糊不清。这次我没有看见墙根下,那些包在薄膜袋里的滋润的柔软结实的蒲草。说:“姥姥,您老了,就不要再编蒲扇了”“嗯,不编了,也编不动了”外婆指着炕一头的一包蒲扇,手势迟缓地在岁月的时间里划过,恍惚秋风中的枝叶,摇曳,颤抖。“外婆给你们留着几把蒲扇,就盼你们来呢。我知道,你们也不稀罕这东西,我想,到我百年之后,也好做个念想,哎”!外婆气力不济地说。我不住地点着头,心里一阵阵的酸楚,眼睛不由地发热,朦胧地望着眼神痴呆,精神呆滞的外婆。外婆静止的目光凝视着一旁,仿佛在吃力地想着什么。我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她那充满企盼而单纯的眼神,凝聚到相框中那张已经翻了黄的照片上。那张照片里,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扎着两只羊角辫,穿一身粗布的碎花棉裤袄,腼腆地站在那里,含着笑,这个小女孩就是外婆。这张照片也是外婆留下的童年时唯一的纪念。母亲已经为外婆冲扩了两次彩照了,外婆很喜欢。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百年之后做个念想吧!就在这张照片一旁,还有一张较大的照片,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张沧桑而苦难的面容,憔悴、消瘦。这是前年舅舅叫人给外婆照的。舅舅说:“外婆的身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行了,提前照上这张照片,日后做个纪念吧”此时,我的眼前忽然被一种热辣辣的东西遮挡住视线,我看着这两张照片,心里象翻江倒海:不知这两张照片在外婆面前,横亘着一条怎样的难以逾越的生命的河流?更不知道外婆是以怎样的脚步,走过了她自己贫穷苦难的一生?
外婆虽然是老了,如同是秋后的树叶渐渐的飘零。在孤独凄凉的日子里,满地枯黄的落叶啊!却没人读懂那悠渺渐去的背影。外婆缓缓地走在自己回忆的小径,走在悠悠荡荡的梦里,她将会走到哪里去呢?我却无从知晓。我想:长长的日子里,蒲扇摇动,摇走的不仅是难耐的暑气,而是一直伴随的寂寞与孤独;摇来的也不仅是清新的凉意,更是一生对无尽的美好生活的期盼与向往。蒲扇,几乎成了她生命的全部。让人稍微宽慰的是,外婆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只是顺着自己正常的轨迹旅行而已,沿途没有多余的奢求和期望,只是静静地守住自己贫瘠而清淡的日子。
外婆的生活渐渐的失去了自理能力。她再也不那样执拗,依了舅舅,住到宽敞明亮的楼房上去了。临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包包得很严实的蒲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