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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等一下。”
站在电梯里，听到门外隐约飘来一个响亮而柔美的声音。然后便是滴滴答答的小跑声。
他按住门，等着。等。这半天不来。
一个身影闪闪呼呼地赶进门外，匆匆说了句谢谢。他并没有看她，余光知道是个年轻的姑娘，或许漂亮。
若是二十年前，自己肯定听到那般声音便开始遐思；只是如今，一晃已被风霜摧残成这般老头子，命运并不顺利，这些年轻的心思，早都成了奢侈。
最近天天愁的，是小孙子上幼儿园的事情。
一股淡淡的香味忽然近得若有若无。他看到一只年轻的手轻快而熟悉地按了三十三楼；然后又很快收了回去，他只瞥见一闪的光景，却也记得那手指白皙而纤长，指甲上泛着透明的光泽，玲珑剔透。手指尖修得葱管儿般，若隐若现的淡粉。
轻快而敏捷的那么蜻蜓点水。只有一秒，却留下永恒的思索和唯美。他觉得那个动作似曾相识对；
这个平凡的动作如同弹奏键盘般熟稔优雅。
多年前神往的旋律似乎就要重新飘过。
女孩按完后即刻身躯往后走，在他的面前快速划过一个近距离的弧线；那一刹那的姿态仿佛是他在拥抱她。——然而那隐隐的香味随着她身躯的移动，迅速融化在空气之中。
此刻他心中已经满是那遥远而熟悉的钢琴曲的重逢；他一直不知道那曲子的名字，可是他一直记得那个曲子；当年他什么也不懂，后来多年后有次儿媳非得请自己和老伴开洋荤吃西餐，在那西餐厅里菜是很难吃，他吃不惯，但是他听到了那首曲子。
那时候的学生生活就如同那统一的服装一般，黯淡无光。如同大锅饭的食堂一般，清汤寡水。他觉得大家会一直这般地黯淡下去，只有胸中一颗红心在滚滚发烫。
直到那天晚上劳动回来的路上，他听到了那从小屋内飘出的旋律。他是个粗人，从来不懂那些文工团的人整天闹哄哄地排一些聒噪的戏、编一些动作硬邦邦的舞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劳动来得贡献大，瞎折腾。
可在那个夜里，他的灵魂在颤栗，他忽然想到，西方有天堂这个词汇，或许天堂，就是这般的感觉罢。
他猫在那里听那微弱而叮叮咚咚的琴声，直到它永久消失，才仓皇失魂般荡回家中。
后来他知道那是学校唯一会弹钢琴的女孩。全因她爸爸的教授。有时候他在路上会看到她的身影，远远地，她近了，有着柔弱而高傲的眼神，脖子颀长，双眸闪闪。
他知道自己是个平凡的人。平凡和长相和成绩。有时候路上见到她他会笑，她从来只瞥过一丝勉强的冷笑，让他无比尴尬。
在那个年纪他幻想过无数和她结识的场景；无数的梦里他成了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的音乐家，或者是歌唱家，或者是指挥；她在一旁静静地弹着琴，不时抬头对自己甜蜜地笑着。
到这时候他在梦里笑出声来。醒来发现自己不过还是那个丑陋的平凡的人。他闭上眼再次沉醉五秒，然后扛起锄头去参加学校的劳动。
某天他的手臂上莫名其妙多了一条红色的袖章；因为他平时劳动最出色，所以组织上给予了他无上的光荣。无数的学习和批斗。他起初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是凭着一颗红心完成所有的任务，直到某天他被公选为卫兵小分队领导，他的眉头逐渐多了刚毅，说话也由模仿变成了真正的铿锵有力。他在开会说话的时候甚至会自发地用两根指头敲着桌子，底下一片安静。
他由此具备了真正的战士的胸怀，并为曾经那样卑微地将心思奉献给一位女生而感到隐隐的羞耻。他昂起头告诉自己要抛弃这统统的一切，高举那红色的旗帜，擗弃这点资产主义的小情怀。
只是有时候白天斗累了晚上一个人睡觉的时候，那个第一次听到的曲子竟然还会在最安静的梦里走过来。有那么几次，他竟然似乎梦到了她熟悉而陌生的脸，冷傲而完美，然后忽然一片模糊窗外有人急剧地敲门，他一跃而起。
“这次我们要批斗的老东西已经被关在西南监狱。明天就去，今天准备一下关于他的文字材料。我们准备给他剃光头，再当着他的面砸碎他的破钢琴。你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他心中忽然一紧。他叫什么名字？
听到那三个字后，他刹那失去了一秒的呼吸。然后他回到了自己，戴着袖章的领导。
他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再听到。
那曾记得的，曾疯狂梦想的，除了她的曲子，她的脸庞，就是她的名字。
上课的时候有时候他会发呆，手中的铅笔却不听使唤了。直到数学老师的教鞭敲过来，他几乎要一跳而起，老师批评他的时候他垂头一言不发，偷偷瞥见竟然纸上写满了那三个字。各种字体，笔迹乱得不像是写字。
当然还包括她家人的名字。
他从未刻意打听，但就是那随意的一个窃听，也竟从此烙印。
后来他回想起，益觉愤恨。恨自己无能无志，白为个影子神魂颠倒。他发狠绝对要忘却这所有的几个名字。
他甚至记得她的生日，是三月三日。
那一夜他忍不住又盗贼似的偷跑到了那个小屋，虽然他知道不可能再有琴声。在他仍为她痴狂的年岁，她已随父亲远去。他曾经夜夜忍不住要在劳动回来后跑去那个地方；然后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推门走进去，只是他的脚步仍然是怯怯的；仿佛一步就会踏碎了那美丽的琴声和更美丽的思念。
他跑过去发现房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上的锁。连锁都已经锈迹斑斑。他仍是那样渴望地想见见她，哪怕只是曾经制造的路边一个擦肩，没有任何言语；他也如甘露般期待。
他已经基本不大明了明天的批斗会的意义。他渴望着它的到来，因为他可以见到她的父亲，就或许能够再次见到她。——虽然是这种极端的方式。但他只是想见到她，那曾如天使一般的容颜。梦幻。憧憬。所有的。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因为他也基本彻夜未眠。他站在洗漱架的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脸，忽然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严肃和凶狠了？也难怪，昨晚的记忆里，还是一直曾经懵懂而老实的模样不行，头发太乱。
他到处找了一把破梳子；在搪瓷脸盆里沾了沾水，开始往后梳头。他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梳好头，又后悔早知道该前几天叫剃头匠整整，或许会更精神。胸中竟然忽然涌上一股奇怪的滋味，和以往那彻骨的思念，竟然不一样；以往，他以为，那种痛苦的思念的折磨，或许就是“爱情”罢了？忽然他发现，并不仅仅是如此。刚才那股滋味一涌上来，镜子中的自己忽然消失了所有的严肃的模样；那是一种甜蜜。
甜蜜？！
是，犹如要和许久不见热恋的情人约会般的甜蜜。
他听到那首曲子似乎又远远地飘了过来，如仙女的歌唱般。他无数次幻想过，她是为了自己弹的，那是送给自己的曲子。
直到窗外闹哄哄开始敲门了。他镇定了一下，冷静地组织大家出门。
那个时刻，他原本认为是人生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时刻，却此刻成了记忆的盲点。
这么多年来，他还能够记起的，也只有她当时那盯着自己泪流满面的双眼。
或许不是忘却，只是不愿意想起。
她那曾高傲的身躯，穿着褴褛的衣衫，甚至跪了下来，扯着自己的裤腿，哀求
求你，不要砸了我父亲的钢琴。
五花大绑的她的父亲，声嘶力竭地喊：钢琴，小提琴，这些西洋乐器，并不是资产阶级的毒草！这些都是人类艺术的瑰宝！
紧接着有人喊，他娘的，资本家的儿子，吸光了人民群众的血汗钱，把你崇洋媚外地弄去学这劳什子，死到临头你还有这狗胆放你的狗屁！同志们，给我打！打到他清醒为止！
琴被砸碎后，同志们拣了几块碎片，用毛笔写了几个打倒资本家之类话语，插在他们脖子上，游街示众。
他押着她的身躯，狠狠骂道：老实点！
他想这是一辈子，和她最近的距离了。
要让一个人永远地记住你，只有爱；如果没有爱，那就只有恨。
他面无表情地，忽然在头脑中蹦出来这句话。想到曾经多少思念而不得一见的夜晚；多少偷偷给过而没有任何回复的眼神他益发将她的身子绑紧了。她的哭泣声代替了曾经的琴声，在大脑中麻木着。
那条长长的街道，不断有人朝着她们扔小石子。她已经停止了哭泣，还有他的父亲。他们的头一直昂着，从不躲闪。她的脖子、还是当年那么高傲。颀长地挺着，音乐一般柔美而坚强。
一群红小兵，在大人的带领下参观着这热闹的景色。“打倒资本主义的走狗，肃清资产阶级思潮。”几个稚嫩的声音大声喊着。
“这个姐姐好好看，为什么要把他绑起来？”一个最小的小兵摸摸胸前的领巾，嘟囔了一句。
他的母亲赶紧把他的嘴掩了起来。偷偷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小声叮嘱：别乱说话。
一个大石子扑地打了过来，打在了她的鼻梁。挺拔秀美的鼻梁，刹那流出鲜血。
风吹过来，头发飘着，沾了血，在脸上划出一道一道小的印痕。
只有他才能发现的印痕。
因为此刻他的世界里，不再有别的存在。
忽然觉得多年前那种痛苦的感觉强烈地蔓延开来蔓延到停止呼吸。
等到他醒来，已是在医务室的病床。
后来，据说她咬碎手指，在墙壁上写别人看不懂的五线谱；女卫兵跑进来疯狂地踢她打她，她照写不误。等他赶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打死，据说是使用了一块木板，她那天游街的木板。在她挣扎着倔强地在墙上书写昨夜的创作时，一个矮胖的女卫兵狠狠砸在了她的头上。他只看到她的手臂依旧停留在墙上，食指停留在最后一个未书写完的血迹。和音符。
是那般修长的手指，透着淡淡的血迹的粉红，玲珑剔透。犹如按在键盘上一般的优雅和满足。
“他妈的，平时就妖妖骚骚的个狐狸精，搞一些不务正业的玩意，鬼画符，整天做些才子佳人的春梦还死不悔改，谁听你那妖妇那鬼东西，不知羞耻，死有余辜。”
这些喋喋不休的声音聒噪渐渐淡去，看着那个手指，刹那他又仿佛听到了曾经熟悉的那个曲子那个旋律；那个飘忽的天鹅般的身影，直到几个女卫兵们将她的身子拖出了牢房门外。
咚。灯灭了，电梯门哗啦啦地打开。
是三十三楼。
“再见。”女孩子轻轻而有礼貌地哼了一句，随后便飘忽而去。
那个背影，当年一般的年轻修长，只是扎着长长的马尾。
他始终未曾看过女孩的容颜。始终不曾知道
她是否会长得像她。
他走到门口按了按门铃。那个伸出食指的动作忽然让他心惊一跳。
“爷爷回来啦！”隔着门传来稚嫩而灵动的声音。
门开，他抱起了小孙子，亲了亲。
儿媳正劈劈啪啪炒着菜。小孙子叽里呱啦的声音。
他的音乐声渐渐暗去了。
2010-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