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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要死去了,这一点,不管自己愿意与否,卧在病榻上的孟达夫心里非常明白,生活了五十一年的他,弥留世间的日子确已不多了。
仅仅五个多月前,这位市五金交电公司总经理还是一个红光满面,体魄强壮,迈步稳重有力,说话嗓门响亮,办事有声有色,大名遐迩,威望倚重的人物。倒霉的是自己万万没有想到,命运之神竟然露出毒手,毫不怜惜地把他处置于死地。如今回想起来,还常常觉得是一埸恶梦哩!记忆清清楚楚,这天下班前夕,他开着辆乳白色的宝马,习惯地驰过“车辆禁止入内”的警示牌,轻快地沿着市一医院绿树遮阴,幽静平滑的水泥路到门诊大厅侧旁,潇洒地信步跨进内科室的。孟达夫对这儿是熟悉,同样医院上上下下的人员也都熟悉他,所以当老孟出现在宽敞明亮充满药味的大厅里时,许多双热情、真诚,虚含殷勤的目光,纷纷与这位油水很足的大经理寒喧搭讪。主冶医生瘦骨伶仃戴着深度近视眼睛的候之光大夫闻声迎进,扭开钢笔套,扯过处方本准备草书下笔。毋需猜测,孟经理准是又为他人行方便,上门来开几味壮补药,这已经是久而惯之的事,候医生懂得这类社会地位优越所派生的活络交易,在关系学盛行的时今是司空见怪的小菜一碟。院里穿扎白衣衫的那群男女天使,谁家小天地里没有沾过五金交公司的光。当候大夫抬头等待孟经理暗示时,他记得自己还说说笑笑,指指微微隆起的肚皮,逗得旁边护士都嘻嘻咧开了嘴。凭良心讲,孟达夫工作是充满热情的,近日来筹备参加全国城市机电物资交流大会他是马不停蹄,扎扎实实地忙了半个月。不知怎么搞的,他隐约感觉肝区经常间歇剌痛,有时胃里出微有恶心,妻子玉兰发现他夹肥肉的兴趣聚减,多次催促下老孟才上医院来就诊的。候大夫听了诉说,把处方单和钢笔推到一边,顺手从从桌面上从病人敬递的众多烟卷中拣出二枝带把儿的,互相点燃后,开始用听筒漫不经心地在老孟身上来回移动,嘴里任其吞云吐雾。突然,象明朗的兰天泛起乌云,孟达夫发现候大夫颧骨高耸的脸上,纵横绉纹骚动起来,听筒开始专注地从这边按到那边。不一会,候医生站起身,掐灭烟火,嘱咐护士把孟按到病床上屈起双腿作起认真检查。孟达夫很快反应到,在候大夫的手指触摸下自己肝部有块东西在滑动,他紧张极了,浑身都吓出冷汗来了。
“抽血化验!”候医生动作敏捷,在旁的助手立即忙碌开来,没等多久,化验单已展现在孟达夫面前:affp是阳性,碱性磷酸镁很高,情况大不妙啊!
此时的孟达夫完全象一个被逮住的小偷,心里七上八下,两只乌眸呆呆盯住这位素来相熟又经常逗趣的老朋友的举动,语调失去常态,充满乞求地央说,高抬贵手,让自己火速摆脱即将发生的不幸宣判。
“回家?!不行!你必须马上住院。”候之光断然不买人情,以一个医生的责任和权威把他残剩的希望击得粉碎。几个青年护士抢着去办理一应手续,孟达夫满口苦水,他从此失去了欢笑。
精神对于人无疑是很重要的。以前的孟经理精力充沛,神彩飞扬,在生活的激流中驾驭自如,劳累往往被获得的利益欢快所补尝。他吃得下,睡得着,无病无痛,相信的是权力地位,懂得惹人痛苦给人愉悦的决不是其它,而是仕途的升迁。他中年稍过,万事如意,根本没有考虑运用权力的身体会如此脆弱。现在的他,如一只华丽的风筝在春风上中荡漾时,突然被命运甩开手而浮空而去,多少价值顿时失去意义,再也难以返回。孟达夫至今才真正醒悟,健康对于人是多么地珍贵啊!自从他被送进医院,似乎象一只掐断了藤的瓜,泄了气的皮球,萎顿瑟缩
了无生气,四周都是跃眼的白,一点活力都没有,远离尘世,远离生活,谁也不与自己讲真话,医生、护士、领导、朋友、同事连爱人在内,骗人骗鬼,越这样孟达夫越狐疑。在组织的关怀下,他从这家医院到那家医院,从一个专科到另一个专科,运用现代医术最完整的检查,最后在公认的权威大夫手中剖开肚皮。希望破灭了!他尽管至今还未被告知真实病情,但心里早已明白肯定是患了可怕的肝癌!一定是这个顽孽,使自己陷入绝境,面临死亡!而现在,即开刀后的第二上个星期,孟经理已完全依赖药物麻醉止痛。三天前他坚持要回家。死也要死在家中,死在自己精心作起的巢窝里。
现在他就趟在熟悉的席梦丝床上待死。午后的阳光透过尼龙窗帘支离破碎地投在红漆地板上,随着斑驳光块的移动,生命也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吞啮。单调乏味的知了聒吵声又一次把他从蒙胧睡境中窜醒,浑身湿漉漉地,虚弱的病体已转不动身,他就这样直挺挺地躺着,但脑子却异常清晰。隔壁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淋水声,他知道是自己的女人玉兰在洗澡。听着听着,眼前浮现出妻子宽松,微胖,仍白净细腻的身躯,囵廓分明的曲线,一股令人心酥的冲动,倏忽给自己某种早已失去的快感。唉,病得这个模样还会冒出这种邪念,孟达夫痛苦地闭上眼睛。要分手了,很快我将真正永远地失去她,不!是她,将永远失去我。“穿破是我衣,死了是我妻。”这句俚语在脑中翻滚,他感受到害怕,眼前的结局是“死了是我夫”女人能守得住么?他容忍不了。眷念生和恐惧死交替折磨,他想大叫,却又无力发出声音。眼角里已沁出泪水,他想:先倒在妻子面前,撒手后的遗霜会如何生活,能空对一张披着黑纱的丈夫象保持纯洁的爱和崇高的贞洁吗?孟达夫不能再推测远去。蓦地,他发现,几十年前深深扎在心头的那双含着委屈泪花的大眼,还有哀求中隐藏愤怒的脸庞复仇似地向自己袭来。
又是一阵痉孪,每个毛孔都冒出虚汗。
“说,再不老实交待后果由你自己负责!”这是当年孟达夫讲的话吗?只要一回想起那幕情景,往昔给人胜利者的兴奋现在全丧失了。现在他无比悔恨,怀疑自己是个人,还是头狼!
是人,威风凛凛的运动中的组长的他,正火彪彪站在办公室里训斥瘫软在地上的五金商店采购员,狠狠地盯住那张清秀又令人妒忌的小白脸。桌子上放着一叠钞票。这是今天发动战役要取得胜利的重磅炸弹。
“我实在不断知道,我没有藏钞票。”采购员脸吓得苍白节节巴巴说。
“放屁!东西是从你的铺底下搜出来的,证据确凿不抵赖。你丧失了工人阶级立场贪污国家财产,对抗运动罪该万死。我问你,这样为店经理卖命,能得到多少好处?”孟队长声色俱厉地训斥。
“冤枉,我冤枉!我没有帮头儿做坏事,这钱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在睡铺底下?”采购员委屈万分急急辩白,两只手使劲地撕着衣襟,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
五金商店经理的声音:“队长,这些钞票是前天晚上我坦白交待后记得是交给您的”
“混帐!”孟在达夫岂能容他开口,一个蒲手大巴掌给打了回去;“怎么?依你说是我恶意裁赃的!哈”笑得极响。
运动对象已被整肃的店经理吓得头缩进肩胛,采购员象捞到一根救命稻草猛扑了过去,葡卧在经理的面前大声叫嚷:“你讲,你讲啊,这钱是你亲手缴给他的呀!是不是?!”
“我全记不清了。什么也不知道。”经理说完后即昏倒在地上
事情完全按孟达夫的意愿发展,不过当他梦寐追求的目标被捕获到时,自己又感到太突然,又似乎太容易,太幸福了。
戏剧般的审问后的次日晚上,仍旧在这间办公室里,孟达夫正在灯下整理运动材料,外面传来轻轻敲门声,他吆喝着站起来,拉开门闩看见向外泻的灯影里站着个秀气的姑娘。是她!玉兰!孟队长一阵狂喜,他禁不住想立即上去把她紧紧地抱住——心中的美人儿啊,今天终于上门来了。但他极力克制,表面上仍一付严肃:
“玉兰,找我有事吗?”
玉兰没有回答,她移动脚步走进房间,在办公桌边的方凳上坐下,掏出手娟捂住淌下的成串眼泪,两根搭在双肩上的小辫在轻微颤动。对于这位姑娘的伤心孟队长是清楚的,是他精心设计的步骤。他很得意,多美的场景啊!他滋滋地欣赏着,不过他知道不能露馅,于是面无表情地问:
“你说呀,什么事?谁欺侮你啦?”
玉兰抬起哭得红肿的眼恐惧地望着桌面上的材料说;“他真是这样吗?替坏经理窝藏金钱,破坏运动”
“是的。”孟队长为了强掩饰自己真实的感情,他点燃一支烟,装得很沉痛地在地板上来回走动:“想不到啊,真想不到,一个工人阶级觉悟会如此低,太贪财了,给大伙的面子都丢净了。”突然,他扔掉烟卷,俯在玉兰的耳边,放低声音:“昨晚他全部承认了,他说这样做是为攒钱,为了娶你呢!”孟把你字咬得特别重。
“不要脸!”玉兰感到羞耻,她气得浑身发抖:“我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扯到我的头上来了。”
“玉兰”孟达夫拉着她的玉手充满柔情的腔调,内心甭说多得意了,望着眼前一条已经上钓的鱼,他志在必胜:“你们俩相好谁不知道,不过,太犯不头着,犯不着呐!”
“我们是同学,又是一起进店当工作,二人相互关照是很自然的,我没有想到他竟是这种人。”
“没想到的事多着呢?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下,一切全完了,要戴洋铐进大狱了”
“孟队长,你说什么,他要被抓进去?”玉兰心聚的一下收紧了。
“破坏运动,就是现行反革命!”孟队长越说越玄乎,字字句句都似锤子敲在心尖上,她实在支持不住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孟队长乘机一把扶住,一股少女特有的芳香袅袅袭来,他被沉醉了。
“孟队长你总得帮助他,他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母亲老了,我们相处多年,他觉悟不高犯了错误,让我如何跟他妈讲呢?”
“相好多年,我知道。只要你开了口,我就冒险也要帮他。不过我劝你得赶快找个对象,封住别人嘴巴。这种人是再也犯不着放在心上。”
玉兰顺从地点点头,她最后是怀着感激的心离开的。以后,孟达夫巧妙地处理了这件事,采购员被遗送下乡回原藉,玉兰的心和整个身子也慢慢为他所有。如今,已生了二个儿子
儿子也都有长大成人了。临死的孟达夫今天回忆这段往事,他在歼悔什么呢?玉兰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他有时感到与她朝夕相处二十几年,没有尝受到真正的爱,仿佛有层绝缘纸隔绝着。现在他想到这些,心象被万虫蛆嚼般楚痛。他真想一步子蹦出床去,跪倒在赤裸裸她的面前,让无数支蓬头射出的水把自己肮臓的灵魂洗涮干净,送上西天。
水声渐渐停止了,不一会,房间的门轻轻启开。达夫闭上渗出盐水的双眼,他从想象中清楚看见玉兰吸着拖鞋,披着闪烁光泽的头发,移步到床前把自己掀开的毛毯掖好,又从床头柜子中取出中药返身到厨房煎熬。脚步在孟达夫的心鼓里悄悄远去,房间内又没有一点声息。静,死一般的寂静,他感到无比的恐惧猛然,钟声铛铛地敲了四下,他惊慌地睁开眼,浑浊的泪水在面庞中游动,斑驳的阳光已经萎缩到窗阶,凄凉的黄昏又将降临,可怕的黑暗会很快把整个空间罩住,想到又将要度过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他心抽紧了,原来平常不注意的分分秒秒现在都成为杀锯生命的钩齿,怎么也挡不住。天哪!这个实在平常的真理自己却为什么要到垂死时才悟到呢?他无奈地睁开眼怠怠地散看房间四周,瞧,这都有是他亲手布置的,雪白的天幔下垂着一只桔红色的簪珠梳流的大吊灯,淡兰色的墙身边角多盏婷婷斜倚依的小壁灯,还有乳玉色的立地灯及床头两面的金翠台灯。灯、灯、灯,他平时多么喜欢光亮,挚爱五彩缤纷的华丽色泽,这一切也许和自己的职业有关,每当节日或认为应该高兴的日子,他会把所有的灯打亮,亮就是旺,旺意味发;亮又是红火,鸿运普照,财源滚滚。
不过,现在作为一个垂毙的人,这一切都有是多余的了,包括大住宅里的满屋子的高档家具,沙发,进口原装宽银幕数码彩电,大金顶式空调这么多让人唾涎的好东西是他希望享受的吗?工作忙应酬多,又经常出差等,他有多少时间美滋滋安逸片刻,实际是种利欲熏心的冲动,贪婪、豪取、占有的追求。为什么会没有想到人是要死的,而死后马上成灰,而且可以随时来临。他痛苦想,好象就在眼前,也就是这十来年,从过一个五金商店的小书记到官阶递升,实权大握成为有脸有面的市公司领导。如今冷静回想回想,孟达夫觉得突兀。不过他的记忆没有衰退,房间里的陈式来历是清清楚楚的,对床的那口波利斯大厨,,是家具公司胖墩墩满脸飞笑的老耿亲自与几个伙计吭唷吭唷搬上来的,连香烟也不肯抽一根;一对黄牛皮的意大利沙发,是邻县五金厂雷厂长用汽车戴来说试用的,一个子儿也不化。空调和彩电是进出口公司让他试用的样品,其它四脚八腿走进这间环湖绿苑屯寓所的物品,每件都能想象出一张熟人的面孔,一椿迷离扑朔的交易往事
“那只猫儿不沾腥啊!”孟达夫苦笑了一下,侧过头去想不再想下去。蓦地,床头仿佛有个人影,他使劲地眨眨眼,不对,来人分明坐在双人沙发上,并开口讲话了;
“孟经理,别见怪,这些是我家乡土产乘便带来给你尝尝。”此人边说边从包里掏出一袋晶黄透亮的黄鱼胶,五盒铁皮枫斗金,一大还有人参、中华烟、茅台酒等。
孟达夫定神打量,奇怪,沙发上人不见了,也没有什么东西。他再往外瞧瞧,忽然门吹开了,又有个人影夹着爽朗笑声进来:
“呵,孟总,你对我们支持太大了,这点小意思表表心意。”说完,只见他招招手,二只雄纠纠的大公鸡,一对气宇轩昂的白鹅,几尾活鱼,猪肉,糯米,甘蔗等纷纷自个儿跑进来,横七竖八地躺了满地板。还有一个大红包。孟达夫觉得此人很熟,但记不起姓名,正欲打招呼
眼前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了。他不敢再闭眼,直勾勾看着窗户,他认为现在这几扇凌空又遮住帘幔的空虚是最太平的。谁知老天,窗帘下伸进手脚,接着又是一张模糊的面孔,哟!他指着自己直骂:
“什么干部?我瞧你八成是黑心肠,有好处就拣,单位解散,我们下岗失业,国家财产贱卖,全他妈的塞狗洞作交易了。”达夫吓得连忙用毯子
裹住头。不料,床前也有人在指责:
“经理大人,五金交电公司快变成衙门了。过去的衙门是有理无钱莫进来,你们是不见钞票不出手啊!”
乱了,一切都乱了,房间里各种声音此起彼伏高兴的、笑的、恭维的、哀求的、漫骂的,爆跳如雷的全在他耳边轰鸣。孟达夫感到天崩地裂,他恐惧得狂叫起来:
“滚!给我滚!玉兰,你来呀”
被孟达夫的嚎叫吓得惊惶失措的玉兰从门外急忙跑进来。
“老孟,老孟,怎么啦!你又在做恶梦了?”
是的,是梦靥,孟达夫被妻子唤叫惊醒。玉兰倒了杯开水,用汤匙喂送嘴里,他渐渐镇静了,他害怕她会离去:“玉兰,你不要走开,你陪着我,我怕,房间里吵得很。”
玉兰难过地瞧着他瘦骨伶仃的脸庞,用毛巾轻轻拭净达夫嘴边的涎水,自己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她拿起汤碗,极力想控制摇晃的手:“达夫,别多想了,等药凉透,喝下去是会好的。”对于这句宽心话,俩人都明白是虚伪的,就是人人都会意的“善良的谎言”孟不生气,他需要这种宽慰,象一切临死的人那样最最害怕听见不吉利字句。妻子熟悉的背影在起伏颤动,多象原野上一枝孤单位的小树在狂风暴虐下摇曳,没有依偎,没有支撑,今后,他实在无勇气看下去,凄楚地闭上眼睛。只见一只僵硬的手,慢慢摸索出毯子,放在玉兰清凉柔软的臂上,好似只在汹涌波涛中荡漾的船紧紧地系住铁锚,抓紧,抓紧,死死地抓紧。
“砰!”一阵急促声响,随后传来皮鞋叩地板的囔囔声,轻浮音符开始在房间上宽飘散。“他妈的!”孟达夫恨恨地骂。他知道小儿子旭明回家来了,不用看,脑子里想就能想出他那付德性:蓬松的留鬓大背头,架着贴洋文商标的墨镜,一字胡,花格子尖领的名牌衬衫,亏他还厚着脸皮到床沿叫声“爸!”不管你是否答理,就去食品柜子捞出苹果等津津有味有味地嚼起来。唉,都是玉兰给惯坏的,这匹放纵了解野马,今后不知会落到个什么下场,反正自己快要死了,看你还折腾多久?妻子体贴丈夫的心意,旭明还没有走近,就急忙扯起他往外间走去,孟听见这小子在嘟哝:“我又没有惹他,病得这副模样还生啥个气,正是的!”孟头都要炸了,他挣扎着撑起身,象决堤的河水样地咆哮开了:
“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家,我还没有死,你给我滚出去!”
其实他的声音也没有多响,玉兰和旭明仿佛都没有听见,他见他娘儿俩头也不回朝外走去,只有自己却被重重摔倒在被褥上。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两眼飞满金星,气喘吁吁,天旋地转,对于频临死亡的人,他知道这是报应。
他让自己的眼泪流着,流着
渐渐地大儿子旭昌敦厚的脸在脑海里浮现。一会儿很清晰地定格在眼前,他小时候顽皮跌断门牙的情景历历在目;一会儿又模糊了,一点也记不起他离家时是怎么样与自己告别。旭昌现在在美国一座大学读书,他每隔几天来电话问候老子病情,讲讲学习生活。儿子是如此真诚地惦念将要弃世的父亲,做父亲的却再也无力帮他。达夫此时十分内疚,他父子俩感情不融洽,还念小学时,儿子常常反感自己说贫了生意经的嘴,有时还昂起傻乎乎的小脸蛋天真地问:“爸爸,你与人家谈话为什么常讲谎话,老师说讲谎话是不好的。”使孟达夫很为尴尬。大起来开始懂事了,旭昌渐渐变得一多响,见有人来找父亲就远远避开,老孟明白他是对自己的行为反感。唉,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在那动荡的岁月里,要不是老父使出浑身解数,才在交替起伏狂风骇浪中不摔跟头,才使我们一家受人尊敬而生活安康,才会有钱使你出国涂洋,而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们。在现行当口,老子是不能明显给后辈留下大笔遗产,但能创造出比金钱富裕几倍数资本,儿子将能从中继承到丰盛的物质利益,只才叫可怜天下父母心。但孟的这套高论有次被旭昌完全打翻,旭昌高中毕业未考上大学正处在生活的十字路口,老孟利用手中的权力将他安排到顶刮刮的市电视机厂工作,旭昌却似按着牛头饮水死也不从,径自背着家里偷偷去了深圳,而且爬上火车就走,气得达夫冒三丈,口口声声说再也不认这他傻胚的儿子,玉兰为此不知陪了多少眼泪。他当时着实弄不明白旭昌倒底是非曲直了什么?后来旭昌在深圳摔了跟斗,老孟用手中的权力送他到国外读书,旭昌才懂得老爸的价值,才尝到权力和生活关系的哲理。大儿子离家后,他们夫妻俩对小孩溺爱感情全部浸注在小儿子旭明身上,旭明从小伶俐,听话,能揣摸娘老子心思,就是读不进书,孟达夫就安排他到机械进出口公司工作,作学徒。可是这位公子不争气,上班怕吃苦,却喜欢开着汽车做生意。孟又满足他们要求,好了,现在人变成这个模样。这能怪谁呢?孟达夫此时醒悟唉,满肚子苦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夕阳的投影已经映到墙面上,窗棂上的栅格被收缩得粗粗短短,有许多还重叠在一起,冷寂了一天的新苑楼群开始热闹起来,上班归来的男女忙着张罗着自己的家务琐事,各种纷乱糟杂的声音传到孟的耳膜里都变成生活激流所发出的乐章,连孩子的哭闹声都是那样地好听。他贪婪地捕捉四周涌动的生息,这一切过去自己是从来没有感触到的。以往,达夫只记得自己的小车滑润声以及皮鞋踩地的蹬蹬音,才是进出楼群的主旋律,其它统统都是烦脑,可怕又吵扰的烦恼。现在,生活的激流还一如继往地在住宅群中流淌,而自己却已被冲刷到冰冷的死角,要不了多久,世界失去他,他也失去世界,喘息残延的日子只不过是还未还清的折磨债。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死并不可怕,反而希望死神早一点来扼住他的咽喉,让自己尽快解脱。
然而,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念头,因为心灵上的妒忌阴隐往往会如此执拗地膨胀在心中,何况一直在利欲沧海中翻滚的孟达夫,他仇视除自己之外的一切快乐,这一点,在病入膏盲中更集中反映出来。回头想去,孟达夫是多么希望从病榻上站起身来,再一次潇洒地摆弄生活,或者一切大同世界湮灭。他毕究不是弱者,毕究不是生活工作遭遇失败被抛弃的歪货,只是由于病,该死的病,不能用任何手腕或权势与之相博的病!才使他如此无奈。现在,除天意外,对苍天何求!倒下,倒下,不要多日全将倒下!孟达夫禁不住热泪盈眶。
很准时,当暮色收敛,万家灯燃,房间里又亮堂时,瘦丁丁戴着近视眼睛的候之光大夫来了。为减轻病人的痛苦,特约单位医生的责任,或许是新建的奖励制度,总之候医生是践约必到,时间不差分毫。只是孟觉得他的手势越来越重,注射器在推进麻醉剂时一次比一次猛烈,仗着高压将药水急促催入肌肤,头晕目眩却以无可奈何!但表情上彼此都是漠然的,候大夫镜后的眼迷着,孟达夫始终闭着双眼。
又很准时,候之光有节奏的脚步声消失了。玉兰也跟着出去,儿子旭明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房间里只有剩下他一人孤单苦熬。不过药物的作用使他暂时脱离痛苦和烦恼,平静地到梦幻世界去了。
市五金交电公司孟达夫总经理什么时候瞌眼,隆重的追掉会在什么地方召开,他的骨灰将放在地那个角落,至今,谁也说不上,谁也不关心。如果有灵魂的话,孟达夫死掉后他还是要在这间豪宅的上空徘徊,睁大眼睛,看守着他一生构筑的窝,关注他苦心结累财富的变化,直到魂飞魄散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