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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客

    1.

    那座矮山上

    就那一个破竹棚子。孤零零的,突兀立着。

    棚顶遮半边露半边,屋前还有一根比旗杆矮的木柱子,据说原来是这里唯一的一棵树,某年某月的某天被某位大侠酒后狂叫一声乱刀砍死。

    他在棚子前唯一的一点荫凉里磨着刀。

    声音在矮山周围闷闷的传不了多远就被明晃晃的日头晒软了。

    他能感觉到,日头堵塞住每一寸空间并向他身上挤压着,带着威胁的嘲讽的气势,毫不退让。象一个个细小的手指摁住了每个毛孔,任由年轻而躁动的激情在体内左冲右撞,温度越来越高,誓要将他烘软一般。

    每次干活前,他都要磨刀。这一点除了师傅,谁都觉得很笨。

    很多老刀客都知道,刀子的锋利与否都在刀锋。炼刀的铁匠会告诉你,他用在刀锋是什么什么大宛国运来的镔铁一类的。磨多了就没了。

    他也很清楚刀子是怕磨的,人也是。

    但是,他还是喜欢在杀人前磨刀。

    师傅说他是在磨冷静。

    他想,更多的还是杀下的那一刻杀意。

    他其实挺怕杀人的。

    刀子在瞬间抹过软软的皮肤,切进稍硬的肌肉,划破里面的血管和筋脉,有时,刀子以急速的旋转断开骨头,并把力送进心脏。破碎。

    他每次都能在刀子进入对方身体时,感觉到自己身体同样部位的痉挛,或颤抖。

    疼痛都是一样似的。

    最难耐的是,他总能听见甚至闻到对方临死前呼出的最后一口气。

    总是酸酸的,有时很臭。带着绝望的腐朽气息。

    “这狗日的!”他恨恨的骂着。

    他骂今天的日头。

    这日头今天似乎没找到别人出气。

    来激怒他!

    他没穿衣服,裆下就一块破布胡乱缠住了阳jù。越磨越狠,动作的幅度也越来越大,双臂的肌肉一条条鼓胀着积聚的四处寻找出口要爆发的力,在不停的跳动着,终于,冲开了一个毛孔,两个,一片,两片,最后从每个毛孔冲荡出来,带着汗水把每根寒毛都冲的急速的抖动不已。

    呼也——

    他听见地底下似有一声沉闷之极的呼唤。

    那日头仿佛更急噪了!

    每一道光线都象一把整铁打造的长枪直刺过来。

    万千光线!万千把长枪!

    直刺过来

    “嘣!”磨石断成四块。

    刀,还是稳稳的握在手中,肌肉停止了流动。

    所有的烦杂似乎随着磨石的断开而一泄无影。

    古道,从矮山下蜿蜒到沙漠。

    西风,从沙漠那方吹来更加枯燥。

    瘦马?早睡了。在棚底的暗影里轻轻发出鼾声。马已经老了。棚下尚有另外一个细细的呼吸夹杂在马的鼾声里几乎不可闻。

    那是他在山下小镇里带来的一个老妓女,人有点木呆,一直没说过话,长的又很平庸

    要不是他趴在她身上疯狂冲刺的时候听见她的几声呻吟,他还真以为她是哑巴。

    还不如是个哑巴。他悻悻的想。

    那老妓女的奶子耷拉着几乎跟个漏了水的水袋一样,还没他的胸脯高。起码也快有五十岁了,但是她的下半身出奇的丰满白皙,两腿很有力,差点没把他的腰夹断。

    他还记得他把她从山下那个小集子上唯一的妓寮带出来时,身手响起了一片嘲讽声,很多在喊着他带了没奶的奶妈回家。

    他要的只是她的下半身。他一点也不能分心。做,就是做。做完就完了。

    他要的是放松。直到他想起了遥远的事。

    小桥、流水、人家,都在记忆最疼的地方放着,快锈了,也该磨磨了。

    从江南最安静最富有最美丽的地方来到这贫瘠的地方,不是来磨刀的。是要杀人。然后,回去好好的、安静的写一点,画一点,或者找个温顺点的女人干点什么,再去接下一单活儿。

    就是这样活着的。

    当然,他最想的还是能自己开个小酒馆,他的手艺一直是扬州的老饕们最享受的。他很喜欢用最平常的材料做出别人想不到的精美味道,比杀人的感觉有成就。

    所以需要很干脆的解决这单活儿。

    这是他接下的最大的一单活儿。

    他知道的是,送活儿来的人其实是想送他的命的。

    但他觉得,杀了这个人才可以真正的做一个刀客。

    那是他最需要的。

    这次绝不可以出一点差错!

    杀意在慢慢凝聚,浓到要沸腾了!

    人在哪里?

    他的嘴角出现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2.

    他骑着的是一匹蒙古的马,他感觉那西风跟家里的南风一样的惬意,他认为现在的路好比就是老家园子里的小桥一样。

    他很会使用联想来安静自己。从开始跟师傅学刀开始,师傅就很喜欢他异常的安静。

    “安静可以看清全局。”他自己觉得不是安静,是掩饰。

    他从十岁起对上的几乎都名噪一时的武术大家。几乎每一次都是极不可能打倒对方的时候,靠他快要镇不住的安静寻找到对方的一点空隙,将刀轻轻的如流水般送进盯了很久的心脏。

    他喜欢只用一刀。

    实在没必要浪费什么。师傅说,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击打得越快速越重力对方的破绽就越大。

    他还是喜欢在狂风暴雨的杀气里找到一点点可以安静的港湾。

    他的进攻就是杀人。

    只一刀。解决掉。

    他轻轻的抽出身上佩带的宝刀。

    刀,是当朝最有名的唐师傅亲手打的。

    唐师傅,据说从四川唐门被赶出来的打铁的名匠。

    对铁性极熟悉。他把暗器中的几种密传淬炼方法加在刀锋的锻造中,他打造的刀就很有一种乖僻的钻性。

    当年,天下第一刀客刘老就曾经在连杀恶霸之极的连云寨七十二位寨主之后,弹着唐师傅为他打造的刀锋丝毫未损的宝刀仰天长啸。他后来对他的好友说,当时他就一个想法!就想杀了唐师傅!因为,他觉得有了唐师傅,这天下怎么都会再出个比他还凶的刀客来,那时,天下想太平也难!

    但是,唐师傅不仅活得好好的,在封炉之后,还亲自为他打造了这把刀。

    钱呗!嘿!

    他孤寂的苦笑着想。

    他很爱自己的宝刀。爱到随时随地都能闻到它的味道,它的快乐,它的愤怒,它的宁静。

    他们早就结为一体了。

    他把刀子迎风一舞,前面的泥路忽然“豁”的一声,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

    他的刀气依然强盛无比。因为他安静的好,蓄养的好。

    那个翠云楼的第一红姑娘曾经在缠绵之后,捏着他的手臂惊呼他的肌肉居然比她还软。

    又不是杀人,需要绷得那么紧干吗?

    他提马就轻轻的跃过沟去。

    他很有把握,今天杀了那个一直纠缠他很久的小刀客。

    3.

    他真的很小。

    今年过了腊月后才满十六岁。

    他杀过的人不是很多。他从来不以为自己已经算是一个真正的刀客。

    曾经,他的师傅说过,做菜最重要的是感觉。油放多少,盐放多少,火候留到多少,什么时候起锅,怎么打荷,甚至怎么端到客人的桌子上,都要靠感觉。但是师傅也说过,感觉的东西,靠的是经验,不是靠聪明的。虽然聪明也算是很重要的。

    他在十五岁时,就已经靠几道自己改新的菜式让扬州的食客们眼前一亮,许他为扬州第二!那还真是给他的师傅面子的。据扬州安公子说,其实他的功夫已经远超过师傅了。

    但是,毕竟那还是做菜。

    不是杀人。

    对他做过的几单活儿,师傅一点表情也没有。

    那是什么意思是很清楚的。

    他叹息一下,继续磨刀。

    他的刀在离磨石快一寸的地方空磨着。

    他只是需要这样无意义重复的动作而已。

    4.

    他的刀子杀过不少人了。

    开始的时候,他还在用街边买来的最便宜的刀子。杀完他平生的第一个单子后就不能用了。还好,他用杀人的代价买了第二把刀后还剩了一些钱。后来,他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就是每杀一个人后,就把生活所需的钱扣除之后全存在接头的刘老那。刘老就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刀客。他很相信刘老不会吞了他的钱。毕竟不多。

    后来,他帮刘老杀了很多人。多少?没记过。

    杀,就是杀。

    哪那么多记性?记性又不能换钱。

    到他杀了第七十三个单子后,他的刀子已经换成现在的这把刀了。

    他只记得每一把被他换下后扔掉的刀子。

    他记不起到底杀过的是谁。实在是没必要。记起了又难受。他是经过最严格训练的刀客。

    刀客的职业就是杀人。不是文书。

    今天的单子不过是他接过的最轻松的单子吧。

    虽然很不情愿。但是还是来了。

    都忘记了为什么来这趟了。

    反正他觉得来的理由似乎还很值得了。从第一次觉察到有人盯上了他。

    那纯属一种直觉。

    那是非常讨厌的直觉。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

    他走路,他吃饭,他喝酒,他旁若无人的骑马在大街上,甚至他在女人身上耕耘着,完事后刚刚松弛的瞬间。

    他都会感觉到一瞥而过的注视。非常冷非常死气的注视。开始还是一个不经意的漠视而已,轻的他认为最多是某个蚊子叹了一口气而已,但是到了后来,那种目光的力量似乎是可以叠加在一起的,到他杀了川中大侠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那目光跟一把亮噌噌的飞刀差不多了!那已经可以杀人了。

    不能让他继续下去了。

    他开始非常的恨这个目光。

    被人这样一直看着是耻辱,是不安,是他的恐慌。

    一个刀客虽然不同于一个刺客,但是,每次在你干活的时候,旁边始终有一道目光看着你,那永远不是件好事。

    他决定要解决掉他。

    找出他很不容易,但终于还是找到了。

    一个小刀客而已。

    一个小刀客就可以让他不安起来。

    干了他。就舒服了。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矮山,那个破竹棚子。

    谁到了这都能先看见它。

    5.

    不能再磨了。

    他猛的抬头,长长的古道在贼狠的日头下扭曲着视线,几乎看不清古道尽头的景物。但是那人刚踏上古道,他就象被刺了一下的难受。

    那人在视界里越变越大。

    他心里刚放松的感觉忽然又被提了起来。他感觉到那人的视线和他的立刻就连接到一起。

    古道,还是古道,依然蜿蜒着。

    西风,似乎吹的更劲了,但在两人相接的视线旁边猛的滞住。

    瘦马?还在睡着,一点都不担心的睡着。

    死马!

    他在心里骂了句。

    一点都不知道俺心里的苦。

    视线相接的压力越来越大,比刚才贼日头还猛。

    他把刀子慢慢横在了胸前。压力迅速就淡了下去。

    但心里的火又开始燃烧起来。

    今天!要你的命!

    他开始往山下跑去。

    越跑越快,越跑越有力!

    但他希望自己跑步的姿势看起来要稍微笨拙一点。

    他的身后,那破竹棚子里有一道目光漠然的看着他往山下奔跑的步伐。

    步伐声。风声。瘦马的呼吸声。

    自己的呼吸声。心跳的声音。

    6.

    他还在得得的骑在马上,他看见有一个人用着有点笨拙的步伐向他跑来,他笑了。

    从刚才视线的接触的瞬间,他已经知道他这次终于可以真正放松下来了。

    他开始兴奋,开始压抑着兴奋。双腿的肌肉陡然紧绷了一下,马被挤压着往前一蹿。然后他已经把腿上的肌肉调整到最适合跳跃的姿势。

    随后是腰,并由背部到肩,滚动到双手。精、气、神,血脉、骨节、肌肉、经络至毛发全都理得很顺。

    最合适的状态下才可以发出最强大最迅速的刀意。

    即使面对的是个小刀客一样要发出最完整的刀气。

    一刀挥出,绝不回头!

    斩尽世间!斩尽神魔!斩尽一切!

    7.

    他看见他在马上笑着,于是生气了,开始跑得更快了。他感觉到对方在马上慢吞吞的抽出他的刀,寒光随着刀抽拔的姿势在贼日头下冷了一冷。似乎那热浪在刀的附近忽然退缩了一下。

    好刀!他不由得赞了句。一种尿意般的刺激从腰间忽然麻酥酥的往四肢蹿去,那股刺激强劲无比悍然挺进,从血脉里走,从骨髓中走,从经脉中走,从皮肤下走,从毛发稍走,瞬间就行遍全身!所有的倦怠倦懒疲懒疲累全都一冲而去,他的衣服忽然被冲的鼓胀起来,随即就落了下去——调整好了,可以拔刀了!

    我要拔刀了!

    我!

    要!

    拔!

    刀!

    8.

    那个老妓女懒懒的站了起来,依然裸着身体,她拍了拍那匹瘦马,马打了个响鼻,从长长的睫毛下温顺的望着她,她轻轻的摸着马的皮毛,眼神很温柔,嘴角露出和煦的笑意。

    然后,她在屋里屋外找了半天,找到了一把破菜刀和一个麻袋。

    她走进走出的,一直没空看看远方的打斗似的,然后她把菜刀和麻袋往地上一丢,叉开双腿就坐在那块荫凉里,双手拄着裆前的地上,就这样直楞楞的盯着眼前地面上干裂的缝隙,一动不动。

    她的耳边传来的金属急速碰撞和空气撕裂划破的声音似乎与她无关一般。

    她在呆着。

    呆着。

    终于,那边安静了。

    她深呼出一口气,又好象是在叹气的,她慢吞吞的转头看去。

    上面是贼日头,远处是蓝天和看不到边的戈壁,下面是黄土,再近一点是一大滩红红的血。

    血里躺着两个人,一东一西,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站了起来,先拿麻袋后拿刀,刚走了几步,那马在她身后喷了下响鼻,她站住,想了想,转身去把马拉了起来,牵着马向那边的两人走去。马蹄铁在干硬的地面上敲击出又实又闷的声音来,夹杂着她拖拉拖拉的脚步声。

    上面是贼日头,蓝天,戈壁,下面是黄土和一大滩红红的血。

    一个赤裸的老妓女牵着一匹又瘦又老的马往血那边走着。

    9.

    快要不行了!

    怎么会栽在这个小小刀客的手上!

    他竭力想多吸进一点空气,吸进去的却是烫得跟火一样的空气。

    没想过,从来就没想过,被杀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这样的痛苦。

    报应啊!他苦笑。在心里。

    忽然觉察到一点清凉。吃力的抬眼望上一看,是双丰满白皙的赤裸的腿,再往上看,是堆黑毛,他有点羞恼的闭了下眼,又睁开了直接越过那堆毛再往上看,楞了楞,那奶子是很瘪的样子,跟那腿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

    那个赤裸的老女人左手拿着个麻袋还牵着匹又瘦又老的马,右手拿着一把卷了刃的菜刀正仔细的看着他。

    “怎么还没死?恁麻烦哩?”那老女人一开口就是一股子臭臭的隔夜大蒜的味道,差点没熏昏他。

    她蹲在他的头的前面,用手来回拨弄着他头上的伤口,痛的他几乎没马上昏死过去!

    那种耻辱比只能眼睁睁看者那女人的那堆黑毛在他眼前还浓烈。他第一次这么近的看清那女人那个部位的结构,里面还散发着一股子腥臭臭的味道。

    然而

    我怎么还不死?怎么还能坚持到现在?

    那女人似乎知道他的心意,拍了拍他的脸,然后站起身,在旁边找了块石头,拿过来,把他的头抱起,把石头垫他的脖子下,摆弄了几下,终于摆正了,她满意的站起来,把菜刀拿起来对准他的脖子,一刀!没断,又一刀!还没断!

    她看了看菜刀,菜刀确实太破了,她扔了菜刀,拾起他的名刀,一刀!

    断了。

    她又走过去,看小刀客也没死绝,也照样的处理了。

    两个头,两个身子。

    一个赤裸的老女人,两匹马。一瘦一肥,一老一壮。

    血往黄土里渗透,在干结着。

    10。

    那老妓女把两人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把两人的内衣剥了下来穿在自己的身上。

    然后,她骑在那匹又肥又壮的马身上,牵着那匹又瘦又老的马,往山下慢慢走去。

    太阳还在贼楞楞的照着黄土地,恶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