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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徐徐而来,独处一室,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层一层剥开迷幻的外衣,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身体的每处地方,将自己看了个通透。然后,猫一样地蜷缩在家中最隐秘的角落,号啕大哭。
我失业了,只能留在家里。在家我是自由的,而自由的空气让我窒息。早先存的一点钱还够我花上些日子,这才想起我以前竟是不花钱的。成天两点一线地跑,纵是和子飞通电话,他也是不舍得让我花钱。故而,即使薪水不高,我也会拼命存钱,存些救命的钱。也正是因为这些钱,才会让我稍稍有一点安全的感觉。
老板出差前把公司交给我,再三叮咛,希望我能担起这个责任。我心里面腻了那种吃力不得好,又得舍下面子赔笑脸的活儿,还有那些要命的勾心斗角。使了小性,拎起电话一通乱嚷:“你知道吗?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摔了电话,很英勇地闪人。平日里靠着我的,不多久也都出来了,碍着我的,料也未必多得志。可就事论事,公司还要撑下去,心里多少也有点儿歉疚,终究是负了老板当日的一片心。算还个人情也好,最后的那个月我替他白干了。之后老板又找过我几次,我很固执,脾气也臭。没有回头。于是我真真地失业了。开始还不错,日子久了,不能挣钱,只喜闲在家中什么都不会的我,被憋出病来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要死的心都有了。
想发脾气,习惯性地去拨子飞的电话,那边是盲音。才想起子飞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在家摔锅砸碗的也不解气,何况那又都是钱买的,不舍得。闷得难受,想找块清静的地儿。出门不远有片不错的湖,我看中了沿湖的林子。不想我到时,林子已全被谈情说爱的人给占了,别人嫌我碍眼,只好背过脸来不瞧他们,一个人自言自语。这些话我是不能对父母说的,就连子飞也知道得很少。说着说着就没了谱。别看现在满眼的卿卿我我,日后还不知是何收场。没缘由地笑出声来,先是小小的,堵得慌,接着越笑声音越大,又唱又闹的,惊了一林子的鸳鸯。都停了窃窃私语,木木地望着我,真真的是疯了。我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泪流满面。他们哪里知道我在笑些什么。
我笑,是笑自己兜了一圈之后,又回到原地,只生生地脱了一层皮。我原本是一只猫。一只让人又嫌又厌的野猫,为求温饱,却眼巴巴地装巧弄乖,往嘴上抹蜜,扮成淑女般的娇柔造作讨人欢心,亦不过为了日求三餐,夜求一宿。辛辛苦苦了大半天,终于有了一切,骨子里又蹦出清高来,硬要说是作贱了自己。于是又一拍两散。我本无能刻薄之辈,之前还有子飞在旁苦苦相劝,如今连他也走了个干净。
子飞的样子我已经记不得了,他没有留下相片。若要想再寻出一星半点他的痕迹,也只是我刚从学校毕业那年的夏天,用他那可怜的津贴,顶着毒辣毒辣的太阳,握着电话,一遍又一遍地问我:“热不热,好不好?”时,真真切切的声音。那会儿,我只是嫌他烦。“噢,漂亮的小孩,今天你有没有哭,是否弄脏了干净的衣服,却找不到人可以倾诉?”只要我不高兴,他就会放这样的歌给我听。
“丫头,别胡闹了,不要折磨自己。”
“你是我什么人,你管不着!”
“明知我会心疼,只拿这样的话来怄我。”
“何苦来?你只要站在街边,抬眼去看,不出十分钟,包准你身边过的都是美女,论身材,论样貌,哪一个不比我好上千倍百倍的,你何苦跑来受我的恶气?”
“我眼神不好,看不到什么美女。你以为,是买菜,随便你挑,想要什么样的都有啊?”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是见我没人要才可怜我的。我告诉你,我不用你发善心,我想嫁人还怕没人要?你不打听打听,我是谁?”用极度的自负来掩饰极度的自卑,是我惯用的技俩。我不要从别人的眼睛里读出丝毫的施舍。一只受伤的野猫,明明已痛得没有分寸,仍要叫嚣着,张牙舞爪,拒绝任何友善与恶意的靠近。也不惜用最尖刻的言语,来伤害自己最亲最爱的人。
当时子飞还是一个水兵,秋天探家回来,他许了我整整一辈子,我推说不信,心里却默默地应着。
“丫头,不要这样,就算是买菜,也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啊?我认了!”
“你躲我远一点儿,省得沾上了我的晦气,你知不知道,我这种人就算是好好地上街,也会摔个大跟头。而且只有看热闹的,绝不会有人来拉我一把。我能怎么办?我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继续走。我不会让别人笑话我的。”
“那是以前,如果当时我在场,一定第一个冲过去扶你起来。傻丫头,别说是你就是换了别人,我也会这么做的。我知道你委屈,相信我,以后我再不会让你受伤了。”他急急地解释。原来男人骗人的情话,是可以说得如此动听的。它让我的眼眶,由内而外不停地蓄满了水。
“丫头,我要照顾你一辈子,不,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我乐了。“下辈子,谁知道你是猪,是狗呢?还照顾我呢,你要先养得起我再说。你不知道我喜欢吃吗?你不怕我吃穷了你?”
“不怕,吃穷了,正好让你饿着,不过你也应该减减肥了,别的还好说,万一要生个什么病,我连抱你上医院也不行啊!”“呸!你咒我?”
临行前,他风风火火地打电话找我,说这次回部队后,就要去公海执行任务。上次的演习中有一个战士,因为事故死了,而那个位置原本是子飞的,他那天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没去。初秋的夜已颇有些寒意,我裹着厚厚毛毯坐在客厅里,抱着电话听他絮絮地说。“活生生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没了,他还是我老乡,如果我要是家里还好说,好歹父母有我哥哥姐姐照顾。丫头,其实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你太会变着方儿地,折磨自己了,只会死要面子死撑!”
我哪里还撑得住,眼眶蓄满的水早已无声地落了下来。“你瞎说什么?甭唬我,不就是想哄我等你两年嘛?”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摸出一张便笺纸来。
“丫头,我们部队是有意外伤亡名额的,死一两个人是十分平常的。否则我也不会费这么多事,要在执行任务前回来一趟,还不是想能多见上你一面,就算自己有什么,也安心了。”听着听着,手上的白纸变成了素色的纸鹤。
他走了之后,果真再无半点消息。再次寻到他已是两年以后,我们省略了曾经,老朋友一般地彼此问候。
“回来了?”我尽量让自己淡淡的。
“嗯!不过马上又要走了。”
“去哪儿?”
“去上海打工。”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这儿有你的家啊。”
“丫头,我结婚了。”
“那要恭喜罗?可你说我会相信吗?”
“傻丫头,你知道我是不会骗你的。”
“她比我漂亮?”
“她大我6岁,有一个9岁的女儿。我要照顾她。我答应过” “可你也许过我一辈子的呀!”我心里想说,终没出口。
“丫头,是我不好,当我负了你吧。我永远欠你一个承诺,可我不能再负另外一个人了。丫头,何况我只是乡下的穷小子,而你会有大好的前程。”
“借口!借口!你既然要离开,为什么还要找这样让我难受的借口?我不听!我不信!你根本从不曾喜欢我,干嘛要说那么多骗人的鬼话?骗子!”
“那好啊,你现在就过来陪我,明天跟我一块儿走,做我的女人!你做得到吗?”即便是他生气,也不舍得对我发火。
“丫头,那次归队以后,我们就去执行任务了。我从山上滚了下来,摔成了脑震荡,还断了一条胳膊,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手抬不了,不能给你写信,让别人代写又不合适。我们连长为了救我我得照顾他家里人。何况她两个月来一直守在我的床边。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我蓦地如坠梦里,无言以对。
“丫头,明天我会路过你们那儿的站台,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好吧,你到了,就呼我。”
辗转一夜未眠,第二天,在公司懒懒地怕动,心七上八下地悬着。为了不在他面前落泪,还约了一个要好的朋友一同去。子飞的名字终于闪在了我的呼机上,从他留的电话知道,他离我很近。见面之后,朋友自觉地站到一边。我用眼睛死死地盯住子飞,努力想把他的样子刻进脑子里。 “你爱我吗?”我受不了长时间的沉默,唐突地发问。
他没有看我“以前爱,现在不爱了。”
“真的吗?”还是忍不住,哭了。没有掩饰,没有背过脸去,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了泪。他想帮我擦,抬了抬手,终又放下了,还往后退了两步。我们连手都不曾牵过。
“丫头,别这样,为我不值!”
“那么我要你对我说,你不爱我!”
良久,他摇头说“不”
“不行,你一定要说!” 在他面前我的任性从没有失利过。
沉默――他试图用沉默来杀死时间,可他清楚,以我的个性是躲不过去的。终于,他开口了:“我不爱你!”我如释重负,深深吸了一口气,泪已风干。
“丫头,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犯傻。我知道你很坚强的。我要走了,如果我回来,我一定去看你看你这个妹妹。”他安慰我的谎话是如此拙劣。
“不用!”我再一次运用自己的任性。他匆匆过了马路,上了往回开的车,没有回头。其实他去上海,根本不用经过这个站台的。我定定地目送他,直到再也看不见载着他的那辆车。我知道,从此一别成陌路,而关于生生世世的约定,已化作了昨日的梦呓。1小时43分26秒,这是认识他以来,我们面对面独处得最长的一次。
看着他离开,我没有哭,脸上竟挂着甚为妩媚的微笑。一边的朋友走过来“好残忍的女人,难道你没有看见他的眼中有泪?难道你没感觉到,他好想伸手抱你?你也想的,只是你没有勇气。你不但不留他,还逼他说出那样的话,你真的好残忍!”
“哪有?”我只一味抵赖,不曾想自以为高明的演技,竟连一个局外人都骗不了。他有他必须肩负的责任,我就希望让他圆满。我以为,让他承认,对我已没有爱意,就不必再心怀歉疚。我尽情地张扬,至少让他可以安心去过自己的日子,从此之后再无需惦念。因为死守承诺的人,真的很傻,很累。
流浪的野猫,有着孤单的灵魂。凄清的深夜,它游荡在寂寥的街头。发出阵阵凄婉的哀号,不免让你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一但你靠近,它又会蹦起来,向你显示它的强大。它会逼着身边一个个可亲可爱的人,都弃之而去。原来,它已先遗弃了自己,料定自己再不会得到幸福,于是就这样断了奢念,永远藏着心中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