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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尘听一个中国女人唠唠叨叨说没完没了的外国话，从开始到结束，总共二十分钟——在fm96。8调频电台里，全国大学英语六级证书考试的语音听力。那是公元二零零年的六月十九日下午三点一刻。二十三年又三天之前，苏尘在她母亲脐带的牵绊下来到这个糜烂世界。
听叽里呱啦外国话的时候苏尘想起了远在三百里外的母亲。不过给她母亲的时间不多，十几二十秒而已，类似于惊鸿一瞥的短暂与深刻。然后他把大把的时间毫不吝惜地消耗在凌闪闪那里，那个眼神和温情颇似她母亲，皮肤纯白细腻的女子。
苏尘无论如何都把持不住自己的神经。二楼窗口银杏丰茂的绿意铺天盖地。两个月前凌闪闪还和他一起，挽手走过这一片原本稀薄疏朗的绿荫。那枚四月柔嫩滑腻的银杏叶子盘旋在苏尘空落落的脑袋里，落下来，悄无声息；却有一种异样的沉重，使苏尘的额头贴向黄晕晕的桌面。
“闪闪。”他几乎要喊出声来——在出口的刹那把声调咽向肚子里，只留下一个椭圆的嘴型，闪闪。此时苏尘闻见课桌板面发出的霉味，然后又有他自己呼出的潮气升腾，笼罩他的脸。
“我对你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凌闪闪最后的告白再次席卷到苏尘的整个思维，使他迟钝而警觉，不由得身子一颤。随后他狠心把画面定格在爬满黄色日光的凌闪闪的后背，那堵触目惊心的铜墙铁壁——最后几分钟的交谈，凌闪闪已经转身而立。
你为什么要这样？苏尘开口说话。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呢？凌闪闪显得厌倦而无辜。
你知道我爱你。苏尘加强语气。
你知道我多么爱你，我的爱你可以什么都不顾——可是，惟独要顾及到你。苏尘的声调渐渐地滑下来，后半句近乎梦里的呓语。
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了。凌闪闪轻巧地闪避着，像掂起脚尖越过雨后的水洼。
我对你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凌闪闪一言九鼎。
苏尘没有再说话，他把手抬起来，在空气里滑出一条拙劣的弧线；他想去触碰一下那堵五月尾巴上坚不可摧的墙壁，可是没有够到。于是他把手臂顺势改成手心朝内的挥别姿势，那个刹那，他看到掌心冗长曲折的爱情线。你——走吧。他轻轻地说。
凌闪闪抽身而去，也许因为过长的保持着那个立正的姿态，手脚麻木，苏尘看到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凌闪闪一骑绝尘，没有回头。苏尘无法相信自己朦胧的视觉，她竟如此残忍么？他想起方鸿渐，等唐晓芙的那个方鸿渐。于是他在绿荫下的长石凳上坐下来，把头埋在臂弯之间，像鸵鸟把头埋在沙堆里一样，等待转机和奇迹。他朦胧的视力看见不知名的灰褐色小虫，爬来爬去——有时候是一只，有时候是两只。
背后纷乱的脚步声，让苏尘一次次心情激荡，又一次次大失所望。他想着鸿渐在晓芙的楼下等了多久，再多一分钟不就等到了么。他打电话给吴林，他说，我学方鸿渐在一个楼下等一个人，雨还没有来，我还没有走。然后以短信的形式发给了丁口、小芙和文刀。丁口毫不留情地说，你太媚俗了，要走就走吧，要等就等吧，为什么用方鸿渐来做挡箭牌呢。小芙说，方鸿渐没有等到唐晓芙，希望能够你等到你要等的人。文刀则说，回头有岸么？
是啊，回头有岸么？闪闪，回头有岸的么？这句话千百遍地在苏尘脑子里低低徘徊之后，他忽然困兽犹斗般地振作起来。
我爱你，你会下来么？苏尘的第一条短信。
我爱你，你肯下来么？苏尘的第二条短信。
我爱你，你能下来么？苏尘的第三条短信。
苏尘在满怀期望的日光下收到凌闪闪三句并做一句的狠毒的话，不会不肯不能。
那时候苏尘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鼻子酸酸的，两眼是泪。西下的日光已经铺满了脚踝，一丝一丝地爬上来。他整个身体开始在夕阳里燃烧。然后拖着发麻沉重的双腿，笨拙地越过一道绿化带铁栅栏，赶上了一辆没有空调的巴士。
苏尘把这个揪心的场景，一遍一遍地在脑袋里回旋演绎。忽然他警醒过来，他想着交试卷的时间差不多该到了——却原来只是过去了短暂的二十分钟。
于是苏尘又把额头紧紧贴在桌面上，闭上沉重的眼睛。此时此刻，苏尘在自制的黑暗里，瞅见了一张愁云惨雾的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