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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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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的天气很冷,我的心情都不怎么好了。”一位旧友在信上忽然来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与全文完全不搭调,就像在端庄肃穆的音乐会上忽然有一声口哨爆出,之前和之后居然没有一丝预兆,我凭着我在北京的冬天仅剩下来的敏感,知道可能有什么事情出乎我的意料。

    高中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记曾经共同奋斗和消磨的岁月,那真像孔庆东说的,神仙一般的日子,能在当时的压力下熬将过来的人们,都像是文革里的老三届,有了一种共案犯的味道,何况是我和他?连一个女孩子都一起追的日子,真真是少有的纯洁,要知道现在的我很少再说到这两个字,下意识里有一点意淫的屈辱感,就像我一看到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简直是一种女性的作风,感觉成为所有的前提和开始。

    可能跑题了,我现在是想说我很担心他而已,对他,我自信还是很了解的,这是一个值得我终生尊敬的朋友,我几乎绝口不提我们的友谊,大家平时也极少联系,但是你要知道有一个人始终站在你的背后的感觉是多么让人安心,我一生最喜欢的武侠小说就是古龙的小李飞刀,原因那是不言自明的,当时我就知道像李寻欢和阿飞的友谊也有可能因为爱情破裂,所以我们像遵守一项非常伟大的工程一样在少年时发誓,三十岁之前不找女朋友,现在看是很傻很憨的孩子话了,我们却当真很认真地遵守着。

    友谊是不是必须要忘记,我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是一个很刻意的人,把征兆什么的看得很是重要,最后我想,我有一些事情是必须屈服在世俗的压力下的,比如随着时间的过去,我和他的必然的远离,大家都有了自己崭新的朋友圈。但是就算是这样,他在我心里的地位也是不可抹杀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每一个冬天,在光秃秃的树下,我总会想起他和我在高中时的操场上仰天狂叫,据很多人说,像极了来自北方的狼。后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就在故乡的冬天反复发生,几乎成了一道不变的风景。

    还有很多事情造成了我们的远离,我确定,可是我说不清楚,到底怎样才可以做到没有遗憾?我一遍遍问自己,所以我在回信里什么都没有说,却抄了很多名人名言,包括爱情的很多格言,我不知道他是那跟筋出了毛病,对症下药是做不到了,就开一点吃不死人的大补丸也罢。只是还是不安心,这一点我也很奇怪,他呼叫郁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这次到底是怎么了?翻开毕业照,上面的他笑得很调皮,五官都歪曲了,吐出来粉红的舌头,成为一个鲜艳的亮点,映得站在他旁边的我简直像哪个到地方跳出来的反角,脸色阴郁。很明显这又是我的下意识,当时那张照片很蹩脚的,他几乎照得脱了原形。我忽然哭了,眼睛里的泪水像在说明着什么后悔或者是道歉。但是我又很快觉得了我这种流泪的矫情,平淡地擦干了泪水。

    也许什么都没有,我这样安慰自己。其实他的心情自从我上了大学以后就没有好过,他父母双亡,所以不只一次地说,朋友是我的生命,也许肉麻了一点,在高考后的录取里,他是被一个有关系的家伙挤下去的,本来他的分数还够得上一个很好的学校,偏偏造化不眷顾他,却眷顾了我,他走进复习班的那天,我没有送他,因为与此同时,我在北上的列车里踌躇满志,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后来我们的信也并不十分多,我想可能是他忙,何况说句实话,但凡接过这样的朋友的信的人,都知道我为什么无话可说,除了一次次的鼓励,到最后连激励的话也有一点口不应心了,信就渐渐短了,那么不知道我所说的我依然还牵挂他的话,是否已经极其地苍白无力。

    在北京我曾经一次次地回忆我们的友谊,有了很多反省和教训,我知道他没有这样的时间,我有,所以我来反省,反正,接着就要轮他了。冬天的树上,什么都没有了,我在电话里和信里一次次答应回去看他,却有了一点莫名的可怜,最后我决定放假不回家,不是因为他,他根本没有进入我的计划范围内,我有了一个女朋友,在北京的冬天里我们居然去看了长城,爱情的力量大概很伟大,我暗暗地想。

    回宿舍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他的:“为什么不回来?”很平静的问话,没有了任何大喜大悲的他确实让我不甚习惯,我找了好几个理由,总之到了最后,他很安静地挂了电话,但是速度很快,让我来不及听到电话后的叹息,那里也很冷,我知道,我记得在小时候,一到冬天,连树都要围上塑料做的衣服,我和他很喜欢做的事,就是一件件地扒掉树的衣服,后来有很多树据说就是因为这个冻死了,我和他都没有什么内疚,树死了,会有新的树补上来,我当时不清楚世界上的树已经不多了。

    最后到临开学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家乡都是久违的空气,亲切但是陈旧,墙是很老的 ,我居然才发现。还有街道上的人群。我最后犹豫了很久,也没有去看我和他小时候天天游玩的那条河,在河边过了很久,我们最后互相离开,他到如今也没有学会游泳,理由是怕水。我虽然会水,却不喜欢去看一条结冰的河流,这会让我有很多联想,比如寒冷和冰天雪地以及类似的词语。我不知道我是如此容易厌倦,倒像徐志摩一样,我就悄悄地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一个旧时的友人。

    但是他还是知道了,在电话里他淡淡地提到了这件事,什么情绪都没有带,而且率先岔开话题,连一个解释的机会也没有留给我。后来我想,他还需要什么解释吗?我似乎也不是在尊敬我真正的友谊,否则我不可能这样,我悲哀地发现我离真正的自己渐渐远去,从文明的范畴上讲,一个人背弃自己的文化是最要不得的,可我是带了极大的厌憎来面对我由此长大的人生,我很想找到自己这股讨厌气的由来,也许我知道,可是我说不出来。

    现在我知道了,我却宁愿不知道,我冷冷地看向自己,镜子里的我在一道裂痕两边分开,一边高一边低,头发在五月以后就忽然桀骜起来,一直在风里招摇,他的信忽然断了,连电话也没有了,我想我又亲身体验了一个词:缘尽于此。在很多故事里他不过是一个寂寞的回忆,我知道忘记不是办法,然而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做什么。什么都没有了罢,我相信。

    冬天的日子终究会过去,就像现在,我暗暗地注视着高考的进展,很多消息不停地传来,可靠与不可靠的,我仗着有亲戚在教育部门工作,每每拿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就忙着寄给他,但是还是没有回信,这回倒是换了我不在乎,快要高考了,还有两个月就要完了,很多东西可以有个最后的解释和说明,就像大家在高中时候的朦胧的感情,纷纷说,到了高考之后我们再如何如何,但是就是在高考之前,很多故事就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幸运的是,我没有。

    七月一日的时候,他写来一封信,很明显这信是经过精细的时间算计的,信上是一篇极其优美的散文,我看得几乎要哭,高中时候的事情都在上面,事情其实不多,但就仅有的几件也极度感人,有一次他打架我替他挨了处分,还有一次他为了我和全家冷战了两个月。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会下一点围棋,很多高手都告诉我,一旦你看不出对手棋子的用意所在,就要小心提防,我现在正是这样,不知道他怎么了,但是我还是回了一封信说,要好好复习,这里还有一份卷子,你看一下,做就没有什么必要了。我想我应该出了一步很臭的棋。

    两天之后又是一封信,是说他上复习班后的所见所闻,我知道他去的学校几乎在校风上真可谓是臭名昭著,但是不知道居然可以到这个样子,谎言和虚伪成为风气,整个趋炎附势的教师群体让我想到几位在这个大学很出风头的几个人物——有其师必有其徒,他的生活很不安定,没有钱,也没有什么有权势的亲戚,只有成绩,但是成绩也不可能代表更多,他的笔触忧郁而稳定,有一点东西也许已经决定,是我看不出来罢了。但是要说这个做什么?他的不愉快,在这之前就曾经说过很多次,要记下来一一报复吗?他也并不是这种小人脾气。我的回信越来越苍白,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了。

    很明显我的反应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因为在高考的那三天,每天都有两封信准时到达我的桌上,那时我也在考试,众所周知大学的考试关键就是考试的时候的复习水平,我却被几封信弄得心惊胆战,下意识也许还在期盼着什么发生,或者起码他可以在信里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但是什么都没有,我却因为这什么都没有的反常搞得格外心烦意乱,几乎有一门就要挂掉。

    最后等到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下旬了,学校里照例有很多事情耽搁,我知道了他的考试成绩很好,也知道他的通知书已经到手,这段时间我和他又断了联系,回家后听到的消息却让我难以相信。

    他自杀了!

    就在我回家的前一天,他安静地走进了家乡的那条小河里,我们曾经千百次游玩的小河里,我忽然明白他没有学游泳是正确的,死在水里的时候,可以减少很多痛苦。他没有什么亲人,参加葬礼的都是一些旧时的同学。最后我们把他的通知书在他的坟墓前燃烧,是一所中国最著名的学府的名字,远远高过我所在的学校。

    我的心忽然就坠落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曾经是我最后一个朋友,在操场上放声长叫,在打架的时候互相帮忙,一起为了一个女孩子睡不着觉,最后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过着不同的生活,直到他的灵魂直接面临死亡,我疯狂地哭了很长时间直到所有的人都过来劝我,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他们两个感情很好。”我不知道,是吗?或者我应该自问,我是为了这个哭吗?

    后来我回了学校,安静地生活,有一天晚上我默默地出去,烧掉了他给我的信,最上面有一封很大的信,邮戳是他自杀的那一天,信里只有一句话:“知道是谁顶替了我的名额吗?”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