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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说说这个题目。
eagles(老鹰)乐队复出轰动一时风靡全球的主打歌曲就是咖啡旅馆。几个老家伙抱着吉他一字排开扯着喉咙震撼全世界。这是个宁静、祥和、浪漫的地方，而我所记述的咖啡旅馆原本也是个十分浪漫而静谧的小店。遗憾的只是已物是人非。
伤感对我来说倒是件稀奇的事。不是我天生残疾没有七情六欲，只是八面玲珑的a君说在香艳的都市，你要快乐就必须学会伤感，因为那是感情；然而那混帐又说你要伤感决不会快乐。那末结局只有一个——死亡，在适当时候选择适当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这是个沉重而不可回避的话题。它和鲜活可爱的爱情一样既年轻又古老。只是还没有谁用浪漫来形容。
完全自杀手册风靡全球，不知淳边渡一看过没有。失乐园的男女主角确实诚挚地用死亡证实爱的浪漫。我想这也未免是一件有意义而美丽的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誓作连理枝”已经从骨子到灵魂贯穿整个充满灵气的肉体。我对这类事从未表示出任何的伤感。近日听说一对患绝症的青年男女忍受不住病痛的煎熬，信誓旦旦要在结婚之日服毒自杀。只是新娘子临时变了卦，把新郎准备的两杯酒对换了，说什么行一次合酒。新郎弄假成真的冤死了。原因是新娘患病倒是真，新郎并非患什么绝症，假装图谋时日不多的新娘的丰厚家产罢了。这曾经引起我某种程度上的感慨。一个白花花的青春就这样夭折了。
不过，死亡每天都在周围呐喊和舞蹈。太阳每天照样升起，不知是不是新的，死亡却是。 一个姑娘活了二十五岁就死了，你能说出她什么呢？
——西格尔
我能说些什么。
咖啡小店其实只是一个风味小店。三张光亮夹板方桌，几把紫檀木椅子，一台电视，三个雕花玻璃橱窗。地板洁净、光滑、明亮。店的主人是一位年轻的姑娘，永远一身紫罗兰式绣花套裙，披着柔软飘逸的秀发，散发着淡淡的馨香。我和她在一起的话题只有死亡。我所学的专业和工作的阅历全无用处。这曾经使我尴尬万分和懊恼。不过，你可以想象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在都市的喧嚣包围中宁静地讨论死亡是如何有趣又无奈的事。
小店大部分时间是冷清的。她不在乎，她只在乎这情调。她说这有助于她的健康和她对话题意义的思考。唯一的窗格上搁置着一个小巧精美的金鱼缸，两侧绽放着清纯洁白的水仙。我只觉得奇怪，却也没想到开得这么清纯的花会凋谢得这么匆忙，这么彻底。我说我不是很容易动感情的人。她说她也是。我们就静静地坐着，轻轻地呷着咖啡。老鹰乐队的咖啡旅馆在沧桑煽情地跳动流淌。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她说她不喜欢轻音乐，那个软骨、绵长、哀怨，缺乏生命的力感。我不是。我什么都喜欢。我只是觉得咖啡旅馆非常不适和这个小店。
我对这个城市的认识很大程度上来源于a君的烂醉如泥的经历，自然没什么可说，怕她伤感。她说起她的母亲和她自己，偶尔谈谈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和她的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从来不谈她的父亲。她的语气总带着水葱的淡漠和提不起劲的慵懒。她的观点却非常新奇。她的声音像山里的清泉。
“你看见对面凌空最高一间女时装店吗？”她幽幽地说，并不看我。
“那个挂茶色菊花门帘的店？”我早就留意了，我知道她所指的是哪一间。我总感觉到那间店给我一种神秘的恐惧和不能忽略的不安。
“你可知道那里经营什么吗？”她迷惘地问我。表情痴痴呆呆的，仿佛在痛苦地回忆什么，追悼什么。那双凄迷的眸子笼罩着薄薄的轻雾，凄楚动人。
“当然是卖时装的啦，或许也定做时装。”
“嗯！”她不置可否，不再言语。楚楚可人的眸子蓄满幽幽的六月清晨的露。淡淡的忧郁，像水里紫蓝紫蓝的玛瑙。透明的玻璃缸盛着清凌凌的说，水仙洁白纤细根须在小金鱼的嬉戏穿梭中荡漾。
它在想什么呢。金鱼鼓着晶莹碧蓝的眼珠子快活地甩着尾巴定定地望着她或是我。对它来说，也许没有所谓的牢笼没有所谓的羁绊，像蚂蚁在滚动的足球上依旧自由地爬行，依旧有它们生存的土壤，畅游的空间。不知它们是否感到郁闷、拘束或者无聊，但从它表现出的恬然我想它是一位学识渊博睿智的老人学者。它的悠闲说明它并没有因为失去大海的依托而苦闷悲切，抑或是我们看不出来。但我总觉得她好像总是在失去什么的失重中。
我为工作四处奔走，搞得筋疲力尽焦头烂额。我所学的古代文学在现实的光鲜中一无是处。我曾为我研究的成果沾沾自喜，我捧着发表的论文读了又读，而对他人的不屑一顾。那简直是糟蹋文字，那狗屁的古文，胡说八道的故弄玄虚。我忽然想到别人难免也和我一样，心里便不由地一阵悲凉。我腐酸艰涩的文字又有谁来捧读。文章是写给自己看的。在古老的文字里磨打摸滚，得到什么？赏识。赏识又不能当饭盒。我不能像哲学家一样开人心智或者像预言家给人们美好的忠告说世界的末日到了要珍惜时光。她忧郁地开导我。用她的忧郁。我深深感动，却无言以对。“人应当怀着一份感激而生活。感谢上苍所给予我们的一切，包括各种物质和各种精神的财富，包括亲情、友情和爱情，包括工作、苦难甚至生命！”
我不知她从那里背出来的话，我忧郁地告诉她，我希望争取的职位，成败就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个听说是温文尔雅公正廉洁的颇有身份的人。
那个人！她似乎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淡定。她换了话题。
“看见吗，那个女人？”她怔忡忧郁地盯着时装店出入的女人。
高挑、丰盈、妖艳的女人。
我迷惑地看着她。小店袭着若有若无的愁闷，像秋天落花飘零的寂寥。
“她是我未来的嫂子。”她低声说。
她沉默了一阵“也许不是呢。”
这时，一群更年轻，更妖艳的女人紧随那女人走进时装店。
我明白。我没见过他哥哥。我无法想象。不过男人，我多少可以有些臆测。
我是在一个偶然的黄昏撞进这个小店的。她在吃力地收拾茶几时摔伤了腿。我们就这么有意无意认识了。当时我毕业来到这个城市，工作没着落，高不成低不就。
我具有诗人忧郁的气质。她第二句给我的评价就用上了忧郁。也许是，我却从她淡漠的眼睛里读出更深更幽的担忧。那是一泓深不可测的碧潭，盛满深不可测的秋意。
她总是说些让我莫名其妙的话。我总不忍心打断她。
她细细的低诉仿佛有一股摄人魂魄的威力，似乎隐瞒什么，似乎暗示什么。
我觉得她应该哭，痛痛快快地哭，可是她没有。她在固执地坚挺着。
她偶尔询问我的工作，问问能够决定我命运的那个人，然后淡淡地鼓励我。这并不是我需要的。男人对女人的需要永远是那么浅陋卑贱。
我建议她找个心理医生或者外出旅游散散心。她苦涩的笑，不在乎的眼神告诉我，我在某方面误解了她。她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
我从没见过她的母亲。她总是谈她温柔可爱的母亲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出神的回忆如痴如醉像虔诚的圣徒倾听主的恩典。小巧的嘴巴微微地挪动。她的声音柔和悦耳。她的嗓子优美绝对是唱歌的上上人选。她不肯告诉我大学没毕业的原因。她只说她认识她哥哥之后就离开校园，她只是告诉我她曾经认识我所读过的大学在厕所里自杀的那个女孩子。她们曾经在这个城市呆过。
“我从小跟着母亲。”她用眼睛告诉我“就因为那个店，我的父亲诱惑了母亲又抛弃了她，也是那个店，我认识了我的哥哥。”她的语气永远那么淡漠，不带任何感情。我呷着的咖啡渐渐失去味感。我品尝不出任何味道，味道是和心情有关的。
我忽然有些震撼和伤感。
我找不到安慰她的话，只是说咖啡旅馆不适合这个小店。
她说是。只是说这只适合她，而不适和我。我明白她说什么。她把自己放在人的边缘现实之外，她仿佛一个美丽的幽灵。我愤怒地指责她只是想开导她。我不明白她天生丽质的愁虑。我只觉得她单薄，像一株正在枯萎的睡莲。
她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一张桌子，一张茶几或者淡漠的眼神。我偶尔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宁静淡泊的忧郁里消灭地一干二净。我只有呆呆地大量超凡脱俗的水仙和万年青。她每天都细细地擦拭，擦得一尘不染。
她迷惘的眸子令人心碎。俏丽的秀脸镶着小巧的鼻梁。我只是无奈地思索。这和深奥的古文并没什么联系，我只是过于熟悉古代的丽人罢。西施、王昭君、虞姬、杨贵妃，她们都这么美艳而郁闷。
我是一周来一次的，接着一周来两次。小店仍旧冷冷清清。她每次都恬静地托腮读一本卡耐基成功之路，偶尔牵动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我非常痴迷这副模样。只是我每次进来就像小石块跌入优美平静的水面，荡起些涟漪，几缕浊沉。我常常后悔我的鲁莽。
我曾几次蹑手蹑脚地来回走过店门，存心不进去，当用眼睛掠着她恬静娴雅的姿态。她简直像妩媚柔顺的小羔羊或者窗格上的水仙。她的眼睛蘸满晶莹的柔情，牵动的嘴角挂着俏皮的笑，嫩脸红润。我知道她早已瞥见我，彼此默契地保存这份顽皮的善意罢。我从未发现如此快乐的她。
她从不允许我晚上去。她说晚上不营业。她哀怨固执的眸子总让我不忍违拂。
僵持了一段时间，那个人不知什么原因经改变态度，一纸通知告诉我单位同意聘用我。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我自是喜出望外，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喝了几杯水酒，想找个人庆贺，想来想去，这个城市里可找的人只有她了，也就不管这时候是晚上了。
门虚掩着。铁栅栏透出青碧幽冷的光。我鲁莽地推开门。我震惊地不知如何是好。她竟然和一个那位温文尔雅公正廉洁颇有名望的人抱在一起，衣衫不整。
我的出现使她一阵慌乱。她两颊煞白。
他有点意外地望望我，又看看她。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愤怒而坚定地瞪着她。我觉得我像一只暴戾的野狼或者发疯的狗。他满脸不屑地告辞而去。那副做作的高傲的狗模样使我感到空前的绝望和悲哀。
她开始伏在桌子上哭泣。
哭泣，我第一次见她在哭。我早觉得她应该痛痛快快地哭。
酒精消淡后，我恢复一点理智。哭声毕竟还能给人一种启示和希望。
我轻轻得扶过她。她柔弱的身子像盛在薄膜塑料袋的水，脆弱得不堪一击。我有些后悔给她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
我们都没有说话。她停止哭泣。苍白的俏脸挂着两行泪。
城市的喧嚣完全安静下来。灯光似乎比白天更加幽雅祥和。我却体会不出任何情调。她的眸子在郁聚着浓浓的水雾。
“我母亲病倒了，需要钱。”她浅浅而干涩地说，秀发松散地撒在我的胸前。我凝视着她。苍白的脸渐渐有点桃色。我觉得她病了。病的或许是我呢。
“他是我哥哥。”她浸在云雾里的眸子恢复了往日的迷惘、深邃、遥远。
“他是你哥哥！”我呆了呆。
好久，我才会过神来，艰难问她：“那我这份工作——你交涉过了？”
她柔弱地喘着气，并不说话。
我有些明白，酒精在我喷张的血管里渐渐淡去。我有些怜悯地看着她，我觉得那一刻的心情十分的沉重和压抑，一座山似的压着，汹涌澎湃的波涛滚动着。
两周后，她选择了过量了安眠药，她死了，像田野的玫瑰静静地萎谢了。
我能说些什么。她留给我的话解释说她一直拒绝我的原因，她的哥哥到处沾花惹草的同时也让她染上见不得人的病。就像她的父亲给她母亲带来的灾难一样。有苦难言，见不得人。时装店和咖啡屋都是他的。
明白又怎样，白痴吃饱饭都懂得呵呵地笑，无忧无虑地快乐。我不是拿他们开玩笑。他们不为自己的痴呆哀愁苦恼伤感，也并不为别人对他们的鄙视、摒弃、淡漠而悲伤，感叹只是高智商人的感受罢。这也许是高智商人的悲哀和宿命。
她的死亡只是出乎我的意料罢，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能说些什么？对于一个不动声色地掐着手指数计死神来临的生命。
我愤然拒绝了那个单位的邀请，那个温文尔雅的面目让我感到绝望。我只有孤傲地在城市黄昏的街头吟唱：
无端天与娉婷，月夜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消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亚销凝，黄鹂又啼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