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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谷城依旧平整、干净,依旧留着秋薯干晒过的痕迹。在我回乡路过一块小谷城时,一位老人在谷城里用一支细嫩的干竹枝细心地挑散不均匀的秋薯干。如今的谷城已逐渐荒废,周边也逐渐被蔓延的生命力强的小草侵蚀,城中还零星地点缀着顽强的草星(一种草,善于生长在坚硬的土城中)。谷城偶尔还用来晒晒薯干、芝麻、豆子,但收购的抑或自家用的,如今的人们都嫌渗杂着太多的土沙,不干净。况且大多人家都有了自家的楼房,可以晒东西,而且又干净、又快捷、又方便。因此,谷城的作用便逐渐失去它的光泽,它的作用也逐渐的减小。然而谷城作为曾经是农人的第二个家的宝地曾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谷城不仅作用大,而且蕴含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和传统,谷城上演绎的故事更让我难以忘怀。

    一

    谷城是用来晒谷的土城,或方或圆或棱形的一块块土城,比水平地要高出三四十厘米。这样既有利风吹日晒,又有利于排水,土城要的就是日照好,空气好,受风好。因此谷城一般都建在(说选比较好,因为谷城都是农人在许可的地方挑一块凸出的比较平整的荒地整理好压平的)空旷的地方,周围比较少的高大树木,又要就近大路、交通方便。虽说谷城主要作用是晒谷,但谷子收成的后半个过程都是在谷城完成的。

    稍古一些时候(约莫八十年代初)生产队不存在,实行单干制和家庭承包制之后,谷城是每家每户都有一块的,那时还没有打谷机,收割谷子用两种方法脱粒:一、嗄厨(农人自家用竹蔑编织的一种器具,形状像葫芦,约莫三米高,在一侧开了口,在开口一侧下方嵌上一条坚固的横木,再用鲜牛屎浸泡着子弹藤草(一种野生草本植物,其茎柔软多汁稠浓,结着许多圆溜溜的子弹一般大小的果子。我们孩子最喜欢用它制成所谓的枪的子弹,非常的清脆响亮,非常好用)涂抹整个嗄厨,里外都在太阳底下烘干后,嗄厨就非常的结实、严密。竹蔑的缝隙给干牛屎牢牢地贴住,老人告诉我用牛屎是因为干了的牛屎贴得又紧又轻又持久,可以防蛀虫侵蚀。在阳光底下还有淡淡的芬芳的草香,干牛屎可是一点也不臭。割下来的稻,就在横木上用力地敲打。打谷人双手揪紧稻草头,用稻谷摔打在横木,正三下反三下左二下右二下,饱满丰硕的温湿的谷粒就跌落到嗄厨肚里,嗄厨满了就用尼龙袋装了用牛车拖到谷城。之后的工作就在谷城进行。饱满的可以食用和干瘪的不能用的都混在一起,这打来的谷先是在谷城上晒干。晒谷是我们小孩的事。晒谷时要不时地“犁”即赤脚一行一行地“犁”横的竖的间隔轮换地犁,直到晒干。小孩一般淘气,有时赌气不肯,有时故意犁得弯弯曲曲,惹得大人生气的吆喝。太阳烈烈地照着,赤裸的双脚犁在谷里,又热乎又痒痒的像被钝钝的针轻轻地刺扎的感觉。谷子成块成块铺平晒在谷城上,招来成群叽喳的鸟雀,趁人们不留意,就得意地欢叫着来偷啄几把,又惹得孩子们欢呼的威胁的吆喝声。于是便扑楞扑楞地迅速逃窜到高空,或就近的稻草堆上。由于摔打的谷混杂着非常多的干稻草湿稻穗和断稻杂草。晒干了的谷,妇女们就用畚箕选有风的下午顺风把谷“墙净”(整个过程是:用畚箕装满了谷,抬到头顶,然后顺风徐徐地均匀地小心地倒下,这样良的重的饱满的谷粒就落在面前,轻的稍次的就顺风飞得远些,其他的干草杂质或尘土就随风飘飞了。不多久谷城上就有了一堆堆尖圆的小山似的谷堆了。再用干净的袋装了就可以用牛车拉回家或直运到粮所去交缴任务粮)。在下午柔软的阳光照耀下,整个谷城仿佛一块欢乐的海洋。大人勤快地搬谷、装谷,假装生气地吆喝阻路的小孩或呼喊着对面谷城的阿婶阿爷;小孩在谷城上来回欢快地奔跑穿梭,收拾被风吹走的尼龙袋,寻找被遗漏的绳子。爬上堆得成群的谷子跳上两个扭屁子舞,口里不停地叽喳捉弄着远处隐入草丛的鸟雀。女孩子斯文一点,手脚麻利地收拾稻叉,或摊开稻草,或拿丝绳给大人拴袋口,或为大人牵口袋装谷。暂时得空的牛被拴在附近牛车的轮子上,不厌烦地嚼着稻草,呼地呼地欢叫转着圈儿翘着尾巴儿。谷城上一派欢乐的气象。忙碌,谷城上的一切都忙碌起来,又轻快又热闹又欢乐。阳光的热量渐渐地消散,傍晚空旷的谷城吹来徐徐凉爽的风,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这时的心情特别地轻松、爽快、得意。收获的喜悦洋溢着每个人的脸上,尽管不多,尽管生活依然改善不大,然而只要在谷城,只要是收成,就有欢乐,就有希望,就有笑声。

    二

    晒谷并非都能碰上好天气,也并非一天就可以晒干装好拉回家储藏或拉到粮所,谷城又不靠近村子,这就需要一个临时能藏谷搁物的地方。这就是谷屋。

    几乎每个谷城都有一个谷屋。谷屋一般是用粘土混着粗砂粒挤压成一米高的土墙,围成约莫十平米宽的平整方形,在土墙上搭起屋脊屋架,一个临时的茅草屋就建成了。非常简陋,但能防风防雨防日。有的人家还在屋前种上两棵厚皮树。这是一种极易种的树。随意砍下一节树枝,竖在屋前当做柱架东西也好,当做树苗让它长也行,它都会在一两周内发芽长叶,不久就绿荫铺地了。因为它易种易活又能遮荫,人们都乐意让它在敞露在阳光底下的谷屋前或谷屋后生长,顺意让它偿还一些阴凉以报答种栽之恩。谷城上烈日炎炎,人们歇息时就堆聚在谷屋里或厚皮树下,喝着从家里带来的盐水或吃米饭,一面谈论着这炎热的好天气,一边嗔怪太阳晒得人生疼,一边又赞赏阳光来得烈,谷子晒得彻底晒得充分有成数。

    遇到下雨天,还未晒干的谷,人们用袋装了急急地就搬回谷屋。等天晴了,太阳把谷城晒干了,再搬出来晒。还未晒干的谷,一般只是打起拢圈,再用一大块帆布盖住,以防雾打;用木头压住,以防风飞。就这样一堆堆的留在谷城上。虽然农人们大都憨厚笃实安份,但像田里的稻总是良莠不齐,也有个别好吃懒做的汉子。虽然谷子在谷城上,敞露在天底下,农人们放心,但并不敢轻心。因此,夜里总会让一两个人来谷城守夜。来的一般是当爷爷的,年轻的爹妈一般要在家照料家小,爷辈胆子大,有威风有威信,又不怕黑。当天入黑时,守夜人就提着小激灯(一种四面都装着玻璃,顶头有盖的防风煤油灯),背着自家制的伸缩木椅来到谷屋守城。野岭的蚊子多,聪明的守夜人就点燃煤油灯放在另一个角落,吸引蚊虫的注意,自己睡在这一头,点燃的灯还有一个暗示,即说明这屋里有人,偷谷的可要小心。谷屋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有的甚至毗连在一块。因此,夜里每间草屋里都透露出幽幽的淡黄色的灯光。在野外显得特别的安宁、生气和温暖。

    当然在这样静谧的孤单的环境难免生出不少风流韵事,有些却是非常的真切感人。邻家贵浇三十出头了,还是光棍一条,因为母亲早逝,家景不好,尽管贵浇生得虎背熊腰浑身是劲,依旧讨不到老婆。那时的女人家十分看重对方父母是否健在,贵浇上有兄二个姐二个,下有弟妹四个。只有二弟外出打工时带回一个女友,在家熬了两年,其女友熬不住农活的劳累跟一个泥水匠跑了。倒是其姐其妹都结了婚,其他兄弟都光棍打九九。而兄弟几个要数贵浇勤快老实,守夜的活大多是贵浇的事。

    有一天贵浇像往常一样放好椅,点燃油灯,和凶恶的蚊子厮打了一阵后,渐渐疲累而昏然欲睡时,忽然听见谷屋外有  的草响声,像夜风轻吹草的声音,可有些突兀。贵浇有些警惕地竖起耳朵,细听,其声像虎威蛇慢吞吞又小心翼翼爬过灌木丛时发出的嚓嚓声。有人!贵浇马上翻起身,顺手抡起椅脚边的锄把,细步猫腰挪到谷屋门口。放眼向外瞅,黑漆漆的夜,只有满天的繁星,高而远,倒是满地的虫,叫得欢,近而响。贵浇努力地辨认,屋檐边似乎有个人影在蜷动。贵浇看到了,大喝一声:“喂,泼贼敢来偷谷!”说罢抡起锄把跳过去摆架欲打。忽然听到一个女人急急的呻吟似的哀求声:“”

    贵浇听得呆了呆,女人雌性柔软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又意外又慌张,讷讷的不知如何是好,抡在半空的锄把落也不是举也不是。倒是那女人开声恳求道:“大哥,行行好,给我一点水喝!大哥我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了。”

    贵浇才慌忙把女人让进草屋。那女人几乎是爬着入了草屋。贵浇把油灯拧大一点,借着灯光慌乱地瞥了那女人。女人约莫二十六七岁,看来还年轻,只是头发散开沾满灰尘,满脸疲惫,十分憔悴,干裂的嘴唇发白。贵浇十分歉意地而慌张地找了一会才语无伦次地说:“这里,没水了!你等等,我去邻屋借借。”说罢便急急地逃似地离开自家的谷屋。贵浇可从未和任何女性共处一室过,何况在这荒野,何况这女人看来还年轻,虽然有些因疲劳而憔悴不堪,其女性的特征还是非常的明显,凸凹分明,身段丰盈。贵浇去和邻屋讨了些剩余的糖水粉,端给那女人。她顾不得道谢,一把端起盆子急急地就喝了起来,由于喝得太急,呛了几口,她不好意思地咳了几声,看了一下贵浇,又接着喝。贵浇只是憨厚地傻傻地呆着,趁机打量着她。一身又脏又破的格子上衣裹着她丰腴的身子,裤子磨得又薄又旧,裤脚沾满厚厚的尘土。贵浇心里猜得出,这准又是一个逃荒落难的女人。这年头逃荒的人不少,看着那些离乡背井的流浪他乡衣衬褴褛的男女,贵浇心里总不是滋味,一边同情怜惜他们,一边为自己也并不富有但还算安稳的日子庆幸。

    那女人喝了糖水粉后,把盆递给贵浇,脸上有了些血色,她轻喘了几口气,一边便给贵浇磕头。贵浇可慌了,赶紧蹲下来,却不知如何是好,牵也不是拉也不是,最后颤抖的手总算抓住她的手,但一接触她柔软的肌肤便又触电似的慌慌张张地丢开。同时看见那女人破裂的衬衣在磕头时露出半截洁白浑圆的乳房,贵浇赶紧转过眼,心里突突地狂跳,只觉得脸火辣辣的热烘烘的。

    那女人的口音很难辨,她羞涩地不好意思地拢拢长发牵牵衣衬,努力地用极不熟练地本地话说:“逃难!”连比带划的。贵浇总算明白(经她一番连比带划的解说),贵浇只觉得她柔软的听不清楚的话非常的好听,那感觉是前所未有过的事。那女人细声和气,像温顺的小猫,使得贵浇逐渐敢直视着她。

    贵浇比划着让她睡到椅上,自己摊开干草躺在谷屋的地上。那女人连连摇手表示不肯。贵浇却不管,不知哪里来的倔劲和勇气,索性自己躺在草堆上,留着椅子空着。那女人细声地说着比划着像是感恩的话,这样僵持了好一会,贵浇觉得紧张又羞愧,要是明天人家发现了怎么办,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要是还心里正乱糟糟的打鼓,忽然觉得她正向他躺着的草堆挪过来。贵浇呆了呆身子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她挨着他躺了下来。她身上渗杂着汗味,女性特有的香味。她柔软的肌肤就挨着他,贵浇只觉得嘴干舌渴。那女人低叹一声,翻过身对着贵浇,抓起贵浇僵硬的不知所措的手,放到她那对高耸的丰满的胸脯上。贵浇只觉得一阵山崩地裂般的震动。原始的压抑已久的岩浆开始激烈地涌动而爆发。人性的本能和需要在瞬间惊人地展现。

    就这样那女人后来就成了贵浇忠实的柔顺的勤劳的妻子。这事之后的日子,守夜的老爷子不见了,代之的都是单身的老汉、青年。每个人都在黑暗寂寥的谷屋里难耐地煎熬着,有风吹草动便拉着木棍跑出来。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希冀着,一个神秘的意外的疲劳的女人。可惜终究不再有,渐渐的谷城的守夜人又换成老爷子。

    三

    谷城绝大多数都集中建在村前不远的地方。谷城平整、空旷,是绝好的露天广场。谷城除了是晒谷之地,又是农人娱乐消遣汇聚的场地。

    农人一年四季起早摸黑地干活,根本没有假日,有的只是繁文缛节的敬神捉鬼的节日,也没什么娱乐消遣的概念,赶集只是为了购买需要的日常用品和农用器具材料或出卖自家生产的农产品。农人偶尔的欢乐和兴头来源于谷城放映的电影。电影并不是时时都有,是逢村里的小伙子结婚或哪家读书的上了大学或是村委为了传达重大的指示和训斥某重大行为才花钱去请放映队来。最好的场地自然是谷城。只要放电影时,家家户户男女老幼都吃得比往常早,穿得比往常整洁,高高兴兴地吆喝着吹着口哨每人挟带着一把椅子飞也似的奔向谷城。谷城就热闹起来,到处有小孩兴奋地奔跑捉迷藏的尖叫声,大人假怒的嗔怪声。(小卖部乘机乖巧地挑两担小孩们爱吃的零吃在最热闹地方的旁边点了一盏煤油灯摆上摊儿,引得孩童无数,躁动的小伙子和多情的姑娘便三三两两地站在人群的边缘打情骂俏善意地戏谑。)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每个人都互相认识,这是谁家的孩子,几岁了等等彼此都一清二楚。趁此机会大家聚集一块,彼此畅谈今年的收成明年的计划,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他几分地我几分田大家心中有数,你种蔗我种瓜没需隐藏。因此这种谈话是坦诚的,快乐的,豪迈的。他们可以漫不经心地谈论一天的劳累,但丝毫看不出悲观、疲累或泄气的愤怒。他们可以痛心疾首地谈论作物的不幸夭折,农产品物的低廉,政府官员的霸道,但丝毫掩饰不了他们那份真诚、善良、安分和对美好生活前景的期望。他们当中也有因分水、分田等等闹了大红脸的不愉快的事,但在谷城,他们都心平气和地友善地点头问好。前时的睚眦和怨愤便烟销云散,以后又是自家弟兄了,逢年过节又可以互相串门了,而且更加殷勤友好而谨慎,这是大家互相珍惜的自然的兄弟情谊的表现。电影放映时,大家静静地或坐着或站着聚精会神地看。胡闹蹦跳的小孩也安静下来,稍小的小孩安详地躺在母亲的怀抱里香甜地睡着。谷城上电影抑扬顿挫扣人心弦的对白和观众紧张的心跳,都显得安静、宁谧,这是人们心底感觉到的难得的安宁、淡泊。不需再想什么,不需再牵挂什么,不需再劳累什么。虽然是暂时的,但已经满足了;虽然简单,但已经意味深长了。散场了,人们依依不舍地带着凳椅慢慢地离开谷城。

    四

    关于谷城,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一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至今不能忘怀。在我十二岁那年,村子发生了内哄,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发展到武力斗殴。村子继承生产队传统分成三个队,单干制后依旧承袭下来,二、三队的人家都姓田,一队姓吴。在居住上,一队集居在村西。也许是姓氏的心理影响,田吴两姓一直明争暗斗。最后为了村上一块宅地,全村分二、三队和一队两个团体竟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拳脚相向集体斗殴。虽幸没人死亡,但伤者无数,血溅乱草。那件事发生了,两边的人失去了和好,成了敌对的两军,断开了一切的联系。无论老的小的还是外来的媳妇,彼此都深刻地仇恨着对方,这是一种脆弱固执顽强的集体仇恨,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缺乏理性的坚固的团结。直至现在这仇恨的阴影一直遮荫着这块土地、这个村子及生活在这里的人,只有读书抑或做生意在外的彼此才偶尔用简短的话语陌生地交流。虽然明明知道彼此两人或两家并没什么具体的刻骨铭心的仇恨,但都被凌架在一种仇视的意识中排斥对方,仇恨对方。话题扯得太远了,说回来,那件事发生之后,两边的壮青年开始寻思寻找防卫的方法。于是不约而同地高薪聘请江湖上的拳师来任教,薪金由村委大队部提供。初训练基地原本定在书堂操场,但由于场地窄小,就有人建议到谷城。从此,谷城的夜晚便响彻着豪气冲天的呼喝声。每发一招每摆一架式都伴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村子所有年轻的后生排列成行跟随教头训练。好奇好学的孩童亦一窝蜂地跑去围在旁边看热闹。那时青年谈论的不是收成的好坏,而是哪个江湖教头工夫的优劣,又想方设法地探听死对头请的是什么教头等等。练武的青年每个人还用尼龙袋装了半袋沙吊在家里,早踢晚击,又互相切磋睹集。老辈或其他的人都十分赞赏这些青年,仿佛他们担负着一种神圣的责任。他们受到不寻常的尊敬和羡慕。大队的利益和安全因为有了他们,因为有了教头,因为有这硬实的工夫得到保证。他们白天劳作,晚上操练。谷城成了少林练武堂样的集训地。软弱善良的人们并未寄予法律太多的希望,认为只有自己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再有一点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在当时普遍盛行的村庄集体斗殴行为中,我们的村子也选择了这一方式,谷城便成了这一方式的历史见证。

    虽然练就一身武艺的年轻人在那次事件之后,村子不再发生类似的斗殴事件,但也因此产生了几个英雄式的人物。这里且说说三牛。

    三牛是田注家八个儿子中的老三,二十八九仍是光棍一条。村里的女孩是不愁嫁,男的过了二十五岁就非常危险了。当时婚姻大事全靠媒婆掇合,男子长大后大多数跟随父辈呆在家乡日出而作,日息而入,很少有机会接触异地异性,更别谈培养感情,而且当时要是哪家姑娘经常外出行走或哪家青年私自带回姑娘都认为是伤风败俗的事(这是七十年代中期部分农村的景况)。三牛过了危险年龄。全家上下都急,但兄弟多人固守着一座祖传的茅草三间屋,哪个姑娘敢上门,这事是急不来的。

    三牛生就一身蛮力,肌肉结实,手脚灵活,能抱得起几百斤重的石牛。这在全村可是数一数二的。村子成立青年防卫队后招聘江湖教头,例行的程序是先要教头表演,露几手真功夫,再就是单项特技,最后是过招,即要和几个青年来两手。如果能干净利索地赢了,众人才能服你,否则就不好意思了,请你卷铺而走。自然这试招人手是三牛。三牛还真不赖,接连几次打倒了几个江湖行走的小混混,后来请到了几个有些真才实料的工夫郎,传授了几套拳法脚法,还有棍棒等一齐教了。众青年虽说也没学到什么,但经过训练,倒真的手脚麻利,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坚定的信心。自信是人们觉得踏实安全的法宝。三牛经几个拳师的点拔,能够单掌力劈叠起的十个砖,还齐唰唰的断裂。

    三牛的拳头没有砸到的自家兄弟身上,倒生出一件英雄救美的美事。一次赶集的时候,几个游手好闲的市井懒汉趁一个姑娘掏钱买东西时,一把抢过就跑,恰巧三牛就在旁边,他手疾眼快,不加思索,像练拳时在旷野大喝一样怒吼一声快追几步,扯住一个懒汉三拳两脚就把他打倒在地,其他几个痞子依仗人多势众威逼过来,三牛全然不惧,左躲右击,前攻后闪,一股怒气伴随虎虎生威的拳脚,把几个痞子打得落花流水。这事迅速成为市井乡里的美谈。因为地方小,大家彼此熟悉,传播得又快又准。很快三牛成了众人一致赞赏的好汉。那受抢劫的姑娘原是某村的姑娘,见他见义勇为,早心生感激,又见他生得孔武有力,遂打听得知他又未婚,遂萌嫁意。有好事媒早已打听清楚遂善意欲促成此事。双方倒是意下甚合,遂商议订婚事宜。不料节外生枝,那姑娘的姐姐就嫁在一队,当人家的媳妇。其姐和夫家一听此事极力反对和劝阻,又无中生有地编织一大堆关于三牛及三牛家的牛鬼蛇神之说,意欲吓退其妹和改变其父之意。其父最后权衡利弊,认为女儿这一出嫁,无疑招了两个互相仇视的女婿,难以相对,遂劝女儿作罢。那姑娘虽一百个不愿,但姑娘家生性柔弱又羞于违拗,也只好如此。三牛满腔怒火和仇恨都倾向一队。不仅个人,而且全青年队的人都为此而愤愤不平。两边的不快又增添了一层新的可以互相敌视的理由。三牛最终是在农村盛行买“越南娘”的高潮那档儿,用多年积蓄的三千多块买了一位越南姑娘,过起安稳的日子。“越南娘”是我们称呼从越南来的姑娘,有的甚至是三十多岁的妇人,更甚有的是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这可以说是越南国内多年战乱的后遗症之一。战争的频繁使大多年轻人失去生命,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越南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对女人不忠不是什么丑事,凄楚的女人难以找到可以依靠的男人。因此,大量越南姑娘偷偷越境来到邻近的中国,有的是自愿的,有的是被从事类似人贩的人哄骗过来的。“人贩”答应她们的是只要跟他们走,就帮她们在中国找到一个好人家下嫁。“人贩”每卖出一个“越南娘”就从男方手里获得约莫净三千元的报酬,而“越南娘”则什么也没有,就被卖到男方家里糊涂地成了人家的媳妇。这买“越南娘”的男人自然绝大是年纪大了又讨不到老婆或者有某方面缺憾的。“越南娘”在被卖之前又见不到新郎,只有认命。有的姑娘实在忍受不了遂偷偷的跑了。一旦被抓回来,即使不受皮肉之苦,也遭到囚禁一般的待遇。她们大量散布在广大的农村里,又不会当地的方言,其寂寞无助可想而知。当然也有不少真心诚意地留下来过日子的。善良的村民不祈求什么,只要求有一个和平、安稳的家。

    五

    谷城是村子红白喜事的见证。火葬对老人来说简直是大孽不道的事,当时火葬也十分稀少。人老了,就在祖坟附近,挑一块风水宝地安葬。这地要选得对,就会造福子孙;这地要选得不好,就会危害子孙。这是人们形成的共识,在这件事上绝对不敢马虎。按照我们那里的习俗,死人安葬之后,其子女要做“四七(每七天祭拜一次)“勾亡”(到某家颇灵验的神巫家,让神巫去阴间招回其魂,附在其身,供家属查问其死因,是否有甚未了之心愿,安葬得妥当与否,需要什么与否等等。据说,这种神巫十分灵验,只要神巫勾到亡人之魂,神巫即成为亡人的代言人,能辨认前来问人的家属的身份,能历数家中的物件及死前的状态。我没有见过,但传说十分神奇,每个去过的人都说得确有其事,还言之凿凿事例作证。)“作斋”(作斋是“四七”最后一次举行的一场告别式的送丧活动,经常要请一些和尚,摆着灵堂,祝诵咒语,以让死者安枕,以祈生者安存。由贫富人家的差异,作斋的规模可大可小,富宽的家庭可以摆十几桌的酒宴,供请全村大小,还叫上几台戏或电影。其说法是死者要看戏,子孙为尽其孝道,遂请戏班为其做。当然,看戏的自是生者。)

    “作斋”必不可少的一样东西是“绫屋”是请专人来做的,用竹篾搭架用绫纸冥糊贴成的房屋模型,一般分三层,约两米高,制作非常精美。色彩浓烈艳丽,结构精巧动人。一般是飞檐翘角,圆柱方墙。其室内还设置各式各样的家具,坐椅、水桶、锄头等等之类的东西。家属在死者坟前火化灵屋,以示为死者建筑了一座可以安居的屋,以免死者在阴间流离失所凄凉悲楚无家可归。人们把阴间想象为和人世间一模一样的另一种虚拟存在的世界。那里的“人”和活人一样有贫富贵贱、有压迫有反抗、有强者有弱者。灵屋的制作过程比较繁,一般是一个人或他带着学徒来做,约莫要二周时间。灵屋的制作又叫“拴屋”一般在死者古屋的正殿进行,我们家乡传统上每家每户必有一座三间屋,供奉先祖和居住,中间的一个大房间相当现在的厅,置一张四方桌,四方桌上方悬挂着神阁。四方桌左或右再置放床或椅供人们歇息。后来家属认为在家里“拴屋”弄得家里愁云惨雾,又不方便,便不约而同地请“拴屋”师傅到清净的谷屋里进行这项工作。人们对这死者的东西并不避讳,在下地或归家路过谷城时,总钻进谷屋欣赏一下精美的灵屋,就像欣赏手工艺品一样,津津有味,赞不绝口。事实上,这就是民间极其精美别致的手工艺品,只可惜是用来烧化的,而非用来展览。

    六

    谷城还记载着人们不畏权势的斗争史。大片谷城的西边是大片被水冲蚀过的红土沟,没有水。小丘陵纵横起伏,高者为丘,低者为滩。不长一草一木,十分光秃,倒是十分美观秀丽,是小孩儿奔跑娱乐的天堂。改革开放后,改革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亦来到这个偏僻的小村庄。村民自然不明改革为何物,对于改革一词倒是知道,也听说这是好东西,会改善自家儿的生活。但至于改什么革什么,没有人说得出讲得通,也没人刻意来说。直到有一天,村长带了几个陌生人来到谷城,说是考察,并说那几个陌生人中的一个是日本技术员。几个人指手划脚地沿着红土沟走遍之后,不住地点头,面带笑意。考察队走后,村长就召集群众,说日本商人有意投资在红土沟建砖厂,红土沟的红土十分适宜烧砖。并说该商人愿意出钱征用那片土地十年。消息一出,便遭到众人强烈反对。原因之一是村民极其痛恨日本人,这种民族的情感即使在这偏僻的小村也同样的浓厚。原因之二是十年之后这红土沟将成为废墟,耕不能种不得。原因之三是,工厂的建立将殃及谷城,谷城势必遭到破坏。村长好劝歹说,还说这是响应改革的号召,说这就是改革,劝村民改变旧观念转换老脑筋。但村农就是无动于衷。村长最后大动肝火竟然想强行和日本人私签合约,村民愤怒填膺集中到谷城的以示抗议,他们当然不懂什么静坐抗议之类,只是缘于共同的愤怒和一致的心意而形成的统一行动罢。他们一针见血地指出村长的肮脏丑陋行为,不外是私收了人家的红包,就尽心尽力做人家的傀儡,促成此事等等。村长迫于压力,此事遂不了了之。至于像村长所说的用卖土所得钱用来架电改善生活,建砖厂有利劳力的使用,人们并不理会。当然,此事的得失,村民不会也不愿深思,只要对他们现成的利益触动太大的事绝对不同意。祈求安稳,是村民的普遍心理。他们踏实切实,不奢望一步登天爬上富裕的阶梯,只希望一步一个脚印,老老实实地勤劳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