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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弃世,世人弃之。

    不是想要惊世骇俗,然而却不被接纳。为什么会是我,承担这游离于世人之外的命运?

    “离初,愿意跟我走么?”

    离初,离初。从此之后,我便不再是当初那个循规蹈矩寸步不离闺房的小女孩了,我别无选择地将命运交付给眼前这个有着一头耀眼红发的男子。“大人请受离初一拜。”我盈盈欠身。

    于他的皱眉中看出不妥,我慌忙察视自己衣襟。娘说过:“宁儿,怎么可以没了礼数?你是长安城大富的千金,举止怎能象乡野没有教养的丫头?”仪态,表情,衣冠,举止,无一可以忽略。娘说过:“宁儿,你长大了会成为长安城最贤淑的女子。嫁一个年轻有为的丈夫,衣食无忧,举案齐眉,娘也就安心了。”可是娘没有安心。娘没有等到宁儿初长成就去了,带着宁儿的姓名,过去,还有期待中的安静美满的幸福。我连娘最后一面也未见着。

    一块玉,惹来的竟是灭族之灾。

    “离初,忘掉你的过去,忘掉那些礼仪规矩。”他冰冷的面容下的呼吸是炙热的。他救了我,一个与他无亲无故的麻烦的九岁女孩,我将随他远赴异域,长成之日以身相许。

    他凝视了我片刻,忽然伸出厚实的手掌轻拂我的额头,叹了口气,抱我上马。策马狂奔中,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从此后,叫我梵天。”

    梵天并未带我离开中土,只在边境间倒贩瓷器玉石。他对玉器古玩有天生的鉴识力,他喜于发掘一件又一件的珍品然后估价卖出。

    “并非为了敛财,而是要让物有所值。”他曾说。所有的人以为他的张狂是源于他的富可敌国,我知道,他的张狂是因为他比众人看得深看得透。

    我懂他,是因为,我总是能随他身边,高山大漠陋室豪宅,行影相随。

    “离初,我要送这些陶器进吐蕃。”

    “亲自?”

    “送给赞普。”他对我纵容地微笑。

    回送一笑,转身牵马。马亦成双。

    前途或多凶险,五年游走,他已让我忘了害怕。我垂头自笑,终于长成可以和他并肩驭疆场的巾帼了。

    五年了。我十四,他二十又二。

    “离初,有无打算回长安?”皓月当空,梵天神情平和而悠远。他的目光越过我凝视远方。

    “你要去长安?”平徐的语气仿若天成。是记忆幼年矜持含蓄,抑或梵天处变不惊朝夕相对的感染,还是纷扰凡事的磨砺?

    “不,我不去了。”

    不自觉咬住下唇,捏紧裙椐,等待再一次密云涌动。

    “我要回波斯。”

    “所以?”扭头不看他,红墙朱柱依旧,他当初买下的宅子终不是他最终的栖息之地,甚至也不是我的。

    “只是波斯不适合你。”

    抬起目光迎向他:“我有做错什么?你怎么知道波斯不适合我?因为吐蕃之遇,因为我让你赔上了所有瓷器就这样惩罚我?”

    “你知道不是那样的!波密正好回长安。”

    “我宁愿被当作祭品献给吐蕃的神!”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有火一样的颜色。清风徐徐,丝带拂过脸庞,温柔得如情人的抚摸。他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格开拂面的丝带和青丝:“这唐装始终是你的最爱,一夕上身,永世不弃。”

    所以于你也不离不弃。我默语。

    “你始终是浅吟低唱的深闺女子,离开中原,你不会快乐的。”他的眼神是让我心痛的认真。我还能说什么?

    懂了。

    从此不再有并肩策马细语风中,从此不再有旅途奔波同甘共苦,从此不再有相视一笑的默契,从此不再闻那些为世不懂惊世骇俗的言语。

    “你外如石坚,内有草韧。离初,你会是唐朝第一奇女子。”

    和氏打磨成璞石,成玉。终被献了出去。

    长安繁华。

    记忆鲜明,却景致依稀。

    父亲,不,那个赵姓商人家族因玉敛富,却又因玉而亡。原本想要进献圣上,偏被认出是假玉,从此颠覆。于集市上救下赵人之女,赵宁儿从此不再存在。

    忽然明白梵天为我换名的深意:无力也无心报仇的那个不孝女子已经随葬,今日立于此地的是另一个人而已。

    “还记恨当年?”

    “不。祸兮,福之所倚。”遇见樊天,又何尝不是离初的福分?

    “这样也好。没有什么可以长盛不衰,即使是朝代。”

    “包括当今盛世?”

    “包括唐朝。”他叹了口气:“盛极必衰。”

    于是选择遗忘。

    问波密,波斯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笑的有些艰难。外教流入,纷争不断。

    再问,我不能容于波斯?

    他叹了口气,现在的波斯,太乱。而小姐你,还是处于盛世中为好。

    不太懂得他的意思。

    胡姬舞姿妖娆奔放。

    三勒琼浆香飘四坊。

    接管了樊天在长安的酒肆。结交文人墨客,却不大理会纨绔显赫。人来人往,闲言四起。

    “姑娘不为将来打算没?”胡姬慵懒地斜靠在裘枕:“你到底与我们不同。”

    “将来?”我微斜挑眉:“汉人和胡人有何不同?”

    胡姬屏了神看我,眼里似有醉意:“姑娘真的与众不同。胡姬能识得姑娘,三生之幸。”初见胡姬,被人调戏,却不得言。替她赶走几个富家公子,换回红颜相伴。

    “可惜离初不能身为男儿身,否则必以终身谢知己。”我浅笑。

    “姑娘有一个真正女儿心。”声音渐低:“你是最美的女子。独一无二。”

    香炉渐熏。

    有候爵求婚:“女人不该如此抛头露面,尤其是你般未嫁闺女。怜你如此丽质,若此后能安守本分,本爵到是愿意明媒正娶你。”

    “若离初人老色衰之时,又将被如何处置?”冷问。

    “本爵自不会亏待于你。”言辞闪烁。

    原来娶妻不过养鸟。他的消遣而已。“离初已心有所属,爵爷请回吧。”拂袖而去。

    胡姬青着脸问我为何不为将来打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来那么多要求?何况对方是位位尊财盛的爵爷。

    他非离初所爱。

    胡姬眼神黯了一下。女儿心事谁不曾有过,然而却从不见提起。梵天说,如果喜欢一个人,就告诉他。深闺的女子总是掩藏心事,茫然不知所托将是何人。梵天说命运不该由他人掌控。当初不太懂他的意思。

    离初,我等了他六年。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要嫁了。胡姬眼中又是酒醉后的迷离。她掩面。

    人生如梦。太清醒于是痛苦。众人皆醉我独醒,是怎样的孤独?如果我可以如她们一般将红尘心事锁于那出嫁箱中不再翻看,今日的我是否会少些凄迷?当初教我的人却不肯为我做答。而我,又为何固执地守着他给我的清澈眼眸?

    胡姬要嫁了。二十嫁做商人妇。出嫁前一夜,她执意将压于箱底六年的胡女嫁衣给我穿上。离初,找户好人家嫁了吧。一个弱女子如何挡得住那些流言蜚语?她酥柔的手持黄木梳温柔地滑过我的长发。

    三千青丝,皆为君留。

    胡人服饰,多了些许英武之气。盛装之下,环佩叮当做响。袖口边绣有白花图,细致华美,轻纱掩面,银佩摇曳。我多想这样,策马迎向他。长安街城,让我快忘了骑马的滋味。

    忽见胡姬,又有迷离眼神。这袭华服,原是她盼嫁于他时所装。良人不在,韶华已逝。

    手滑过腮边,早已无泪。

    武后登基。

    波斯进贡,随波密前往。着胡人女装,与众男子拼抢于马球场上。得武皇关注,得见近庭。

    始发现,原来唐代奇女子乃龙座上威而不盛柔而不让亦庄亦媒的女人。

    问:“何以以女装抛头露面以示众人?”

    答:“女子不比男人卑贱,何以不能示于人?”

    她含笑。

    赐婚。

    限三天内,择定成亲之日。

    流言四起。

    说我有断袖之癖,说我与蛮人纠缠不清。怕是会秽了夫家门庭。上不见我心不情愿,旁只嫌我招摇不贞。

    波密告之,梵天与一波斯女子已有婚约。波斯几年动荡,那女子家族却根基牢固。

    小姐,嫁了吧。

    是夜,沐浴熏香,洗净铅尘,重施粉黛。镜中女子笑靥如花,明眸皓齿,青丝朱唇,冰肌玉骨,窈窍身姿。离初已长成。

    离初年芳十六。

    为君妇,伺君侧,侯君归,随君征。

    只是君已经渐行渐远,不复当初。

    胡姬问:“嫁吗?”

    摇摇头,意已决。

    她忽然问到:“还记恨当初横祸吗?”

    “宁儿已随父母远去。除了梵天,离初再无牵挂。”

    良久。胡姬眼有泪溢出:“那姑娘,去找他吧。姑娘才是大人的心结。”

    惊讶。

    “当初鉴玉的,是大人。尽管是奸人设下的陷阱,大人仍有内疚。”胡姬拭干眼泪:“因为你,大人才离开长安,游离与边城之间。大人对姑娘,怕是感情太过复杂,终不能析透,才会听旁人之计送姑娘回中原。”

    “是指波密?”

    “猜测而已。大人有波斯王族血统,很早之时,波密就期望大人复兴家业。”

    原来如此。

    我与梵天相遇并非偶然。而与胡姬相契,亦非源于最初的解围。

    沉默。

    突然微笑。三天时间,足够我远走高飞。梵天,不会愿意我成为被磨疵的玉。不愿做什么奇女子,只想抓那一点小小的幸福。哪怕不得愿,亦无怨无悔。

    梵天说,我的最爱是唐装。他可知道,我早已不是唐人女子,而是被拒之门外的异类。那么,我的将来,该自己握住。不管是在哪里。

    “保重,胡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