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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女儿都是很依恋父亲的，但是我不一样。我小的时候很怕父亲，稍微大一点以后是怨他，躲避他，希望可以远走高飞。不在父亲阴郁的气息里，我才会舒畅地呼吸。作为女儿，我一直都孝敬他，可是很少有亲近的感觉。直到年龄大了，才慢慢对父亲有了些理解，因为这理解，深深地感觉到人的命运与性格之间有着那么直接的联系。一个人如果不快乐的原因是他的性格，那么这不快乐几乎就是不可逆转的。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很害怕在他百年之后，我会懊悔没有再一次努力去改变他。可是，他一生的遭际成就他现在这样的人生态度，我哪里有能力改变！
我8岁以前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每年在家只待一个多月，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的印象很淡很淡。记得有一年母亲带我去江边接他。我和母亲站在沙滩上翘首望向停泊在码头的轮船。轮船上下来好多人，我木木地望着他们，耳边响着母亲的声音：“看，那就是你爸爸，那个。快，快喊爸爸啊。”我睁大了眼睛也找不到哪个是我的爸爸。因为我不知道他什么样子。来到油田后，才开始了和父亲朝夕相处的生活，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怕他。
原来父亲是这么阴郁这么暴躁这么多疑的。他不上班的日子总是闭着眼坐在房间里，简陋的平房光线很暗，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盹着了。房间再暗，我也不敢随便开灯，否则会招来一顿呵斥。我不敢带同学回家玩，因为父亲样子很凶，我很怕在同学面前掉面子。慢慢的我也不大到同学家去玩了。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火，所以我从小就会看人的眼色，做什么都很小心。就是这样也还是免不了出差错。记得有一次父亲下班回来，说我贪玩，没看好院子门，有一只鸡不见了。我百般申辩说没有出去过，但是父亲怒声呵斥我，要我出去把鸡找回来。我在暮色里四处寻找，哪里找得到。看着天色黑下来，心想，天一黑就更没希望找到了，于是我哭起来。不知道多久，妈妈打发姐姐来找我，说鸡没丢，就在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葡萄架上去了。父亲没再说起过这件事，但是我一直记得那天傍黑的时候我不敢回家，一个人在暮色里哭泣。尽管很怕父亲，我还是很爱他。我隐约感觉到，父亲是很寂寞的。他总是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打盹。我的邻居家有个女孩子和我同龄，她家条件好，有不少连环画。有一次，我看到连环画中有一本李尔王，我还看不大懂，好象大意是讲一个老头有两个女儿，他把爱心和积蓄都给了两个女儿，最后却被两个女儿无情地抛弃。尽管看不十分明白，但我知道这是名著。一向认为父亲是有文化的，他应该喜欢看书吧？我可以把书借回去给他解闷。我向邻家女孩子借了这本书回来，讨好似的把它献给父亲。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看完的。我并没有指望父亲肯定我的孝心，但是他把那本连环画掷在我面前，冷冷地说：“你休想！”当时的我年纪还小，父亲并没有打我，只是让我觉得很失望。稍微大一点，想起这件事来，觉得彻骨的冷。父亲竟然连我，他的亲生女儿，都是不相信的！
习惯了怕父亲之后，有时候会恨他。因为他发火的时候常常口不择言，用极恶毒的话来斥骂，不顾我已经是很要面子的姑娘。有一天傍晚放学回来，不知道怎么我和弟弟一起犯了错，他罚我和弟弟一起跪在院子门外。路上有吃了晚饭出来遛弯的人，我低着头，垂着眼皮，盯着前面的水泥石板，眼睛的余光和敏感的听觉都在感觉别人的指指点点。那时候我没有别的念头，就是希望天快点黑，快点黑，不要让路上过往的街坊邻居看到我无地自容地跪在那里。
父亲对我们严厉还可以忍受，最令我痛苦的是他对母亲的态度。最苛刻的主人对待奴仆也比他对母亲的态度要好些。有一个冬天的夜里，他们争吵时，母亲拿出一瓶敌敌畏要喝，父亲夺过来，摔在地上。我和弟弟吓得呆呆地望着他们，象两个悲哀的木偶。直到母亲提着一个提包从家里跑出去半天，我才回过神来，牵着弟弟的手，一路哭着去追母亲回来。我但愿我的弟弟已经记不得那个夜晚发生的事。这种一想起来就想流泪的记忆，还是留在我一个人的脑海里吧。
高三那年，我终于离开家了，因为学校迁到新镇，必须住校。我不敢向家里多要一分钱，除了刚够吃饭的钱。看到别的学生买豆腐乳佐餐，我就去买了一瓶来当菜，常常两个馒头，一块豆腐乳就对付一餐。我怕考不上大学，白花了家里的钱。学习压力大，生活艰苦还不算什么，最难过的是每个月回家一次，就要面对母亲的痛苦。我不在家了，她精神上更加没有依托。我很怕看到母亲凄苦的神情。父亲看到我回家还带着作业和书本就会呵斥：“恨不得把脸都贴到书上去！我看你能考上大学，出了鬼了！”我恨得咬着牙发狠，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我要离开这个家！
我居然考上了。母亲曾经对我说：“你们一个个都飞了，只有我，一辈子都在这里坐牢！”我爱我的母亲，想起她一生受的罪，我的心很痛很痛，可是这个家我实在待不下去了。谢天谢地我终于可以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