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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记得是谁说过,上帝是公平的,他如果夺走你一样东西,会还给你另一样。或许是为了印证某些事情,在我五岁那年,他真的来到了我的小床前,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想是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他没说什么话,只是轻轻地向前伸出了他的手,苍白的手指很长,微微有些曲着,非常有涵养的样子,铮亮修长的指甲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出摄人的冰蓝色的光。
从那个夜晚开始,世界在我眼中成了一场凄美华丽的无声电影。我看见妈妈在不远处流着泪,肩膀抽搐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安地扭曲身体,张口喊,妈妈,我饿,妈妈我好饿。能清晰地感受到喉咙深处气流的震颤,柔软的舌头如泥鳅般左右摇摆,可调皮的声音却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面不理睬我。我害怕极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声音被谁偷走了。我哇哇地哭了起来,温暖的液体从眼眶滑过鼻梁,裹挟着早已等待多时的鼻涕钻进饥饿的嘴里。
咸咸的味道。
声音依旧在和我赌气,我跺着小脚哭着喊,声音,声音,你快回来,你快回来好不好?我再也不顽皮了,我再也不敢不听妈妈的话了,我再也不偷吃零食了,你快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我一直哭,一直喊。
声音却再也没有回来。
2、
女人是坚强的。纵使极早的失去了丈夫,年幼的孩子又失去了听觉,妈妈依然用她那柔弱的双肩维持住了这个早已不像家的家。甚至,不惜去卖血坚持供我去上昂贵的特殊学校。我明白,她不想她的儿子长大后成为一个废人,不想在她没有能力继续照顾的时候,她的儿子无法生活。
妈妈衰老的很快,年轻的时候,她实在是个美人胚子,现在,她依旧年轻,却再不美丽,代之以花白的头发和深深的皱纹。我不忍心,吵着要放弃,妈妈用她满是老茧的手掌逼着我学会了甚至连正常人都不容易学会的技能和知识。
对于认定的事情,妈妈从来都是义无反顾的。这也是她教给我的最重要的人生道理。
那是我一辈子都珍视的宝贝。
3、
到十岁那年,我已经彻底地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如同铁器那样,某个器官长久的不用,也是会生锈的。某些技能也一样。我倒也不怎么的悲伤,十聋九哑,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什么好悲伤的,悲伤和别的情绪一样,也会疲倦,也需要休息。我所应该做的,是尽量的乖巧,尽量的减少正迅速老去的妈妈的负担。
我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机会赚些钱来帮助妈妈。但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旁人可以轻易得到的机会,与我来说,比登天还要难。登天只要自己动手就可以了,要赚钱却要别人点头才行。显然,这两者之间有着天堑般的区别。
每次,我将刚领到的微薄的薪水递给妈妈,她总是会忍不住的掉泪,她是不想让我受到哪怕一丝丝的伤害的,即使只是路人的一个白眼,她都不会允许。好几次,妈妈都因此固执地坚持要他们向我道歉,她那愤怒的样子,让我想起张着翅膀血红着双眼豁出命去保护鸡崽的母鸡。我只能用双手不停地抚摸妈妈的背,告诉她不用这样,不用这样。只要妈妈过得好些,我可以忍受的。
什么都可以忍受。
我真的可以忍受的。水店的老板不用我又怎么样?报摊的老板嘲笑我又怎么样?煤球场的老板侮辱我又怎么样?我可以去捡可乐瓶,我可以去郊外的田野里摘野菜,我可以到城边的山上捡树枝,即使报酬稀少可怜,能帮上妈妈一点也好;能看见妈妈开心地笑一下,就好。
4、
假使自身不绝望,即使处在绝望之中的人们,一样有开心的事。正如妈妈告诉我的那样,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好的人,但他们不一定是坏人;这个世界同样也有一些很好的人,只是他们不容易发现而已。灯泡作坊的陈老板就是这样的好人。他在厂门口的垃圾堆里捉住我的手,抚摸着那些因为长时间的扒拉而四下龟裂的皮肤,翕动着他酒红色鼻子,他比划着告诉我,他愿意请我到他的工场里面上班。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事情,即使是后来我在工场里遇见王妃,也没有这么快乐。或许,在我五岁以前也有过比这更加快乐的事情,但我早已经忘记了,能忘记是好的,有些事情,我宁愿可以忘记。相比于从未拥有过,中途失去要来的残忍得多。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黄鹂鸟的鸣叫,或者我可以忘记那么美妙动人的声音,我肯定可以过得比现在要快乐一些。而不是经常在午夜梦回中,紧咬着被子无声的哭泣。
有一年的八月十五,我的生日,妈妈问我,吹蜡烛前许了什么愿望,我笑着‘说’,我希望妈妈再也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妈妈听了开心地直掉眼泪。
我真的是诚心诚意地许了这样的愿望。只是,那天我还需过另外一个愿望,没有和妈妈说。我许的第二个愿望是:如果能够让我听见自己的哭声,那该有多好。
在失去听觉的人眼中,能听见自己的哭声都是那样的奢侈。
5、
吹灯泡的工作很简单。将长长的玻璃管子就着淡蓝色的火苗烧,趁烧得发红时,迅速地朝里面吹气,已经变得柔软的玻璃就会瞬间膨胀成一个个好看的圆球,依旧微红的表面在火光的映照下会发出好看的彩虹般的光。我想说,我很喜欢这个工作。善解人意的老板像是知道我的心思,在后面轻轻地拍拍我的后背,给我一个善意的笑容。
我也咧嘴对他笑,傻傻的样子惹得对面的姑娘抿嘴直笑。虽然我听不见她的笑声,但我可以肯定那是如黄鹂鸟般好听的声音。她也不能说话,但可以听到。我告诉她,她比我幸运的多。她摇着头在我的手掌上说,不是的,不是的,只要我们自己珍惜,我们都是幸运的。虽然我不是很明白她的话,但透过她的手指,我能感受到她的真诚。
或许她是对的。
认识她后,我觉得自己是有点幸运的。
6、
妈妈原本不放心让我骑车,说我听不到声音,很危险。可我坚持这样,或许我是在刻意的让自己表现得和旁人一样,可以做很多的事情。几次下来,无惊无险的,妈妈也就慢慢放下了心,只是一再地提醒我一定要时常回头四下里看看,速度要慢什么的,我也一直都记得照做了。原来王妃家离我们家并不是很远而且顺路,所以我也时常的带她回家。老实说,我很喜欢她搂着我的腰时那种感觉,间或的,会从后面飘来一阵阵的清香,她身上与生俱来的香味,那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我已经许久都没有体会过什么才是幸福了。
那天路过公园王妃突然示意我停下来,拉着我跑了进去。平时我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我时常会刻意的保持与正常人的距离,我知道自己是害怕受到伤害,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更多是精神上的。王妃却不理会这些,拉着我的手往人群里面钻。她一直是个乐观的女孩,这是我无法学会的东西。
拥挤的人群散发着狂热的气息,我能感觉到大地在震颤。我害怕极了,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往后抽手想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王妃却没有松手,继续拉着我往里面挤。
终于,我们来到了中央。
一群人在那里手舞足蹈的,到处是跟着某种韵律摇摆的狂热的身体。王妃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好看的长发一下一下的抖着,似乎暗合了某种奇妙的旋律。从脚底下传来的颤抖也一样有着某种奇特的节奏。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跟着扭动。
于是我也开始扭动。
刚开始只是轻轻的摇摆,逐渐的开始挥洒开四肢,融入到一种完全陌生的气氛当中。四周变得模糊起来,到处是柔软的薄纱,欢快的黄鹂鸟在树梢鸣叫,年轻漂亮的妈妈在远处微笑。我一直沉浸在这样美妙的幻境里。直到脚下的震颤消失才停了下来。王妃的脸在眼前重新浮现出来,两只漂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直盯着我,像是在观看动物园中某个好看的小丑。四周的人群开始鼓掌,我某名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直到王妃冲过来拥抱住我,在我的手心告诉我:你跳的舞蹈真好,真得很好。
上帝是公平的,他如果夺走你一样东西,会还给你另一样东西。
我不是很相信这样的笑话,但不可否认,某些事情,只能如此这般的解释。但我更愿意相信某本书上说的,对于一切不可言说的事情,我们必须保持沉默。
7、
像是一个刚刚发现童话世界的小孩,我沉湎于舞蹈。所有的空闲的时间,我都用来跳舞,跟随着心中流淌的音乐,随心所欲地舞动四肢,那些时候,一切的苦厄都不复存在,真个世界只剩下了黄鹂鸟清脆的叫声。而台下,有我最在乎的观众高兴地看着,有时候是王妃,她一直那样崇拜地看着我;有时候是妈妈,看到自己的儿子终于如此的快乐,她比谁都快乐。
如果,妈妈能够永远都这么快乐,我愿意永远都这样跳下去。
8、
王妃也有悲伤的时候,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默默的不“说话”也不动作,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也不理我,依旧盯着手中的玻璃牢牢的看,似乎想要从中看出什么她所需要的东西。善解人意的老板比划着叫我带着她先回去,好好劝劝她,并且他还告诉我,他不会扣我们的工钱。我感激地看看老板,拉了王妃回去,她倒也听话的坐上了我的车子,只是依旧不说话。
那天我体会到一种特别的感觉。涩涩的,很难受,又说不出来到底那里不对劲,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我一想到她那么的不快乐,自己却站在旁边无能为力束手无策,就觉得自己真是个没用的人。这种感觉大体和看见虫儿困在蛛网中自己却无能为力相似。想要说话,又说不出来。只能干着急的死命踩着车子往前骑。
后背在动,冰凉的手指在上面写着一些文字。敏感的触觉四下伸出臂抓,我用心地体会着,专心地辨认着,一些文字在脑海中渐渐成形:我好喜欢你。
她说,我好喜欢你哟!
我狂喜地回过头去看,她忽闪忽闪着一对大大的眼珠子看着我,许多微妙的信息在无声的空气中传递着,发出扑哧哧的声响。我似乎看到童年的黄鹂鸟落到她的肩膀,探着可爱的小脑袋咕咕的鸣叫,那是我此生听到过的最最完美动听的声音。如今,我又一次听到了。
也是最后一次。
9、
剧烈的震颤从前面汹涌而来,将我掀翻在空中,又重重地落下,满地飞扬的尘土四下弥漫开来,巨大的红色卡车已经歪倒在一旁,脚下再次传来沉闷的一声响动。
我挥舞着手臂想要驱散烟雾,烟雾真的散开了。
我却宁愿它没有散开,永远都不散开。鸵鸟的头颅在沙地里感到温暖。能温暖一些就足够,谁又在乎被后世千古的笑骂?
她就这样仰面横躺在我面前。好看的躯体摆成一个大大的问号。她今天穿着淡蓝色的羽绒服,淡蓝色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四下弥漫着。她慢慢地流出血,从鼻子里,从眼睛里,从耳朵里,从嘴里。鲜红的血液在污浊的尘土中混合着前进,那么的执著,直到涂满了整个苍凉的画布。
她还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不像玻璃一样被摔成碎片。
她还是很完整地躺在我面前,没有丢失任何一个部件。
她的身体还是柔软的。可是脑袋破了。
10、
我任由交警带着我离开,任由他将我交给医院的护士,任由他扶我在走廊上的担架车上躺好后转身离开。护士在面前张嘴说着什么,她时而挥舞手中的字条,时而用尖尖的涂满红色的指甲指点着我,时而拿出钞票在我眼前晃动。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也不在乎,在王妃在我眼前坠落的那个刹那,我心底的某个部分也跟着离开了。
护士小姐懊恼地离开了。再没有人来打扰我了。
她说,我好喜欢你哟。我来不及告诉她,我也好喜欢你哟。
你等一等我,让我告诉你一下这句话好不好?
好不好?
我的肢体依旧健全,但我清楚地知道,在外表看不见的深处,有汹涌的液体正在四下里渗透。我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悲伤。在某个极致状况下,所有的情绪都会远离我们。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机体慢慢腐烂。
我突然很想跳舞。像我时常会跳给她看的那样,旋转着胳膊,脚步进退,腰肢轻扭,赤着双脚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不停地旋转进退,嘣恰恰、嘣恰恰
我一直跳着这样的舞蹈,直到咸咸的液体终于在体内汇聚成一股甜甜的泉水,从嘴里喷溅而出,那些在空气里四下散开的红色背后,是她那么青春那么甜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