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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结婚了,一如多年前他希望的样子。只是新娘子不是他当初喜欢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嫁给一个比他更好的男人。比他更好的男人很多,因为他是如此地愚笨。而今他结婚了,他的女人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他以为女人在撒谎。
儿子长大了,儿子要结婚了,他问,你喜欢谁?邻村的五妮。她有什么好的?
一如他的父亲问他,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是怎么想的。他此刻并不是反对,而是要儿子想清楚,因为在他看来,结婚是生命中最大的三件事之一:生是由无到有,结婚是由两个变成几个,死则是由有到无。
儿子说,她笑的样子很甜,甜到心里了。
那你问过她吗?
我那好意思问她啊。爹,这个还要靠你啊。
你不好意思,我就好意思了。
爹,你年纪那么大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当年就是因为不敢,你才有今天这个娘的。
爹,你胡说什么啊。
我说的是实话,不过别告诉你娘啊。我的意思啊,就是啊,这个事还要靠你自己啊,谁也帮不了你啊。
爹啊,你要是不帮我,你这辈子就别想抱孙子了。
这个傻儿子,怎么和自己怎么一样啊。那年冬天,爹坐在床上,他也是这么对父亲说的,他那么激动,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父亲看,但是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结果那个女人走了,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还没有等到他说,已经有一个男人向她说了。那个男人比他好,父亲那么说,你斗不过他的。他于是放弃了。
一个人跑出去,在外面混了五年,西装革履地回来,因为他实在是想女人了。还没有走到家里,却在路口遇到了那个女人,她牵着一个女孩,站在一个身材高大的却看起来有点精神不振的男人背后。那一定她的男人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不过如此而已,为什么当初却那么害怕他呢,也许他怕的只是自己。女人说,你回来了。他点点头,女儿都这么大了。是啊,累不累啊?不累,快到我家了,要不,到我家歇歇吧。女人的眼中闪出一丝凄凉,只一闪就消失了,他还是看到了,因为从她走出他眼帘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凝视着她。她说,不了,天晚了,改天吧。他没有留她,郁郁地走回家,天已经黑了。
儿子说,爹,你倒是帮我想想办法啊。
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我也没有办法帮你,你自己想办法,爹会支持你的,爹能做的就是这些了。他走出去,回头看看傻在那里的儿子,又说了一句,不要等到自己后悔,去做吧。
儿子娶了五妮,五妮是那个女人的外甥。五妮笑起来很甜,真的,甜到心里了,一如当年的那个女人。婚礼那天,那个女人也来了,他很想找她说几句话,却发现他到那里去,她就从那里走掉,总是追不上,她在躲着他,象一只猫躲着一个陌生人一样,最后她走了,没有在那里吃饭。那么她为什么要来呢?既然不想见他,自己为什么又要去追她呢?既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儿子都已经结婚了。他不知道,只是看到那个刺眼的大红的喜字,看到五妮,他就想找她说话,但是她走了。
那个女人的老伴死了,他的老伴也死了。
孙子长大了,孙子到了要结婚的年龄,儿子走过来,说,爹,铭要结婚了,你给出个主意。
这事怎么能问我呢!我都一把骨头了,还知道什么啊。
爹,话不能这么说,当年如果不是你那句话,你儿媳妇也不是五妮了。这些年咱们一家幸幸福福的,不都是因为有你在吗?
老了,老了,谁知道现在这些孩子都想些什么啊,你还是先问问他。
铭说,爷爷,爸爸,我的事,你们不用担心,明天我就让她来见你们,好,你们就点个头,不好,我就把另一个带过来。
他朝儿子那里看了一眼,儿子正在茫然地望着他,然后两个人一起看着铭,铭说,你们没有什么事吧?
没,没有,那就明天把她带过来吧。
孙子把孙媳妇带回家了。那女孩子的嘴更甜,爷啊,爹啊,妈啊地叫个不停,在那叫声中,他感到有些头晕,所以的东西在他眼中都好象在旋转,天翻地覆。
风还是多年前那样吹着,树叶还是那么浓密遮天,只是树叶间的缝隙里漏出几丝光线,如他头上的那几丝白发。河水已经干了,当年他蹲在河边,盯着自己的影子,问了很久,很久,他问,我怎么给她说啊?她到底怎么想的?河水没有回答他,也许回答了,他没有听到,河水载着一些水草和树叶缓缓地流走,不动的只有他自己。他问的是自己。天渐渐地暗下去,他渐渐地看不清水中的自己。
爷爷,你怎么在这里,都找了你很久了,还好爸爸说你在这里,我们才找到你的。走吧,我们回去吃饭。是孙子,孙子牵着那个女孩子的手。
这里当年有很多水,水里有很多鱼,小时侯我总喜欢在这里捉鱼,现在居然没有一点水了。
爷爷,现在全世界都缺水啊。
为什么?
水是可再生资源啊,用完了,就没有了。
会用完吗?
谁知道!
那些鱼都到哪里去了?他真的很想再捉条鱼给她,她喜欢吃鱼,她吃鱼的样子很美。不知道她现在还能不能吃鱼,她也老了,上一次见到她,她脸上的皱纹和干涸河道上的裂缝差不多,一条一条交叉在脸上,然而他觉得她还是很美,如一条烹熟的鱼。人都老了,还有什么不会老啊!
孙子娶了那个女孩,他们搬了家。
那是一幢小楼,三层。孙子住在第三层,儿子住在第二层,他住在楼下。院中有一个花园,里面许多花,很多他都叫不上来名字,孙媳妇就告诉他,孙媳妇说这些花都是我喜欢的,你喜欢吗,爷爷?他会说他很喜欢,因为他经常在花间踟躇,她也很喜欢花,他记得小时候她总喜欢把花戴在头上,一蹦一跳地跑过来问他,好看吗?女孩子都很喜欢花的,五妮也经常在花间走来走去的,不过都是和儿子在一起。那些花让他想起很多美好的往事。
一条小路通向郊外,路边并排着整齐而高大的梧桐树,宽大的树叶搭起凉凉的树阴,那个夏天,他总是走在那条小路上,走着,走着,就到了郊外,身后是高楼大厦,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庄稼,看着,看着,他就想到死亡。
儿子有些担心他,但是又不敢明说,只好睡觉时对五妮说,多注意着咱爹,我觉得他有些反常。
我早就注意了,这些天他经常一个人跑到郊外,郊外有什么啊,难道他想回老家?
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他回去做什么。
年纪大了,也许是太孤单了,不如让他到外面多走走,和其他的老人多聊聊天。
我给他说过,他不愿意啊。
你再给他说说啊,这个样子让人不放心啊。
他对儿子儿媳说,他什么事也没有,不用担心,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想以前的一些事。儿子就放心了,爹从来是一个让人放心的人,但是他想知道爹到底在想什么,爹说年纪大了,有些事总会想的,再不想就没有时间了,你到了这个年龄就知道了。
他能想到什么呢?没有希望,没有理想,没有远方,那些只是幼稚给自己开的一个玩笑。然而他却只能让这些玩笑一遍一遍地温暖自己日益枯竭的心灵,这才是最残酷的事,明知是错的,却不得不为。没有朋友,他们都已经入土为安了,只有一些晚辈在身边,他们又怎么能理解他此刻的感觉呢,也许还有一个人,但是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他想问问儿子却又无法说出口。如果他当年向她说了会怎么样呢?他还会有这样一个儿子这样一个孙子吗?会不会一切都不是现在的样子?会不会感到更幸福?可是他现在已经很幸福了,很多人都这样说他,他也这么想。只是如果再活一次,再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想知道他会不会选择她。生活只是一种可能性,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那个女人原来就住在他的隔壁。他几乎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那个女人竟然从他隔壁的院子里走出来,拄着拐杖,蹒跚地在他面前走着,留一个背影给他,黄昏的斜阳中如一条毛毛虫。他肯定是她,只是他不敢认她,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艰难地好象走在钢丝上的样子,他很开心又很心疼。这个没有已经苍老而没人疼爱的女人,他听说她没有儿子,女儿又不肯养她,想到这一点,他的就在颤抖,这和他不无关系的,如果他几乎是跑到她身旁的,甚至撞在了她身上,差一点把她撞倒。
怎么是你啊?她很诧异的样子。
我家刚搬过来,你怎么也在这里啊,你,你还好吗?
我住在我侄子家,有点病,住在这里看病。
什么病啊,不要紧吧。他暗自地祈祷。
年纪大了,就这个样子,有什么啊,还不如早点死。
你怎么能这样说啊,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他知道她在尘世中已经没有什么留恋的了,那么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他有些失望。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留恋的?
都这把年纪了,该过的都过了,有什么留恋的。他本来想把那句话说给她,把那个在他心里积压多年的郁结释放出来,给自己一个解脱,同时也给她一个解脱,然后看她会有什么反应,他想知道是不是和想象的一样,但是他不敢说了。
五妮从后面走过来,姑,是你啊,走,走,到家里说,这里热。
那个女人没有去。她把右脚往外分开,左脚往右脚靠靠,右脚再往后移动,左脚再靠靠,终于完成了这个转身的动作。他看在眼里,五妮也看到了,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感到可怕,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这个动作很慢,他感觉好象已经经历了一辈子,那个女人往院子里挪动。
孙媳问他,爷爷,你年轻时是不是和她有什么关系啊?
他笑着问她,你怎么知道?
那你怎么经常到隔壁去看她啊?
看看她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你看她的频率,还有你看过之后的神情,都好象不是一般的关系啊。
他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他只想在临死前多看她几眼,虽然她已经没有以前那个美丽动人的样子了,也许这个样子更让他心疼。他以前碍于情面失去了多少看她的机会啊,他想补回来,况且她的病情越来越重了。
你做什么呢,不能让爷爷静一会吗?
孙子把孙媳拉走了,他本来想给孙媳讲那个故事的,看来那个故事将永远只成为两个人的故事了。
她走的那一天他不在身边,他正在去看她的路上。他感觉自己走路越来越慢了,如一只苍老的蜗牛,在她死后,他再也没有走过路。他恨自己的双脚,因为它们使他没有看到她的最后一面,没有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后来五妮给他说,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叫他过来,谁也不知道那个他是谁,除了他,他走到她床变动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他”了。
为什么每一次都晚呢?在床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五妮终于明白了姑姑的那句话了,两句话放在一起才构成一个故事,才有意义。
姑姑死后,她问爹,能把你们的事给我讲讲吗?
人都死了,还讲什么啊。
他不愿讲了,他想让那个故事,永远只留在他和她的心中,就象守着一个秘密,她守住了,他也会守住。
他躺在床上,儿子坐在他身旁,儿子说,到医院看看吧。
还有什么要看的,早晚要死的,还不如早一点。
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但是他说,爹,话不能这么说,人活着不仅仅是活着,我们都希望你活着,爹,你千万想开啊,你劳累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不为活着还为什么啊。要是想让享清福啊,就让我在这里等死吧,说什么我都不到医院受那个折磨的,在医院里那还是个人吗?那是一堆捏过来捏过去的泥巴啊。
他终于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在人间停留多久,因为人间只剩下他厌恶的东西了。他看到儿子的头发都已经白了,孙子的儿子也出生了,这不就是父亲希望看到的四世同堂吗?父亲没有看到,他看到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活这么长的,可是除了前四十多年,他觉得一个重担要扛着,有一种力量支配着,他不敢倒,也不能倒,就那样凭着不知那来的勇气坚持下来了,如一场梦,一个听说的故事。那时侯的生活虽然艰难可是快乐,家门一打开,就看到妻子的笑容,看到调皮的儿子,看到热气腾腾的饭菜,他总能呵呵地傻笑。儿子结婚后,他的力量在一天天消失,好象被蒸发了,他开始觉得自己与社会格格不入,好象任务已经完成了,世界再不需要他了,冥冥之中等的不就是死亡吗?
她终于来了,他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就象结婚一样。她悄悄地,悄悄地来了,象月儿从东方升起,悄无声息,看到她时,她已经拉起了他的手,她静谧,和详,如她,他闭上眼,和她一起走了,到另一个地方去寻找她,并向她说出那句话。
儿子没有哭,他觉得父亲走得很安详。他的嘴角有一个枯萎的笑容,他走时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在走前的很多天也一直都不说话,好象已经厌倦了说话了一样,他只是缓缓地闭上眼,没有任何痛苦,如一个熟睡的婴儿。他把父亲葬在母亲的坟边,一个人走在最后面。父亲走了,再过一些日子,他也要走了。谁都得死的。
孙子一天天地长大,已经一把年纪的儿子却闹起了婚外恋。儿媳在家里闹得翻天,他真想把父亲叫出来,问问他到底该怎么做,但是父亲再也帮不上他了,他告诉五妮,由他们去吧,五妮却不住地哭,泪水被皱纹划成一条一条小河,交叉纵横。她也老了,花白头发下一张抹布一样的脸,他说别哭了,别哭了,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不怕人家笑,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谁管得着谁啊。
儿子还是离婚了,孙子归他,儿媳搬走,另一个女人住了进来。儿媳走的时候没有大喊大闹,只一个蜡象一样的表情,好象从一个宾馆搬走,那是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也许她觉得这再也不是她的家了,她没有必要在别人的家里大喊大闹,他和那个女人都没有出现。五妮拉着她的手,以后多回来看看念念,公公只说了两个字,走好。
走好,多简单的两个字。公公一辈子不爱说话,每个字都好象一块大石头砸下来,有点让人承受不了的重量,何去何从呢,那个男人就这样抛弃了她。她想起第一次进这个家门的时候,她多么想永远地住在这里啊,永远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拼命地表现自己想使自己变得更好一些,她确实成功了,也失败了。十三年后,她不得不离开这个家,甚至并没有怎么难过,她只是觉得可惜,当初的愿望没有实现。
孙子已经超过了应该结婚的年龄,却迟迟不结婚,儿子说,他要到美国去留学,四五年就回来,回来再结婚,现在兴晚婚晚育。他终于理解了父亲当年的那句话,但是他不会有父亲那么幸运了,他已经到了父亲的年龄,而孙子还远在国外。只是他仍然不能体味父亲那么想死的心理,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他想满中国都走走,看看那美丽的景色,他想听听那语音绕梁的音乐,他想读读那有无限妙趣的书。然而他的时间却不多了,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受自己的支配,他终于住进了医院。
医生已经为他做了三次手术,病情只是不断地恶化,他呼吸依靠呼吸机,不能吃饭,只能不停地输水,浑身插满了管子,一句话也不能说。他知道父亲为什么不愿住医院了,他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利,因为他已经无法说话,虽然头脑还能思考,但这只是增加他的痛苦。他听儿子说,念念再过几天就回来了,还领了一个外国女人。
他感到太累了,从来这样累过,不只是对身体的厌倦,更多的是对自己的绝望。他疲软无力,只眼睛那么一转,也只有眼睛还有那么一点转动的自由和力量。他再也不想动了,他什么都不能做了。一双睁开的眼睛,竟然看到了父亲,他向他挥挥手,说,那边很自由,想做什么做什么,于是他就跟父亲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