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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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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没有生造词汇的癖好,也不知原先是否就有过这个词——雪国。

    但脑海中一直蹦跳着这么一个词,象跳拉丁舞一样不老实地上下左右乱蹿,蹦得你心慌意乱神不守舍。这种情形从昨天傍晚灰蒙蒙天空中飘落下几片细小的雪花时就开始了。

    随着一夜的雪花飞舞,这词也便在脑中蹿了一夜。今晨一早起床,就急忙趴到窗户上向外窥探。外面的世界已是飘摇于漫天的飞雪中,茂密的楼宇也心情愉悦地接受着大自然的精心涂抹和装扮。

    这时,这词已经不是在跳拉丁舞,而是跳起了疯狂的迪斯科舞,跳得头都大了,有一种沉甸甸的感受压在胸口上,眼里涩涩的,心里酸酸的,却不难受,也不伤感,有的只是欣喜和舒畅。

    雪国,一个久违了的名字,一段久违了的情感,一种久违了的怀念。在昨夜和今晨,竟如此强烈地俘获了一个逃离北方故土二十余年的漂泊之人,连同一颗奔波于中原大地疲惫不堪的漂泊之心。

    二零零四年的第一场大雪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飘落在鲁地的河流山川上,飘落在浪迹天涯的游子心田里。

    二

    不管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雪,总还是要上班的。而且,女儿上学最是雷打不动的,甚至她的上学比我和妻子上班还显得尤为重要,这是我们一家三口人的共识。

    今早带女儿出门出人意料地顺利痛快,女儿似乎变了个人,一改往日的磨蹭和拖拉,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要主动积极地踏上上学的路程,还掉了个儿似的嫌我磨磨蹭蹭拖拖拉拉,说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个小孩子有紧张气儿。我知道,都是这场难得一见的大雪招惹出来的。

    推着自行车和女儿踉踉跄跄地走在飞雪飘舞的马路上,女儿赞一声真美,喊一句小心喽,又不时被大街上人仰车翻的场面逗得手舞足蹈爆笑喧天,惹来众多人的怒目斜视。

    我不想阻止女儿的乖戾和无礼,任由她一路童言无忌地放肆下去。从她的举动中,我终于找到了已遗失多年的心绪和身影,就这么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透过大片大片的雪花,远远望去,白茫茫的天际深邃空灵,色泽晶莹剔透而又温湿凝重。吸一吸鼻子,竟有股近乎陌生了的松香味儿。

    我遥远的雪国在沉寂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终于记起了离散他乡的孩子,以她柔软滑顺的发梢,洒落漫天的飞雪,前来亲近呵护我了。

    一种无言的感动涌上心头,记忆在悄悄复苏,把心迹牢牢牵定在相隔着千山万水的北方雪国,我久已忘却了的群山围裹着的小山村,连同遗落在那里的童年故事。

    一直以来,我总是把冬季里那个坐落在黑龙江省东南部冰雪覆盖的偏僻小山村称为我的故乡。尽管我的祖籍地在山东,且现在正工作和生活在山东,而小山村也仅生养了我十几年的光阴。但是,总有一份沁入骨髓的牵挂,让我无法割舍。

    二零零四年的这场大雪,注定要让我再次踏上故乡的回忆长途了。

    三

    记忆中,亲身经历过的最大的雪,应是在我十岁时的那年深冬。

    雪是从傍晚时分下起的。初时,如牛奶样稠的灰白色天空中洒下零星细碎的雪花,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变成了大片大片的如棉絮状般的鹅毛大雪。那雪花开始还能分清六棱角或八棱角,渐渐地,已没有了棱角,只是一大朵或一大嘟噜的棉絮、柳絮,连平日婀娜洒脱的飘摇姿势也顾不得摆,就那么蜂拥而下地一头扑到地面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除了茫茫大雪,还是大雪茫茫。

    雪地里只有张牙舞爪着的我们一群小孩子,借了雪光的反照,在用雪团相互攻击撕杀。想象着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光辉形象,那种天地之大唯我所有的野心和豪气荡然于胸中。还是有比我们更厉害的角色,一个身影远远绕过我们,顶风冒雪地向着白茫茫的远山行去。于是,立马停止革命性的游戏,开始了另一场智力比拼的游戏,猜猜那个人的身份和外出的目的。大多人猜定的是,那应该是个猎人,正要去准备从自己挖就的陷阱里捞取自投罗网的美味儿佳肴呐。接着就猜能取到的是野熊还是狍子,是野熊肉好吃还是狍子肉好吃。再接下来就不自觉地分成了两帮,野熊帮和狍子帮的观点当然不会统一,就又一次引发了革命性的撕打攻伐。

    在雪盖过脚面的时候,我们终于停止了雪地里的狂奔疯野,因为原本破旧的棉鞋和裤腿里灌满了让体温捂化了的冰凉雪水,鞋里用于保暖的乌拉草也已结上了冻,脚指头冻得麻木不堪,都不知是长在脚上还是长在腿肚子上啦。偷偷地溜回家,三下五除二地剥光衣服,刚想悄悄地钻进热热的被窝里,就听东屋里已躺下的大人一声呵斥,说狗爪子冻掉了么。浑身一哆嗦,吓得寒冷都不觉了,颤颤地回道,还没有。又问,蹄子又弄湿了吧。使劲儿吸吸鼻子,狠一狠心说,没,比被子还干呐。细听东屋里长时间没了动静,寒冷这时却又回来了,牙齿磕蹦得如咀嚼着一嘴的黄豆粒。立马跳上炕,钻进暖暖的被子,心里还在想着那个人得到的肯定是狍子。

    正梦到自己在漫山遍野地往陷阱里赶狍子的时候,就觉浑身一凉,屁股上狠狠地挨了一巴掌。睁眼一看,已是到了清晨,父亲站在炕前,一只手拎着湿漉漉的棉鞋,一只手举在半空中,脸阴黑着。太笨啦,简直笨死啦,昨晚咋就忘了把棉鞋放到火炉边烘烤呐。一动不敢动地撅着屁股,等父亲的第二巴掌。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救星来了,是前院的刘爷,顶着一身的雪花,进门就哭咧咧地说,他那个精神有毛病的闺女二丫儿不见了,一晚上都没回来。父亲扔下鞋急道,得赶快找,要不,这冰天雪地的,非冻干了不可。说罢,就吆三喝六地召集村人去四野里寻找。

    这千载难逢的热闹当然不能错过,出溜下炕,登上湿棉鞋就相跟着跑出家门。外面仍然肆虐着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已经到了我的大腿跟儿。

    兴高采烈地随着大人们摸爬滚打在山岭沟岔的厚厚积雪里,与漫天的飞雪共舞,再肆无忌惮地扯直了嗓子拼命呼喊二丫儿的名字,自是比小孩子间的打闹过瘾得多。忙活了一上午,再聚首的时候,都没有找到二丫儿。在大人们垂头丧气的时候,忽地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身影,就大着胆子说,可能她去了南大河的方向。父亲威胁说,你要是胡说八道耽误了大事,看我不剥掉你的皮儿,就马不停蹄地带着众人向南大河的方向奔去。因为他们已经六神无主,实在没了办法,任谁出个主意,也会听从的。

    胆战心惊地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心里一个劲儿祷告着,二丫儿你可千万要在这个方向上等着呀,千万千万。

    果然,二丫儿还真就在等着,是蹲在大河南沿的山顶上,已经冻成了一坨冰雪块。摸一摸胸口,还有点儿热乎气。有救啦!众人一片欢腾,抬起二丫儿就往村子里跑,一直跑进就近的农户家,拿剪子把她的所有衣服剪碎,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屋地上,就有人端来一盆盆冰凉的雪,在她的身上使劲儿地搓,搓得皮肤鲜红,象要有血流出来。这时,就有几个精壮的小伙子脱光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肌肉,一个个依次趴到二丫儿的身上,以自己热腾腾的体温来驱赶二丫儿体内的寒冻,肌肤间就不断地结出一层层薄薄的冰茬儿。

    一直折腾到了傍晚,二丫儿竟真的活了过来,虽然还不能说话,但眼睛却能直直地扫视着这群忙忙活活的人们。当时,刘爷满脸泪水地跪在了众人的面前,满肚子的感激话一时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哽咽。当晚,他还把自家辛辛苦苦养了半年的肥猪宰了,让大人们痛痛快快地大喝了一顿。

    后来我才知道,人冻狠了后,千万不要放在火热的地方烘烤,那样的话就死定了。要先用雪把冻僵了的血脉搓开,再用人体内的温度把寒冻逼出来,待被冻人血脉畅通后,人就能活过来,其肌肤和器官不会受损,也不会落下残疾。这种疗法到底有没有科学根据,我不得而知。但二丫儿确实活了,在我离开故乡时,还是疯疯傻傻地在村子里四处游荡着。

    一想起这件事,我总是有一种深深的感动,当然不是因了刘爷自此把我当作救命恩人对待而感动,而是感动于我的雪国和雪国里这群舍己为人的耿直善良的亲人们。面对着当时尴尬的场面,没有谁会想到别的,只是一门儿心思地顷尽所有来挽救一个行将远去的生命。而我的雪国在设置了一个考验亲人们的陷阱后,还是用洁净的白雪把这生命鲜活地恭送回来。

    那次的大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地上的积雪有一米多深。

    四

    想起来最令我后怕的雪,应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的疯野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先是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我们一小撮人去上学的路上,看到一群低年级小孩子在费力地滚着一个硕大的雪球,立即上前驱散那帮小屁孩儿,硬生生地把已半成品的雪球抢夺过来,一路张扬着把它滚到了学校,那雪球也就变成了十分合格的成品雪球。

    如是就此罢手,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但是,谁让这种事情摊到我们这一小伙儿人身上呐,不弄出点动静,就算白过了少年期。

    也不知是谁出了个馊主意,说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太辛苦啦,有时还得翘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来监视着我们的举动,挺不容易的,得想法给老师做个高高在上的椅子,让老师舒舒服服地管教我们。所谓贼心所向,一拍即合,齐心协力地将那个雪球径直滚进了教室的讲台上,还别出心裁地在上面用雪做了一个椅子,就象电影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坐的那把太师椅一样。

    到了上课的时间,一位女教师推门进来,看到这么一个古怪的东西,先是愣了片刻,接着明白过来,眼泪都气出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双手捂着脸,转身跑出了教室。教室里爆发出恶意的哄笑声和喊叫声。

    正得意间,班主任闯进教室,就象早知道是我们干的似的,一个个把我们拎出了座位,当然也有几个被冤枉的倒霉蛋加入了我们这群罪犯队伍中。他们直喊冤枉,老师也不理睬,却狠狠几脚就把雪球踢得粉碎,接着命令我们用手一捧一捧地把满地冰凉的雪块送出教室,还不准戴手套,也不能留一点点儿雪块在屋内。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怎么能斗得过对自己学生了如指掌的老师呐。

    待搞净了雪块,冻得两手通红呲牙咧嘴的我们又被赶出教室,直挺挺地站在寒冷的雪地里冻了两节课。又赶在放学前,每人写出了一份深刻的检讨书,还要回家叫家长签了字后,连夜交到老师的家里。这一招太阴毒了,怎么冻我们罚我们,我们都没有怨言,就是怕让家长知道了我们的劣迹,家里的处罚可尽是皮肉上的招式,没一点儿便宜可讨。

    放学后静悄悄的校园里,只晃荡着平日比较要好的我们几位的身影。一阵大眼瞪小眼之后,还是有人提出了都怕提却又不得不提的重大现实问题,那就是回家还是不回家,是现在壮烈地回去还是半夜偷偷地溜回去。最后好容易统一了思想,决定还是半夜偷偷地溜回家,虽说有点太丢面子,但那顿打骂能够拖延一时也是好的。接着又一个重要问题摆在眼前,现在到哪里去,做点儿什么事,总不能就这么傻呵呵地蹲在学校里喝风挨冻吧。再说,要是家长找寻到学校,连躲藏的地方也没有。

    就这么犹豫不绝漫无目的地瞎溜达,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村头的大路上。这条大路是连接深山伐木场与县城火车站的必经之路,路面被拉木材的大卡车压得光滑如河中封冻的坚冰,在清冷的月光反照下,泛出明晃晃的光泽。眼尖的就喊,有拉木材的卡车来啦。确实,顺着大路望去,远远的山套里有车的灯光在闪烁。立时,一股搞恶作剧的冲动理所当然地冲散了所有的畏惧和惶恐,怎样愉快地打发这寒冷冬夜的机会已呈现在眼前。

    经过短暂的商议,胆大包天的我们就开始了紧急行动,每人负责从公路下搬运三块大雪块,全都放到路中间,垒垛成一道厚厚的雪墙,以拦阻那些吃着公家饭却整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臭司机们,也让他们尝尝山村孩子们的厉害。

    只用了十多分钟的功夫,一道满意的雪墙便横卧在光滑闪亮的路面上。这时,卡车已渐渐驶近了。马上四散潜伏在村头邻近的农户墙角院落里,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一出好戏的上演。

    果不出所料,驶近的司机待发现路上的障碍物,就紧急刹车,路又滑,笨重的车身在路面上横滑过来,又慢悠悠地翻倒在大路上,象一条僵硬的短尾巴蛇。魂飞魄散的司机们狼狈地从驾驶室里滚爬出来,知道自己中了坏人的圈套,就一齐扯起变了腔调儿的喉咙叫骂,并从歪倒的车上抽出摇把子,大骂着向我们藏身的地方奔来。

    这种杀气腾腾的场景是我们始料不及的,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笼罩全身,恐惧中透着绝望。纷纷起身奔逃,谁也顾不了谁。

    我慌不择路地逃进就近的人家,闯进屋内时,倒把屋主人老李头儿吓了一大跳。刚要问我想干什么,就听到屋外传来恶狠狠的咒骂声,立时明白了我又造了一回孽。老李头儿的婆娘一把扯我进了里屋,连脱带剥地扒光我的衣服,就把我推上了热烘烘的土炕,又扯过被子罩在身上,并嘱咐我千万别吱声。

    气急败坏的司机们开始挨家挨户地搜,叫门敲窗的声音渐次传进我近乎麻木了的耳朵。

    终于听到了敲门声,门响后,就有外地口音在屋内爆响,无非是问有没有人刚进来过。回答当然没有。偏偏那人不信,还闯进我躲的屋里查看,并指着已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的我问,这是谁。老李头儿的婆娘赶紧回道,是自己的崽芽儿。那人还是不信,非要掀开被子查看。在这紧急关头,老李头儿一把摘下挂在墙上的猎枪,用枪口指着那人厉声喝道,咋啦,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我家指手画脚的,活得不耐烦了吧。看着眼珠子都有些泛红的老李头儿,那人就胆怯了,乖乖地收回伸出的手,说别见怪,是找坏人呐,就灰溜溜地退出了屋子。此时的老李头儿也和我一样,泥儿般地瘫倒在地上。

    那天晚上,是老李头儿把我护送回家,交给快要急疯了的父母跟前,并郑重地对我父母亲说要好好待我,千万不要再把孩子逼出去做傻事。父母亲破天荒地没有打骂早已失魂落魄的我,就此免除了一顿难以想象的皮肉之灾。

    这次的遭遇,给了我刻骨铭心的记忆,我疯野的历史也就此结束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慢慢长大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成为乖巧而又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模样,并一直延续到现在。

    呵,我的雪国,我雪国里待我如己出的亲人们,现在想来,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五

    傍晚下班回到家,刚进门,就一眼瞥见女儿哭丧着脸,独自闷闷地坐在沙发上。急忙问是谁欺负你啦。女儿咕嘟着嘴说,是雪。再细问,得到的回答是,女儿在放学路上吃尽了雪滑的苦头儿,连着摔了几个重重的屁蹾儿,惹得同学们嘲笑了她一路。最后,她发誓说,再也不想看到下雪了,有什么意思嘛。

    这时,心里就有一种很沉重的失落感,是关于雪,关于雪国,关于雪国里的人和事。

    我想,应该尽早领孩子去一趟我的故乡,最好在冬季,在大雪飘飞的日子里,让她真正领略一次雪的纯洁和美丽,感受雪的舞姿和精魂。

    看来,这已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2004/12/30莒南紫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