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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欲闪开他轻抚自己长发的手,然而不知为何,远黛的动作只做了一半,便又止住了。静静出神一刻,她莫名的道:“人这一辈子,难的不是一时糊涂,而是一世糊涂!我有时候会想,若能糊里糊涂的过完这一辈子,其实也真是一种福分!”
不意她会说出这话来,百里肇也自怔了一怔,而后却摇头道:“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你便装一装又如何?或许装的久了,就真糊涂了呢?”
没好气的嗔了他一眼,远黛道:“糊涂了其实真不可怕!可怕的是,糊涂了许多年之后,一朝忽然清醒,那也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却那么突然的便想起了自己的生身之父凌昭来。他——岂不正是那个糊涂了多年、视而不见了多年,却忽然眼前一亮的人吗?直到现在,远黛也仍能记起真相大白的那日,凌昭那震惊欲绝的面色。
等她将思绪拉了回来的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在这段既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里头,百里肇竟没说过一句话。这个念头陡然的滑过她的思绪,让她忍不住的抬起眼来,看向百里肇。这一刻,百里肇的神气颇有些古怪,似是恍惚,又似是惘然,平日沉邃如潭的双眸之中,更是隐隐的透出一种……一种恨意……
恨?他恨的……究竟是谁?究竟又是什么事?
这个念头倏忽的闪过远黛脑际,让她不觉的沉思起来。
萧后?该不至于!不管如何,萧后总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作为百里聿的生母,萧后一心为百里聿着想,甚至时不时的做出针对百里肇之事,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
人心,本就是这个世上最难测度之物。同母所生,尤且不能一视同仁,而况这等情形。
排除了萧后,再想后宫内的其他妃嫔,远黛更觉全无可能。
百里肇,从来不是个全无戒心、胸无城府之人,否则的话,他也不能从宫廷之中安然脱身,并在太子之位上稳稳的坐了那么久,凌压了所有他的兄弟。甚至可以这么说,在他人生最为巅峰的时刻,他的声望已远远超出了登基近二十年的延德帝。
延德帝?这三个字骤然跳入远黛脑海的那一瞬间,却让远黛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只是瞬间,却已让她手足为之冰冷。
不知什么时候起,百里肇已恢复了常态,眸光似笑非笑、似嘲如讽的凝视着远黛,他叹息的道:“娶一个太过聪明的女人,果真是一件极为要命的事儿!即使你什么都不说,也还是不能保证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想着想着,就忽然全明白过来了!”
远黛听得也自苦笑起来。即便她心中对此原本只是疑心,但到了这会儿,听了百里肇这话,也知自己已猜的不错。无奈的摇了摇头,她道:“好些年前,义父便对我说过,为人莫要太好奇,与己无关的事儿,切记不可胡乱猜测,如今想想,他这话说的还真是有理!”
这话入耳,百里肇已忍不住哈哈的大笑了两声,面上却是殊无笑意:“这事儿,你迟早也会知道,早些晚些,其实也不关什么!事实上,对我而言,你自己看出来,竟是最好不过的,若等我同你说起,我还真是不知该如何说起的好!”
到了这一刻,远黛心中已全明白过来。于百里肇而言,不良于行的打击其实远远及不上发现这事的背后,依稀竟有着延德帝的影子来的更大。对一个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却又自幼丧母的小小皇子来说,宫廷之中,步步皆是危机,一旦行差踏错分毫,便是万劫不复。
在这样小心翼翼的情况下,他的父皇……也许已是他唯一的倚仗,是他的山,他的信念,他所有勇气与坚持的来源。当山崩地陷,信念消亡,他又怎能不心灰意冷、颓然落寞。
这么一想,远黛竟又忍不住的叹息了一声,手指也不由的又伸向了桌上那盏早已冷透的茶。只是在碰到冰冷的盏壁之时,她毕竟还是缩了手。又苦又涩的冷茶,可绝不是她的菜。
不期然的蹙了下眉,远黛很快扬声叫道:“青儿、碧儿!”外头青儿答应着,不片刻已走了进来。全无责备的意思,远黛抬手一点桌上茶盏,淡淡吩咐道:“换两盏茶来!”
青儿一怔,面色旋之红得透了,赶忙答应着,匆匆上前撤了茶盏,急急退了下去。不片刻的当儿,已沏了新茶来,脸色却还涨的通红的:“老爷、太太……”她咬了唇叫了一声。
远黛本就没有为难她的意思,见她如此,便朝她摆了摆手:“去吧!日后留心些便是了!”
赶忙的答应着,又没口子的谢了远黛的不予计较之后,青儿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时候不早了,老爷、太太可要用晚饭吗?”眼前这两位,虽不是她的正紧主子,但从沅真对远黛二人的态度,青儿也能看出,这两人身份非凡,因此在发现了自己的疏失之后,难免担忧。远黛虽无责怪她的意思,她心中却早决意从今要百倍的仔细,再不能出差错。
没有立时答她,远黛抬眸看了一看百里肇,见他颔首这才点点头,让青儿去了。
晚饭显然是早已备好了的,不片刻,便已送了来。远黛目光一动,却正正瞧见那盅莼菜豆腐羹。不期然的微微一笑,抬手指一指那莼菜豆腐羹:“王爷可尝过这个没有?”
百里肇仔细辨识一回,方不太确定的道:“可是莼菜?数年前,我曾来过江南一次,可惜那时正是初冬时节,早过了吃莼菜的时候!”
远黛笑道:“王爷不曾吃过,却仍能认出,想来该是有人时时在你耳边提起吧!”一面说着,她已站起身来,从青儿手中接过汤碗,亲手盛了一碗放在百里肇面前。
百里肇先以汤匙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入口只觉清香爽滑,不觉便赞了一声:“果然是好!”一面说着,却已朝远黛微微示意:“你也尝尝!”
莞尔一笑,远黛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便为自己也盛了一碗,拿了汤匙慢慢的喝着。及至用过了晚饭,二人互视一眼,仍旧起了身,行至外头桥上。
已是七月十四,明月当空,清辉漫撒,将这一整座的荷池都笼罩在了朦胧的月色之中,却愈发衬出荷花那婷婷出尘的风姿来。不自觉的深吸了一口气,将这满池沁人的气味尽数吸入胸臆,静静的斜倚在桥柱之上,许久许久,远黛也还是沉默的不发一语。
“在想什么?”百里肇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一片沉寂。
偏头想了一想,远黛道:“只是忽然想起张翰来!”
“张翰?”微诧的挑了挑眉,百里肇若有所思的道:“‘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你这是……想家了?”
轻轻摇头,远黛淡淡答道:“张翰的诗词,我倒未必喜欢,我所好的只是他那一句话:‘人生贵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百里肇听得默默,却是好半日,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张翰,字季鹰,乃晋时吴江人。其人擅诗文,性旷达。百里肇先时所吟的这一首诗,正是当年张翰思乡之时所做。而远黛其后所引述的那一句,却是张翰当年辞官时所说。据说当年张翰出仕在洛阳,因秋风起,而忽然怀念起故乡的莼菜羹与鲈鱼脍来。他也因此就说了上面的那一句话,而后毅然决然的辞官归乡。莼鲈之思这四个字也因此名传天下。
这会儿,远黛与百里肇说的虽都是同一个人,也几乎是同一件事,但二人却都知道,对方的意思与自己全然不同。百里肇问的,是远黛是否因这一碗莼菜羹而想起了大越。而远黛所说的重点却在于“人生贵适意”,这话之中,却有劝百里肇得放手时且放手之意。
摇了摇头,百里肇失笑的抬手摸了摸远黛的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忽然的喜欢上了这个动作:“傻丫头!”他慢慢的道,话语里头,满满的都是怜爱。
远黛这一生,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了,但这“傻丫头”三字,她却还第一次听人如此称呼,苦笑的摇了摇头,她道:“这个称呼倒真是稀奇得紧!”
百里肇听得哈哈大笑,却反问道:“我这话难道还说错了你了?”
忍不住的叹了口气,远黛没有接话。事实上,百里肇说她傻,还真是没有说错,连她如今想起自己先前说的那话,都觉得自己确是傻到了家了。
或许,在百里肇心中,只有登上了那个位置,他才能真正的适意吧?而只要他的双腿能够痊愈,那么,他离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也只是一步之遥。
夜风,带着丝丝的寒意拂过远黛单薄的轻衫,竟让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南与北,其实真是好生相似,相似的让她几乎就有一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