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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月天。
她记得。深刻的记得。十年前,苏子煜对梳着漂亮发髻小小的她温声笑语的许诺,你十八岁时,我定来看你。晴日艳艳,他温暖的笑如那日的阳光落在她心上。
一
民国,八年。木府。
湖面闪烁无数有棱角的折子,一折一折漾开了去,一波一波明晃晃的耀了人的眼。柳枝条也遥遥摆摆,像午睡初起慵懒的美人。树荫下,圆木桌旁八岁的木晚晴正跟着年老的先生扣着眼镜摇头晃脑的朗诵诗文。彼时,她正读到李商隐的锦瑟。
她小小的脑袋里波光四起,虽不全懂得其寓意,却很喜欢这美妙意境。枝头的鸟雀齐声飞起,只听得哗啦一片的振翅声。她小小身子腾空而起,已被大哥木晚晨抱入怀中。惬身的粉红色旗袍旋转了起来。胸前两股细长的辫子也随着飘扬。她咯咯笑不住,却在落地站稳的一刹那,看见一个穿了白色骑马装与大哥年龄相仿的男子正看着自己温和的笑。晚晴顿时红了脸颊,仰头问他,你,是我大哥的朋友么?他俯下身,笑答,是的,我叫苏子煜,是你大哥的好朋友,特意前来认识漂亮的晴儿。小小的晚晴脸上乐开了花。
自小,她便是所有人的焦点,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只因她是木家唯一的小姐,又生的明眸皓齿,冰雪聪明,父母对他宠爱更胜三位兄长。而三位兄长亦是对这个小妹妹爱护有加,尤其大哥木晚晨,虽足足长了晚晴十岁整,却丝毫没有长兄的威严,对她的宠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遥遥的有风筝飘起,木晚晨一边回头看晚晴,一边奔跑牵引风筝。晚晴拍手称好,却渐渐的落了后,不料脚下一绊失去重心。她还未及惊呼出声,已有一双手将她牢牢扣住,稳稳的落到他怀里。她的眼眶盈盈,一双明亮的眸子望了过来,却是苏子煜。晚晴惊则惊,却细细的看了他,原来他竟是这样好看。却又不同于众位兄长。他的笑容温暖而谦和,却不似大哥的宠溺,不似二哥的气度,更不象三哥的玩味,竟是隔着模糊地距离而又亲密。小小的她对这位哥哥竟是有格外的亲切感。她笑,煜哥哥,你若一直在我家,那该多好。苏子煜看着她,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斑驳洒了一地,落进眼里。她的脸小巧而精致,满面含笑的期盼。
晚晴索性喊过了木晚晨,大哥,你说煜哥哥常住我们家,好是不好?
木晚晨在她鼻尖轻轻一刮,却暮地垂了眼睑。
风拂动晚晴秀美的发丝,空气中流动一丝难以捉摸的雾气,呼吸都生涩起来。
有些事即便他说了,年幼的晚晴却也未必懂得。他说要赴英留学,时间长久。
晚晴垂头,抿了双唇。她只知,大哥要和煜哥哥离开家。离开她了。她会很久看不到他们。
她仰头,黯然而小心的问,那么,煜哥哥,你以后还会来看我么?
苏子煜蹲下,郑重的看着晚晴,他温和的笑,晴儿快快长大,你年满十八岁时,我定来看你。
二
漫长流转的时空,过往多少显得模糊。
烟雨连绵一季,氤氲在空气里淡淡的惆怅。湖面泛起白蒙蒙的雾气,遮了晚晴袅娜的身姿,看不清她的表情。十年光景,出落了小女孩如画眉目,娴静淡定如临水照花。
这些连番的战乱迫了学堂停课,扰了她读书的安宁。索性安然在家,细望十八岁芳华里的期盼。
与父母双亲急切待大哥归来。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丝热烈,那是八岁时出现在她生命里不同于父亲兄长的一个男子。苏子煜。
她记得,他俯身于她身侧,温醇郑重的对她说,,晴儿快快长大,你年满十八岁时,我定来看你。
她相信,一直都相信,他会来。
外头安宁了不少。
雨势依然缠绵,落于大理石地面湿了一层又一层。
远远的听见何叔惊喜的呼喊,大少爷回来了。
晚晴手里的书落了地,不言而喻的欢喜在心间蔓延。急步下楼,白玉雕花扶手延伸到客厅,一眼望见木晚晨,愈发的成熟而明朗。
木晚晨也看见了她,笑容爽声利落,晴儿,大哥可是将你挂念的紧。拉过她双臂,细细的左端右详。
晚晴亦是笑着回话想念之情,眼睛却飘向了木晚晨身后,空有家丁满面神采,人影拂动,心,瞬间凉了一截。
父母兄弟久别,问候欢笑一时也难言尽。白炽的琉璃灯耀了晚晴的眼,满堂的喜悦却落了一丝不圆满。她一一望了过眼,含笑作陪。
木晚晨久别归家,自是访亲会友,难有闲暇。晚晴无趣摘了柳条,闲逸摆弄。心下想了很多遍的问题依然未曾问出口。
她想问,大哥,苏子煜可是与你一道归来。
她忽然觉得这中间隔了多少始末的枝节,八岁那年的相遇,不过一天的时光,他生命的历程远远多过她的想象,他怎会知道那一天给了她多么长久的记忆。他又是否如她一般珍惜。而,如今,他该是何种模样。
晚晴听到细碎的声响,便抬起头,却是木晚晨。他走至她跟前,笑道,晴儿,想什么这么入神,我才归来,却是无暇分身来看你。
晚晴轻笑,挽过他的手。一如孩童时候。
木晚晨依然宠溺不减,给她说起在英国的趣事及生活。自然,这其中有苏子煜。
晚晴心中泛起百般滋味,细细的感觉她也在他们身边,亲身历了那许多种种。她忍不住,终于看似不经意的问起他。
木晚晨点头。又好似恍然而觉的折身让晚晴等他片刻。
他拿了一件雪纺洋装,展开,熠熠生辉,裙摆的流苏摇曳生姿,握于手内却甚是轻柔,样式虽简洁,却华丽而高贵。他递与晚晴,道,我倒忘了,这本是子煜赠予你的礼物。他先回了南京家中,让我转告,他会在你十八岁生辰时赶来。
晚晴怔怔的接了来,看雨势渐停,天空如琉璃宝蓝熨过般澄澈。没有疑虑,这是她多年以来所听最为暖心的话语。丝丝缕缕的蜜意自心尖蔓延,她不由握紧他指尖曾触摸的温软布料,心下安然。听不清木晚晨余下所说的内容。
三
转眼入了四月,天气格外晴好。
卖报小童呼声震了两旁街道的梧桐,树叶微微颤抖。过往路人嘶嘶嚷嚷,揽尽上海资业的木家四小姐十八岁生辰,其场面奢华,气势庞大可谓时下一大盛会,更兼有四小姐绝色姿容,让多少人想目尽繁华。有眉飞色舞者,亦有嗤之以鼻横眉唾骂者,乱世之道,不集款救国,却如此挥霍,虚摆声威。仿佛瞬间炸开了锅底,沸沸扬扬。
翌日,木府流光溢彩,满室生辉,杯果茶盘,各色点心足以耀了人的眼,往来客人多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集结了整个上海滩的风华。
晚晴特意着了苏子煜赠予她的雪纺纱裙,配了宝蓝色项链,浅笑盈盈。于众人惊艳中施施然游走,美目顾盼。身旁尽是推杯换盏,语笑喧哗。只一眼,她便看到他,苏子煜。
他一袭黑色风衣,长身而立。含笑双眸直直的纠住了晚晴。澄澈,平和,仿佛穿透了晚晴的内心。
晚晴不觉红了脸,这一眼,经了十年漫长时光,再度相遇,耳畔喧嚣瞬间静止,仿佛整个天地都只剩了他二人,不远不近,不需要言语。
笑意不觉爬满了脸。她径直走了来。
走得近了,才发现,他的身旁还有一个眉目清浅的女子。不及多想,他伸出了手,唤她,四小姐。晚晴怔住,他唤她,四小姐。三个字,轻轻飘飘,说起来也不过一启唇的过程,听起来,却好似洪钟贯耳,封了她的听觉。好像被人在寒冬腊月泼了一身冷水,刺骨冰寒。消了她所有的热情还有力气。
木晚晨拍拍晚晴的胳膊,笑道,怎么倒愣住了,你不是早盼了他来么?你还没见新过门的大嫂呢。
晚晴惊觉,勉强一笑,生生硬硬一句苏大哥,伸了手,任他轻轻一握。再看向他身旁的女子,她羞赧含笑,微福身,四小姐。晚晴如鲠在喉,想笑,却极苦涩,她想,她必定是狼狈至极,仍不免温声细语,大嫂不必多礼,唤我晴儿即可。
晚晴看着他,明明那么近,却好像隔了千秋万代般遥远,仿佛置身洪荒的坡地,满目凄凉。也不过十年的光景,竟隔开了他们如此遥远的距离。十年之间,所有有意无意的挂念,都变得讽刺而全无了意义。愁肠百结,那段时光,终于只能是在回忆里。
苏大哥,此番,不必急于归去,且与大嫂在家中住些日子。今日人多,晴儿不能尽陪,且让大哥代我作陪。望勿见怪!晚晴笑生两靥,温婉客套,字顿而言。
她希望他能多住几日,可以看着他,即便只再唤她一声晴儿,她也知足。
四
黄浦江,于夜色笼着一层白纱,风拂过,飘渺的雾气漫上了脸颊,轻轻飘飘又散了开。
晚晴望向对面点点星光,霓虹闪烁,色彩纷繁。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苏子煜在她身侧,静下来,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她本是邀了子煜和他太太外出走走,漫过上海夜市,聊尽地主之谊。不想他太太身体不适,已经歇下,还催了子煜随来,不要扫了四小姐兴致。
一路的灯影彤彤,晚晴看他的侧脸,忽明忽暗。却一如既往的儒雅。
这件纱裙费了你不少心思吧?晚晴开口道。
她惟能借此联系他心里对她的记挂,以此窥视他表情里关于旧时年月的记忆。
你喜欢便好。他轻笑,没觉半点唐突。
晚晴看见他瞳孔里清瘦淡然的自己。映着她的一颦一蹙。此刻,他眼眸只有她。
不时经过的轮渡,激起江涛层层翻滚,还有震耳飘过的鸣笛。
她看着他,想起这些年里幻想过得场景,不觉心中酸涩。
当年你与大哥临走之日,我曾追赶而去,有一句话说与你。晚晴直直纠住他的眼,看出他有一丝惊异,继续道,待你归来。
子煜看见晚晴裙摆处流苏摇曳,倒映江中。仿佛那日午后飘起的风筝。当年的小女孩竟出落得如此。她紧蹙双眸中深深忧伤,漫过了他的心。
我自当明白,你只当我小孩心性也罢,明明相遇很早,却为何还是晚了。到底,你现有大嫂在旁。我便是早赶了那一步,却也不见得有另一个结局吧。晚晴轻轻的吐出这些字句,闭了眼,不再看他。她总要让他明白。
这氛围陡然凛冽,子煜感觉心中裂开了一条缝隙,伸出手,指尖复上她冰冷面容。
晚晴簌簌滚下泪来。
子煜拭去她的泪痕,温声道,来,晴儿,听我说。
你心里,蕙质如兰,从初见你一刻起,便心生怜爱,不敢做了他想。
我喜欢你,隔着十年漫长时空,便是远远的看你,也是幸福。
晚晴抬头,感觉有暖风穿透而来。
他说,此次归来,一为对晚晴的许诺,二为父母屡次相催,筱茜是家中早定下的儿媳,是旧制度下的女子。迫于母亲以死相逼,子煜百般不愿也终是遂了父母。他待她和气,却没有爱情。此番前来,父母必定要他带了新婚妻子,便于照应。
晚晴了然,说,若不爱,生活还有何意?眼里一片决然坦明。
顿然道,煜哥哥,我们离了这方土,去国外,可好?
五
晚晴要外出留学,百般央求,父母拗不过,点头应允。
余下的时光,打点行李,看庭前杨柳依依,心内时常欢喜。
子煜送了筱茜回南京,一并禀明二老再赴英国。去意已决。
望一眼上海的天空。晚晴眉目含笑,辞别父母,心知,此一去圆了她多年痴恋,便是清苦度日,也是甘愿。
怎知,这既定的旅程还能中途生变。
吵嚷的渡口渐而寂静,轮渡轰然远去。沉沉暮色罩上晚晴的脸,远处寺里的钟声一声一声直击肺腑。晚晴失了力气,颓然跌坐地上,任木晚晨架扶了她归去,眼睛渐渐模糊,看不清人影变换。
他为何没来。
晚晴病了,终日不愿出门,还央了木晚晨去南京一趟。
木晚晨归来,神情哀戚,晚晴只拉了他的衣袖,大哥,你只直说,苏子煜他,怎么了。声音渐渐的淡下去,连自己都失了要问下去的勇气。
逢此乱世,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怕听到不能承受的结局。
木晚晨握住她的手,缓缓开口,有雾气凝于眼中。
当日南京镇压工人运动,枪声此起彼伏,子煜本可安然经过,看了受伤工人,愤而停车救人,怒斥镇压无道,被视为工人游行组织者,被击中身亡
晚晴只觉天地都失了色彩,心被掏空了般,寒风穿堂而过。曾经因他的快乐,因他的难过,以及十年纠结的情思还有余生的盼想,都轰然碎地。她所有的情感再找不到寄处。
即便他不在身边,看不见,听不见,都还可慰藉他存在这世间某个角落,共了同一片天。如今,叫她如何去寻温声细语唤她晴儿,眼神澄澈平和,长身而立的男子。
泪,颗颗坠地。
木晚晨揽过晚晴,她再禁不住,痛哭出声。
六
入了秋,树下尽是枯黄落叶,看在眼里,有丝丝凉意。
晚晴渐渐好了。时常坐于干秃树下,面湖绣一块帕子,一如以往温婉淡定。
有年轻气盛的军阀将领日日来家中闲坐,或说说话,或买了新奇之物赠予晚晴,晚晴皆谦和礼待,淡笑相陪。父母也满眼欢喜。
聘礼送至家中,晚晴不悲不喜,低眉顺眼,全凭爹爹做主。
临嫁的前一天,晚晴唤了木晚晨来,央他将雪纺纱裙及一方绣帕带至南京。在子煜墓旁以雪纺纱裙立一个衣冠冢,再将绣帕焚于坟前。
此身不能相陪,心却随君左右。八岁那年初相遇,便已是,倾尽余生。
迎亲的队伍从街的那头一直排到这一头,围观的人群挤满了整座街。
车子缓缓的驶过,晚晴恍惚从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黑色风衣长身而立的男子。再欲看时,满满的人脸,哪里还有什么特别。
晚晴垂了眼。轻轻摇头,自己当真糊涂了,世间怎会有死而复生之人,便是有,他又怎会不来寻我。
热闹的喜乐沿街响了开去。
七
人群中两个男子与迎亲的队伍背道而驰
子煜,这样,便是最好结局。木晚晨看着子煜,由衷说道。
苏子煜低着头,没有回话。想起当日木晚晨字字句句的质问。
他说,子煜你太糊涂。晚晴是我最爱的小妹,她的心事自瞒不过我,知你俩情愫,着实令我惊颤。且不言你们年纪之隔,单论你此刻身份,便是给不了她幸福。纵然晚晴不在意,作为兄长,我也不容许你这样委屈她。若你们真去了英国,当真再不回来么,你家中双亲该如何,你太太又当如何,我知你厌恶包办婚姻,便是如此,你们夫妻已是事实,你怎能伤害一个无辜女子。你和晚晴之间隔着太遥远的距离。若你真心待晚晴,便是放了她,她会有属于她真正的幸福。
是啊,这才是最好结局,他和晚晴隔了十年的时光,怎么追赶,也不可能平衡,何况,还有筱茜,虽然晚晴不在意,可是,他在乎不能给她全部,这样,便是委屈了她。就让她以为自己死了,断了她的念想,才好重新开始生活。
回身望去,欢闹的人群已渐行渐远,只剩下,满地彩纸,随着风,翻翻飞飞,在半空中绕着圈子,半晌,又跌落了下来。
他展开绣帕,轻轻念出: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