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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站在学校操场最右边的那棵雪松下面，我总会想起辰君的微笑。在那些树叶的阴影里，或者在太阳落下去的余晖里。那个时候他和我坐在树叶的影子里面，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并且和他说话。许多年过去了，我时常会回忆起那样的时光，以及那只曾经一直系在树枝上的白色气球。辰君说那是梦想，有一天会飞到天上去寻找失落的故乡。我靠着他的肩膀不说话。我只是想，如果有一天，它破了，那么还会留下什么。于是我闭起眼睛然后想像着，那些灰色的鸟，一直一直的飞，最终不知所终。
时光正在老去。
辰君以前告诉我，他最喜欢的动物是飞鸟。他说，无论是哪种鸟，都是那么的自由，就好像是天上的云朵。他回头看我的眼睛，并且微笑。是初夏微微发热的天气里，他指给我看天空中脆弱但顽强的飞鸟，然后说，我希望可以像它们一样，去往任何地方。我看着他有些消瘦的侧脸，感到掌心一片冰凉。
我记起第一次见到辰君的时候。那个男孩有着明亮的笑容，在那棵高大的雪松下面轻易地让风吹起衣角，并且发出寂寞的声响。于是我常常问他，为什么你会站在那里。因为我这个莫名的问题，所以辰君微笑着拍我的头。他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喜欢，没有原因。他说这些话时候的样子，就好像后来他告诉我他喜欢的是飞鸟一模一样。我看着他然后也微笑起来，并且感知到他温暖的掌心。
辰君喜欢喝冰冻过的农夫山泉，在那个炎热的夏天。他打完球之后就会跑到我的面前，然后大声地说，渴死了。我喜欢听他有些沙哑的声音，他喘着气对我说，嫣然，给我一瓶农夫山泉。他微笑着那样大声说话，并且大口大口地喝水。那时太阳非常的明亮，天空是深蓝的。
认识他之后我会看他打球，看他在太阳下面晃动的身影。有时候我们一起走在暮色降临的操场上然后说话。在那个时常有飞鸟停落的季节，辰君拉我的手和我说话。他跟我说到他的老家。我们坐在雪松下面，辰君告诉我说，那时梦想开始的地方。他说嫣然，你知道吗，我的整个童年都在那里。他把手指向那个太阳落下的地方。所以，他说，我希望可以再回去。我顺着他手指去的方向看到了几只落寞的灰鸟，在天的尽头。于是我对他笑了。这个时候我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五岁或者六岁，我和年迈的奶奶住在一起，每天都可以看到美丽的天空。奶奶在夜里指给我看那些明亮的星座，她叫我嫣然，她说，这些，都是公主的眼睛。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温暖如春——于是我低沉睡去，在明媚的星火下面。
所以，我这样对辰君说了，我说，我真的想回到那个地方。 我的房间里飞扬着蓝色的窗帘，在有风的时候。高二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在深夜总会接到辰君的电话。在电话里他一如既往地向我问好，他的嗓音清澈而略带沙哑。他说，嫣然，你好吗。我说，我还好。这个时候窗帘飞舞出优雅的曲线，我在窗帘的尽头看到了城市上面灰暗的星星。我听着辰君的声音，然后他说，嫣然，你知道仆树是怎样一个孩子吗。我想起辰君以前告诉过我，那个唱校园民谣的孤独的孩子，背着吉他，漫无目的地流浪。辰君喜欢用孩子这个词，他说嫣然，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是否会想起我。
也是在夏天弥漫着青草味的黄昏，辰君和我坐在那棵雪松下面对我说起他的梦想。他不愿意说理想。辰君说，我更喜欢梦想，因为自由。落日的余晖里，辰君告诉我，他的梦想终究会有实现的一天。那个下午，他送给我一只白色的气球，并且把它系在树枝上。他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对我说，这是属于嫣然的气球，所以无论如何，它都不会破灭。这句话我时常想起，那个男孩有着明朗的笑容，他把手指向高蓝悠远的天空，然后对我说，那是嫣然的气球，所以永远都不会破灭。夏天的风穿越我的身体而去，我们牵手走在操场边缘，然后一只一只的鸟低缓地盘旋。辰君叫我嫣然，他问我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个地方，你会想我吗。在微微的晕眩中，我告诉他，我会的。
时常的，我会在晚自修结束后回到家里给辰君写信，写那些永远也寄不出的信，没有理由。这逐渐成为我一个深刻而固执的习惯。那个时候我总会想起辰君送我的样子，风吹动他的衣角，发出温和的气息。下课后他送我到校门口，然后独自回宿舍。我这样想着，然后，我的手就会微弱地颤抖，在那些没有星光的暗夜里。
我对他说，你知道吗，现在我也爱上了那些飞鸟。是在和他一起走路的时候，我告诉他，那些自由而朴实的生命，如同天地间的精灵，可以带着我们所以的梦想，去到一个又一个不知名的远方。于是辰君问我说，那么，如果我是这样一只鸟，你希望我把你的梦想带到什么地方。我看着他，然后我说，我不知道，也许很远，也许就在前方。我抬头看茫然无边的天空，突然想到那只被系在树上的白色气球，好像在很久以前，辰君对我说，那是属于嫣然的，所以它永远也不会破灭。他的面容变的模糊，最后开始消散。我闭上眼睛，而，远处，时光正在老去。
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辰君送给我一张cd，是仆树的。封面后他有张忧郁而茫然的脸，纷乱的头发试图遮住同样迷茫的眼睛。他身后的草原一望无际，然后时光在缓慢地流。于是我对辰君说，我很喜欢。辰君笑了。他说，嫣然，希望你生日快乐。在那家餐厅有些昏暗的房间里，辰君点燃了十八枝蜡烛。他说，生日快乐。他的声音同以前一样，他用明亮的眼睛看我，脸上闪烁着烛光的影子。我把蜡烛吹灭之后辰君问我，嫣然，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我问他，你呢。笑容温暖的男孩笑了，他说，我希望我们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期末考试之后我一直在家里，看许多无聊的旧书。辰君依然会给我打电话，依然向我问好。有一天他问我说，嫣然，如果我告诉你，梦想其实真的可以实现，你相信吗。我说，我会相信。这个时候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微笑，他的神情有点迷茫。他看着远方，不说一句话。所以，我对辰君说，我相信。
我走到学校的时候就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了辰君。那个男孩有着模糊的身影，如同我刚刚见到他的时候一样。我走过去并且叫他辰君。他回过头对我微笑。在树叶缝隙的阳光里，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带着恍惚的寂寞。他说，嫣然，那只气球已经不见了。他说，我以为它永远不会破灭，可是它早已不知所终。他这样对我说，于是我告诉他，没有关系的，还可以再买一个。
几天之后，辰君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要离开了。他说嫣然，你知道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学校。我说，我知道。辰君说，嫣然，不要难过，或许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终于要去实现我的梦想了。我对他微笑，我微微哽咽地说，我不会难过的，我会想念你，如果你离开了。他沉默了一下，最后他说，嫣然，你要等着我，我会回来。然后他挂掉了电话。
我明白这个暑假我开始一个人生活。我的父母很忙。他们在这个灰暗的天空下面非常忙碌，并且告诉我要给我快乐而幸福的生活。他们以他们的方式爱我，所以我一个人生活。
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辰君会给我电话。我听着他的声音然后告诉他，我的一切都很好。辰君说，嫣然，快乐最重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快乐地生活下去。所以我笑了。我说好的。
于是辰君在电话那一边说，嫣然，你知道吗，我现在很开心，因为我正在实现我的梦想。他用一种欢快的语调说话。他说，我将要去西安，再去西北，去寻访那些古老的山川河流，无论多么的遥远。他那样笑着，非常的开心。他给我唱那首歌——我们在前世约定/一起穿行这世界/一生都不会停歇/永远向着那春天/迎着天边的夕阳/让我们一起在风中起舞/穿行这午夜星辰/让我们旅行的梦更精彩/一生都不会停歇/永远向着那春天/直到这最后一刻/融进这温暖阳光里/让我们飞跃这世界/飞跃这辽阔世界/飞过这群山/飞跃那洁白云海/飞跃那万马奔腾的绿色原野/飞跃那辽阔的碧海蓝天/飞跃那温暖的春天。
在这些流动的歌词后面，我仿佛砍刀了辰君独自在沙漠中行走，头顶着烈日，穿越四季无法停歇。我想起以前辰君问过我，嫣然，如果我带你一起去流浪，你会去吗。那个时候我触碰到她温暖的手背，而我的手冰凉一片。我说，我不会的。于是他笑了，他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明亮。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不定期地收到辰君的信或者明信片，告诉他在的地方。他给我的信背面都会有两个漫画的饿男孩和女孩，他们牵手站在一棵数下，而树上，系着一只白色的气球。我透过这些看到了辰君明亮的笑容，不变如天空中永恒的星座。他在信中提到了那只气球，他说嫣然，再见面的时候我再送你一只这样的气球，好吗。他的字很漂亮。他应该是个有着优美文笔而快乐生活的孩子，可是现在，他却踏上了茫茫的旅途。他说他会回来，可是这一切我都已经知道，他不会回来了。那个牵着我的手并且给我唱歌送我回家的饿男孩，他不会回来了。
许多个没有亮光的夜晚，我反复念着那些漂亮的字，然后轻轻地微笑。
我固执地给辰君写回信，同过去一样，写那些依然不会寄出去的信。我告诉他每次看到飞鸟就会想起他。他说过他会回来，再送给我一只气球，他说他不会远离我，然后他转身离去，然后有一天，他回来了。他在给我的电话里用依然沙哑而清澈的声音对我说，嫣然，我要回来了。于是他真的回来了，可是短暂之后他却再次离开。他说嫣然，对不起，我忘记了给你买气球，不过，再见面时，我不会忘了。我在车站喧嚣的人群中看他被风沙吹过的脸，我说，好的。我用模糊不清的眼睛看他离去的背影——那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他告诉他还会再次回来，那个雪松下面永恒的男孩答应我会给我买气球，再把它系在那棵树上，就像他过去做的一模一样。可是，我却要告诉他，那棵雪松，它就要死去了——校长说要盖房子，所以它必须死去，一切是那么的无可奈何。我在送他回去的时候就想这样告诉他，但是，他已经离去，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在久久未散的汽笛声中我再次想起了树影下面的男孩，他那样站着，远处太阳落下去了——
——在那些正在消失的回忆中，在那些正在老去的时光中。
离开这个城市之前，我的母亲用疲惫的口气对我说，嫣然，你要去上海读书了，那样会对你的前途有好处。我看着她并且微笑，我说，好的。我明白我的父母，他们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关心着我，就好像早已离去的辰君，他在除夕夜里打给我电话，他说你好吗。许多年以后，我也只记得这么一句话了。我说我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以及，那些快乐。然后，我在除夕夜漫天的烟花下对他说，我要离开了。 在飞机上我俯视万家灯火，那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我想也许我会再回来，只是时光已经真的老去了。这个时候我听到朴树在唱——我梦到一个孩子/在路边的花园哭泣/昨天非走了心爱的气球/你可曾找到/请告诉我/那只气球/飞到遥远的遥远的那座山后/老爷爷把它系在屋顶上/等着爸爸带你去寻找/有一天爸爸走累了/就丢失在深深的陌生山谷/像那只气球/再也找不到/这是个旅途/一个叫做命运的茫茫旅途/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在这条永远不归的路/我们路过高山/我们路过湖泊/我们路过森林/我们路过沙漠/路过人们的城堡和花园/路过幸福/我们路过痛苦/路过一个女人的温暖的眼泪/路过生命中漫无止境的寒冷和孤独。
我在这样的歌词后面看到了辰君送我的那只白色气球，它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天的尽头。然后，我看到辰君在这样的天空下面对我展开模糊的笑颜，他说嫣然，如果我们再见面，我会再送你一只这样的气球，你说好吗。
于是，在万家灯火之上，在云朵裂开的缝隙中，我对他微笑，并且对他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