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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终归要失去快乐,或者快乐越来越少。孩童时期是人最快乐的时期,也可以说是拥有完满快乐的时期,虽然人带着哭声而来,但这哭并不代表此时此刻的心境,而是寓涵着一个象征:那就是,一个快乐圆满的生命来到了这个并不快乐的世界,他是为整个人生而悲泣。他来到这个世界似乎就是为了变成一个不快乐不圆满的人,尽管他一生都在追求快乐和圆满。他没有意识到快乐和圆满已经搁浅在世界最初的地方,搁浅在生命的来处。所以,还是不要抱怨吧,既然你已决定在这个世界活上一场。
我们带着完满的愿望来到这个世间,但这个世界却注定是一个不完满的世界。或者说,我们完满的愿望就已经决定了这个世界的不完满。但我们带着残缺的清醒来到这个世界,就能够圆满吗?那样我们的处境也许更悲惨。完满的愿望是我们的神性,而残缺的清醒则是对残缺的认同,当我们认同这个世界的残缺时,我们就只是在现实的活着,而不再有希望。
我们即是现实的人,又是神性的人,现实的人承受这个世界的残缺和不圆满,承受这个世界的重压和苦痛,并把这种承受当做宿命和必然。而神性的人则享受这个世界的圆满,他看到残缺只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只是一个又一个连接和构成整体的细节,无论过程和细节性质如何,整体恒久不变。就像你正在经历的一个刻骨铭心的痛苦,从人生的全局看,也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件。你活在现实中,就是活在细节中,当你以整体的目光来俯视你正在经历的每一个现实的事件,你就具有了神性。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活得快乐,快乐的愿望与生俱来,但实际的处境又使人在追求快乐的过程中充满艰辛和无奈。生存使人患病,每个不快乐的人都是患病的人,我们因为不快乐的活着而持久患病。又因为我们几乎所有人都曾不快乐,所以我们忘记和忽略了不快乐是一种病。我们希望自己快乐,其实就是希望自己健康。确实,当我们快乐时,我们才是健康的。但无节制的纵乐则是一种更大的病症。
神是快乐的吗?我不知道,但至少神不应当有痛苦。如果神也有痛苦,他就不是神,而是人了。耶稣和佛陀有痛苦,所以他们不是神。但比神更可贵的是,他们心中有痛苦,但并不为痛苦所纠结,而是把痛苦化作了对众生的大慈悲。所以他们比纯粹的神更像神。痛苦的圣化是至高的欢乐。能够把痛苦圣化的人,他的身上就有了神的影子。
曾经,我鄙视那些要人快乐的说教,现在仍然鄙视,他们的论调里有一个声音:不快乐有罪。如果靠审判就能让一个人快乐起来,那这个世界只需要法院就够了。我能够理解快乐说教者的善意,但说教并不能让人快乐,要让人快乐起来必须改变他的内心,而要改变一个人的内心,必须深入他的内心。但这个世界充满了要人快乐的陈词滥调,各种廉价的祝福,各种肤浅的娱乐,就在缺少一种可以改变人内心的力量。
当我的内心拥有宁静的快乐,或者不曾被痛苦的恶魔死死纠缠,陷入不能自拔的深渊时,我鄙视所有非灵魂的欢乐,甚至对欢乐本身怀着一种警觉,以免自己堕入浅薄。而当我的痛苦以血液的形式浸透全身,非死亡不能解除时,那些非灵魂的欢乐对我也就有了异样的温情。我痛苦,我病了,我需要一剂缓解疼痛的药物。
我并不奢求得到多少快乐,因为快乐只是机缘,无法求得,自我说教只能暂时平衡心态,缓解不良的情绪,并不能带来快乐。因为当一个人需要理智来让自己变得快乐时,他就已经不快乐了。
活着
死是容易的,没有痛苦的活着却很难。但我们为什么还要走这条路哪?我说的是活着的路。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习惯,我们习惯了活着,还不曾习惯死。死是一次性的,是全新的体验,每个活着的人都不曾死过,所以我们无法获取经验,无法从无数次死的重复中习惯死,我们甚至无法重复死。有人说生是一次性的,其实,生我们每天都在重复,而死才更是“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与生相比,死无比珍贵,而生已经被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的重复贬低了。但我们仍然贪恋生,贪恋这样一条艰难的路,生不仅是痛苦,不仅是单调,而且还是艰难。但我们却从不愿走另一条对于我们来说全新的路,只是因为那条路我们还不曾走过。
我愿意活着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愿意活着,但我愿意死的时候,却能强烈的感受到死的渴望。但唯有在我强烈的渴望从生存中逃离时,我才能意识到我是那样愿意活着。可笑吗?很可笑,只有在想死的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愿意活。
人生是痛苦的,当他以最深刻的痛苦和最深切的悲哀活在这个世间时,他也就体验到了这个世界最内在的真实。没有人选择痛苦,也没有人愿意痛苦,但当痛苦不可避免,痛苦成为人与生俱来的必然性时,人也要勇敢的接受这个命运。
快乐的活着不是热爱生命,痛苦的活着才是对生命的热爱。我痛苦,我活着!而不是我快乐,我活着。当人觉得活着是一种痛苦,生存是一种绝望时,而仍然能够活着,他也就最充分的实践了对生命的热爱。但真的是这样吗?我仍然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