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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在清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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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默地走向这座山丘。今天有点小雨,路不滑。

    有十多年没好好来这里坐坐。我不知道奶奶和大伯是否会怪罪我,有一点惶恐,更多的是惭愧。奶奶和大伯啊,虽然不孝长孙这么久没来看望你们,但梦中经常会投入你们的怀抱,你们还是那样慈祥和善良,面容还是那样的清晰。我今天鼓足勇气来了,怀着一身疲惫来了,怀着沉重的心情来了。

    爷爷早逝,苦命的奶奶抚养四个子女长大成人。二伯是一位口碑良好的人民教师,倒插门“嫁”了出去,离我们不远。奶奶您知道吗?二伯在九年前也离开了人世,倒在了讲台上。据说是脑溢血突然而亡。那时候我正在学校里,亲人们商量先隐瞒这个消息,说是怕影响我的学习。直到放假后回到家,母亲才告诉我,二伯走了。当天我夜不能眠。

    善良的二伯因为是做上门女婿,做一个寒门之家的女婿,老受他们村里乡亲的歧视。但二伯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二伯竖立了一个高大光辉的人民“灵魂工程师”的形象,永远值得我怀念!回到家后,姑姑叫上我还有表哥三人一行去拜祭他了。憔悴的姑姑在他老人家坟前只说了一句“二哥啊,我们来看你了”之后就突然失声痛哭。痛哭声唤醒了安静的山林。无限感慨在我心中翻江倒海。泪眼蒙胧中,看到几只昏鸦从我们的头上盘旋而过。二伯,您也看到我们了吗?二伯,我是不该也哭的,因为您总是告诉我们晚辈:男儿有泪不轻弹,做人一定要坚强。二伯您生前太善良,并常常影响了我们。下一辈子,我要看到您在别人面前不再总是退让和忍耐!

    二伯已远去,但他的很多高尚品德永远值得我们后人学习。而对安眠于奶奶身边的大伯,我想说的还更多更多

    大伯据说因为爱情而忧思成疾,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他执著地用全部的真心去爱她,用微薄的薪水去帮她完成学业。他天真地信守着一个诺言:那女孩参加工作后一定会嫁与大伯。海盟山誓终成空,痴心良愿唯留恨,佳人成了一只高高在上的金凤凰,骄傲无情地飞出他的世界,飞离了他这棵矮小的树枝。痴情大伯的人生世界居然就一直停留在冬季里,再也没有遇到能引发绿意的春天。

    傻傻的大伯不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偏偏就单恋一枝花。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在此后的头几年里怨天恨人,一挫不振,百事俱废,神智开始模糊,最终成了一个在家闲着被工厂养着的青年。一个月中总有一两天突然变得不认识任何亲人,摔碗砸桌,大呼小叫,连自己的娘都会揍打。全家人惊恐不安。

    奶奶的苦水比村后的溪流长,奶奶的心事比海深!奶奶面对那翻天覆地、床桌狼狈、碗筷满地的场面,只能倚在门边悄悄落泪,一点办法也没有。大伯疯时,全靠父亲一人应付。小时候,常看到高大的父亲和强壮的大伯厮打的场面。胆小的我躲在门边偷窥,有好几次看到他们两双手紧扣在一起,撑得高高的,僵持很久。打架的响声又惊动了四邻。乡亲便说:“开朗(大伯的名字)又发癫了,快去看看,哎哟,这是个什么家哟?这是个什么家哟”他们便会去哄奶奶说,开和(我父亲的名字,用化名)会处理好的,莫哭了

    父亲制服大伯后,用绳索把他捆绑得结结实实的,然后联系到大伯的厂里(大伯是衡阳市某机械厂的职工)。第二天或者是当天夜里就能看到厂里来的车子,他们是来接大伯去治疗的,暂时治好后又送回来。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个大热天,被捆绑的大伯孤零零地平躺在车厢里,阳光炙烤着他发黑的脸盆。怨愤哀叫的大伯满头大汗,口中狂呼:“杀本本,杀本本”旁边的奶奶在乡亲们的搀扶下摇摇欲倒,老眼混浊不清。不懂事的童年伙伴们只是在旁边大笑:“杀本本”是什么意思呀?车子开动了,我便要跟着跑好远,直到看不到他。

    大伯在离开人间的前几年,清醒时亦如常人,谈笑悦人,并颇有才思。

    父亲极重兄弟之情,见大伯难娶,大义舍亲,把我送给他做儿子,希望我以后能为大伯养老送终。母亲也十分支持父亲的想法。我至今偶尔和他们聊起往事时,更为母亲宽广的胸怀而感动。父亲在27岁那年才娶上母亲的。在那个年代,27岁了还未娶,几乎就会变成光棍了。母校在16岁那年来了,来到了父亲的身边。她不畏父亲一家的穷困不堪,而是看上了父亲是位重情而又勤劳的男子汉。风雨共舟这么多年还那么恩爱,真让乡亲们羡慕啊。让人不解的是,现在生活水平远是今非昔比了,反而让我们很遗憾地看到现在年青人眼中的爱情就像不懂事的孩子,经不起太多的风浪。

    大伯在我的记忆中是亲切和蔼的,尽管一个月中我总会受一两次惊吓。他把我呵护得如藏在心坎的宝贝。见我乖巧过人,十分调皮,便常带我到村后的山岭上去爬树,掏鸟窝,摘“王里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嫩芽长得约六寸长的时候可以生吃,有些甜。)。我现在还能感觉到他牵着我肥嘟嘟的小手时传来的温暖,还有被他手掌上厚厚的茧擦得痒痒的感觉。

    大伯的笑容近乎于天真,甚至有一些傻傻的样子。露出满口大黄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皱纹堆积了满足。

    我从小就没叫他“爸爸”二字,仍然叫伯伯。而我的父亲竟改叫“叔叔”说来很心痛,我在十四岁之前从没叫过父亲用上“爸爸”两个字。直到读初二才改过来。最让人好笑的是,弟弟和妹妹都跟着我叫了好多的“叔叔”不知道父亲现在想起这些事是不是百感交集?第一次叫“爸爸”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的嘴皮动了动,没发出声只是颤抖。眼睛很久才动一下后,睫毛便被沾湿了。父亲从没让我改口叫他“爸爸”应该是心中还藏着大伯的疯,大伯的未娶,奶奶的愁

    我真为父亲的坚强而感动!当时,他的样子好像要哭了,但终于没让泪水掉下来。我敬爱的父亲哟,贫穷的家让您早早地懂事,早早地挑起了重担,也让您比别人更理解亲情!

    多少个不能往首的岁月!父亲用自己的勤劳和坚韧尽心尽力地照顾奶奶和大伯。但是大伯没有在第二年看到背上书包高高兴兴上学堂的我。在我六岁那年,大伯带着一生渺茫的希望忽然逝世了。大伯是在睡眠中离开的。不知道他在那个晚上是否梦到了当年的红颜?是否还只是看到她无情的背影?

    我至今有一件事很奇怪:父亲在为大伯作最后净身的时候,明明看到我在门边偷看而为什么不叫我走开呢?他也知道我不害怕吗?他一定是还希望我再多看大伯几眼。

    在大伯永远闭上眼睛的第二天。来帮忙料理丧事的外公叫奶奶起床。开始大家奇怪奶奶为什么那么迟了还不起床?是否伤心过度?于是外公说,我去叫醒她老人家吧。奶奶在外公的几声叫喊中纹丝不动。外公一看顿觉不妙。近身来,把手往奶奶鼻上一探:已是没有气息了!奶奶也带着遗憾和一生的愁苦离开了我们。仅仅两天里,家里竟然有两个至亲的人离开了我们。

    外公急忙跑来告诉父亲:“你娘过世了!”

    父亲,坚强的父亲啊,再度受到噩讯的打击,跌跌撞撞地一路扑到奶奶的床前,瘦小的、安祥躺着的奶奶在父亲惊天动地的哭喊中怎么能甘心闭上眼睛啊?

    我惊恐地看见父亲的眼泪和鼻涕一把把地挥洒,头顶着土墙,嘴巴张得好大,声音都嘶哑了。

    被哭声惊动而赶来的乡亲们无不落泪,可怜的一家人,竟然在连续两天中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我今生第一次发现,父亲在哭的时候,就像一个突然失宠的小孩子。父亲的哀号竟然没有唤起我的悲伤。我只是傻傻地看着这一切,傻傻地看着床上再也不能起来的奶奶。我总以为在父亲的哭声中,奶奶会突然醒来。但终于没盼到这一幕。我全然不知,前一天就永远失去了大伯的呵护。而就在这一天,已经再也得不到奶奶的宠爱了。

    出葬的那天,我一双小手捧着两个祖牌盒。当奶奶和大伯的灵杦被抬出祖祠堂时,灵杦后面亲人的哭声终于让我的心颤抖了。我才知道奶奶和大伯将会长埋黄土下和我永别了。但我没有哭出来,因为幼小的我从不明白从旧社会熬过来而没享过多少天清福的奶奶的凄苦,也不明白大伯终生的悲哀。

    两堆黄土,两堆花圈。奶奶和大伯只能活在我的记忆中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总有一些挥之不去的错觉。常常以为奶奶、大伯还在那间老土房子里。于是,不知不觉推门进去。当看到无火的炉子,空荡荡的床上时才惊醒过来:奶奶和大伯真的不在了,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悄悄地关好门后,居然又会听到奶奶的声声叹息和断断续续的低泣,虽然轻微但很清晰。甚至还能听到大伯吃饭的叭叭声。我的精神又开始恍惚,生怕一开门他们就会躲起来似的,我小心地从门缝中细细地观察,桌上一只碗也没有,角落里没有奶奶弯曲的背影

    因为我给大伯做儿子了,大伯的职位可以去顶替。虽然不是去上班,但是能让工厂培养我。那时候,做一名国家工厂里的无产阶级工人,确实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父亲为此事四处奔波,终是无功而返。这成了父亲多年的心病。在七八年前,父亲,母亲,我三个人在田里插秧的时候,母亲说了一句责备父亲当年错失了机会而很对不起我的话。父亲惭愧地低下了头。我心疼如针扎,终于明白这么多年了他还没为那件事释怀。我笑着对父亲说,你当年真的尽力了。我还说了一句带有宿命论性质的话:这只是八字命运而已。

    父亲怔怔地盯着我,良久没动一下。我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感激和赞许。他应该知道,他的儿子真正懂事了。

    今夜,我伏案疾书,眼泪一不小心就滴落在纸上,字迹又变得模糊,但记忆更清晰了。当年,不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不知道阴阳相隔,只有思念才能让亲人复活,只有在梦中才能重温亲情。今天我落下了迟来的泪水。

    奶奶有一句话常常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华实(化名),你今后做大官了,奶奶天天打蛋给你吃。

    天天爱和泥巴打交道的我居然明白当官是件很神气的事情。我翘起屁股爬到奶奶的身上,拔开她的银发,悄悄地贴在奶奶的耳边说:“我要做一个好大好大的官。”我双手尽量向两边张开,做了一个“不能再大了”的姿势。奶奶一遍遍地抚摸着我黄黄的头发,脸笑成一朵菊花,笑得直用袖子揩眼泪。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幼时哪知世事艰?沧桑尝来我无言。理想比天还要大的日子只能回忆了。奶奶为什么要我做官呢?是不是做官就有钱了?就不要天天啃咸菜了?就可以在人前大声地说话了?就可以不受别人的欺负了?

    今天,坐在奶奶的坟前,手轻轻地抚摸脚下的新绿。我知道奶奶一定原谅了我的无能,一定知道了她的长孙只是凡夫俗子,不是做官的料但可以活得很充实。大伯也一定知道他心爱的“儿子”也来看他了,因为奶奶和大伯最后的归属地很近。

    我曾问过父亲:奶奶和大伯的坟为什么只相隔两三四米远呢?父亲说,奶奶还有话要对你大伯说的,你大伯也是。

    我没有说什么,只有沉默,耳边只有父亲说完之后的沉重叹息。

    坟山上没有想象的冷清。我听到了,石头下拼命冒出头的小草在贪婪地吸吮着春雨。洒下清脆鸣声的燕子一掠而过,山下的油菜花香浸透了天,浸透了地。丝丝春雨、烂漫花香中,回忆竟然会变得如此漫长。哦,我又看到了山下并排的两双脚印,一双大的,一双小的。大伯笑脸倒映溪面,笑得那样知足,笑得鱼群翻起了水花。您其实是一个乐观的人,可是面对爱情,您却钻进死牛角尖。爱情的失去,您还有亲情啊!失去一次,可以再去追寻啊?为什么?为什么?一次挫折竟然能断送您对爱情追寻的勇气呢?一句诺言的落空竟然能让您短短的一生笼罩在重重的悲观中。不知道当年那个女孩子现在想起一些旧事的时候,是不是有一些内疚?年轻的时候,谁都可能犯错,也许她真的不适合您呢?大伯,我今天敢在这里说这些话,就是希望您的在天之灵能轻松些。原谅她吧,原谅别人的错误吧。相信您在天堂一定想清楚了很多事。大伯,您的一生给我的启示太多、太多了。

    湿湿的土地,我的脚印陷进太深。

    清明节的雨,染绿了坟山,清明节的风,吹痛了思念;清明节的天,明亮了后人的路。

    来年清明之风雨,又将染绿我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