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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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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个秋天,小米终于分配进厂,上班了。

    后勤处的老李腰间系着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地走在前面,他拐进了一个狭长阴暗的楼梯。小米右手紧抠着肩上扛着的被子,左手提着个装有日用品的塑料桶,踉踉跄跄地跟着,一边扭过头来四处张望。这是栋围着园子的三层的旧红砖楼房,她看到楼梯口有个拱门,上面用红漆写着“厂幼儿园”里面传出小孩子们热闹的叫喊声。

    幼儿园是封闭式的,占两层,楼梯只有两层,直接到三楼。“你住三楼第一间,”老李打开了门,又用指了指右边那一长排的宿舍“那边都是些男生宿舍,隔壁是厂团支部书记小林,你有事可以找他。”小米“哦哦”地应着,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隔壁的门是开着的,邓丽君婉转轻柔的歌声飘了出来,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小米进了屋。这是一间简单不过的宿舍,却有些特别。地板是木板铺成的,又用红漆刷了,呈现出斑驳的红色来。小米喜欢。它让初次离家的小米有种难得的亲切感。小米在家住的二楼也是用木板铺成的,不过是些原木色,爸妈在砌房子时为了省钱,二楼只有一间房用了预制板,另外三间都用拆下来的旧楼板刨新铺作地板。小米选了木楼板的房间,她喜欢走在上面嗵嗵嗵的脚步声,这让她的寂寞增添了些许生机。她笑了笑,想把被子放在床上,咦,铺板呢?床是空的!怎么办?小米想起老李临走前交待的话来。找隔壁!

    不过是五六步远的距离,小米就站到了隔壁的门口。“林书记在吗?”她有礼貌地敲门。

    “在,谁啊?”

    隔壁和小米的宿舍一样,是个通间,主人用一块淡蓝的碎花布把它隔成了里外两间。外间整齐地放了些桶子,脸盆之类,里间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床,沿墙壁摆着一长排用课桌做的简易书桌,上面井然有序地列着好多书本。有个干净的男孩从里边走了出来。

    小米看到他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干净”这个词。她向来觉得尘世污垢一片,包括人。但这个男孩却不是。他长着白净的国字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满脸的笑容诚挚而热情。他穿着白亮的衬衣,上面又加了件灰白色的毛线褂,整洁,有种脱俗的味道。小米的心突然有些不受使唤地乱了节奏。她怯怯地说:“我分到你隔壁了,可铺板没有,你能帮忙吗?”“这好说,我这就给你去找来!”小林爽快地应着,朝那头的男生宿舍走去。才三五分钟,就见他和另外两个男孩搬了铺板过来,再利索地给小米铺在床上。

    (二)

    小米分在电池车间最脏最累的一段流水流上。她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戴着工作帽,紧张地捡起线上快速流过的炭包,拿起右边的白纸包好,然后再放在左边黑得发亮的木盒里。后边的半成品和成品线是本厂子弟的根据地,她们一边高声谈笑,一边用白嫩的手在线上挑拣。小米不想笑,她怕黑黑的炭粉顺势飞到嘴巴里去。她的脸上都已经显出黑色来。她想哭,眼眶红了一遍又一遍。她低着头,使劲地让自己平静,以免泪水滴落下来。

    下班后,小米洗完澡,换上了干净漂亮的衣服。她穿了件高领的墨绿色的毛衣,她的脸小小的,白白的,这墨绿色让她的面容分外清秀。她又在上面加了件灰色的外衣,头上织了根黑黑长长的辫子。走在宿舍的楼梯口,迎面碰上隔壁的小林。他腆腆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很有礼貌地招呼:“你好!”小米不喜欢用你好这个词,她就笑了笑,算作回应。

    (三)

    时间就这样匆匆地流逝着。时间是无情的,可小米看来,时间又好像一支五彩的多情的画笔,在匆匆中也把她的生活从苍白画成了五彩斑斓。

    小米常到隔壁去借书。他的书桌是个藏宝之地。有时也过去聊聊天,他幽默而富有才情。小米喜欢调皮地拿他打趣,他就形容她说,你这个黑而无形,褐而无色的丫头!有一次,他递给小米一本廊桥遗梦。她花了两天才看完,看的时候不住地揩眼泪,情到浓时甚至哭出声来,整整用了三包餐巾纸。第二天,看到她肿得像水蜜桃一样的眼睛,小林笑得前俯后仰,半天没喘过气来。小米就嗔怒道,谁让你借这么煽情的书给我!然后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

    小林是个勤奋的人,平日里早晚都会自学英语,小米在自考,但有赖床的习惯。小林自告奋勇以敲击墙壁为信号,催小米起床看书。他们的床同一个方向摆着,只是中间隔了一道砖墙而已。夜晚,小林本是闭门苦读,但小米来了以后,他便夜夜把门开着,不是大敞,只是留了一条小缝,透出些昏黄的灯光,投射在门前的水泥栏杆上。白天,小米喜欢闲适地趴在这栏杆上,看楼下园子里年轻的幼师带小孩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夜晚也会趴会儿,但内心却是一番挣扎和煎熬。她有个谈了三年的男朋友,在读大学。她和他曾经那样轰轰烈烈地爱着,她原以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可是现在,小林出现了,什么都不一样了。小林像块磁铁一样地吸引着她的脚步向隔壁挪去。

    这晚,小米又坐在小林的书桌前翻弄着书,只是翻弄。在这里,她的心从来就没有平静过。她依恋这里的一切,就像贪恋早晨新鲜的空气一样。突然,小米感觉有双温暖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小林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他特有的让她着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喃喃地说:“小米,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他火热的嘴唇贴在她的脸上。小米的心快要跳了出来,可又那样分明地隐隐作痛,欣喜和愧欠这对矛盾在她心里麻花一般地纠缠和撕扯着。她幽幽地轻叹了口气,闭了眼睛。半晌,她站了起来,转身抱住小林,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我也喜欢你!”秋凉如水,小米走了出来,月光照着她满脸的泪水,晶莹剔透。

    (四)

    小米再也没去过隔壁。闲暇时,她把门关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宿舍里。隔壁传来熟悉的开门声,脚步声,音乐声,甚至他清晰的喘息声,把小米的心揪得生生的痛。清晨,她总会在隔壁响起关门声后,迅速打开床前的推窗,她看见小林走上窗户左边的那条小路去上班,才两分钟而已,进入拐角就不见了。她又以迅雷之势跑到前窗,从这里可以看见他进入厂区,再走进办公楼。小米日日这样不厌其烦的做着,以此来慰藉自己那颗失落而凋零的心。她觉得自己像朵快要枯萎的花,而这些,就是她得以维持的养分。

    厂里经常会举办一些选拔人才的比赛。只要够格的,小米都参加了。她参加了厂里的歌唱比赛。那天,她仍选了墨绿色来装扮自己,不过是一条长裙,包裹着小米高挑的袅袅婷婷的身躯。她唱了隔壁录音机里常放的那首我只在乎你,她的歌声夜莺一般动人心弦。大堂里聒噪的声音顿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雷鸣般的掌声。合资公司的几位日本老总满脸堆笑,高举起满分的亮分牌。得了一等奖的小米的心里空落落的,她知道小林不在,可她是唱给他听的。

    小米又参加了征文和演讲比赛,她是有些才情的女孩,这些都是她的强项。一个月后,厂里要提拔一些年青人到办公室,小米进了工会。

    小米的办公室在五楼,小林是三楼。他已经是办公室主任了。经过三楼的时候,小米总会情不自禁地向那办公室里瞟,看到他的次数很少,但有时他的声音会像风一样飞进她的耳朵。在楼梯上,碰上过几次。他像原来在宿舍楼梯口碰上一样,很礼貌地招呼说:“你好!”小米觉得他的声音多了些酸涩。她还是笑笑,算作应答。她的心好像被挖空一样,悲伤铺天盖地地淹没了她,她蔫答答的,上楼都抬不起腿来。

    (五)

    小米很少住宿舍了,她下了班就往二十来里外的家里赶。她家离厂有近二十来里,辗转坐车到家已是夜幕降临。工资很低,应付完车费,小米就囊中羞涩了。她受不了宿舍里沉闷得快要爆炸的空气。她的心里充斥着太多悲哀,曾经让她的生活涂了蜜一般的这栋楼,让她一天都住不下去了。

    才几个月,小米请了长假。三年后,小米去厂里签了解除劳动关系合同书,那个曾经红如骄阳的工厂倒闭了。

    小米参加了工厂倒闭前召开的职工代表大会。正坐在办公室里和一大群人开会时,小林站在门口向她微笑着招手。他和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过道间,彼此凝视着,话说得少,只是眼神还如三年前一样炽热。

    工厂改制后,小林成了老板之一。小米从此再也没见过他。

    (六)

    小米结婚了。秋日,在超市碰上一个男同事,她壮胆问起小林。那人说,小林哪,还没结婚呢。小米的心酸酸地,她的眼眶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