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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在电话里对我说：“回家住一阵子吧”于是，我又有机会听到老家院子里的蛐鸣了。象我十六年前离开的时候，院还是老样子，只是房子愈发破旧，而台阶处无非多了几丛荒草罢了。厨房里冒着烟，妈正为我忙碌着晚饭。很明显，她的身体比以前更瘦了。
夜终于降临了，我踏进了自己昔日的闺房。几乎和我离开时的一样，它被妈完整地保存着。镜子上没有灰尘，显然天天擦过。坐在床头，我分明闻到了阳光的芳香，我知道，被子是妈晒过的。拉开抽屉，里面的像册还在，只是比以前显得更厚了。我想，这多半是被天天翻动的缘故。可以想象，妈想女儿的时候，是它给了她一个又一个甜美的入睡呀。蛐已经开始叫了，就叫在我的床角。象十六年前一样，它叫得还是那样悠然而清脆。
妈进来了，一只手提着茶壶，另一只胳膊还夹着一条被子。放下东西，她便转身推开了窗。窗外，是我童年时爬过的一棵梧桐，那是妈种的。妈说：“今晚陪女儿睡”我的眼睛便潮湿了。
窗外依稀没有风，但是，在蛐楚楚的鸣叫之中，我仿佛听到了声声飘响的梧桐落叶，哦，秋天来了。妈坐在我的身旁，而桌子上则摆放着她刚刚倒满的水杯。灯光下，杯旋转着火红的光辉，妈知道我喜欢喝茶。妈的拳头还是那样温和而有力，轻轻地捶打着我后背的时候，若不是我稍微还有点坚强，我的泪差不多要掉下来了。于是，我拿起像册，把它翻开在妈的胸前，妈笑了。但我知道，这笑分明是慈母情怀的良苦用心，我便也笑了起来，笑得很灿烂，这是桌子上的镜子告诉我的。妈说“女儿还是那么好看”于是，蛐叫的更响了。
妈知道，我从小就喜爱听蛐叫，象那年那月那天一样，我的脸又贴上了妈的胸膛。记得出嫁的头一天晚上，妈也是这样搂着我听蛐的，不过那天的蛐鸣我真的记不清楚了。倒象那千百个童年的夜晚，今夜的蛐叫使我马上沉浸于如梦的其中了。蛐是在床角的，还有两只应该是在书架上，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它们。此时，它们正无忧无虑地歇唱着。象一弦不耐寂寞的琴，它们清泉般地流淌着对秋天的赞赏。时而高亢，象村姑站在满地金黄的稻田之中；时而低昂，象蚕妇坐在雨中的桑垄之下；时而欢跳，象莲女看到了青青的莲子；时而动情，象楼女看到了红红的烛光。我陶醉了，象耳边母亲那深情的呼吸，我的心灵起伏于这安祥的夜了。
然而，必竟是秋天了，夜还是有些凉的，所以妈把我抱得更紧了。而蛐的叫声，却是那么越来越放松与舒朗。我爱听蛐叫，与那些爱听莺歌燕语的少女相比，从小妈就说我是属秋的。于是，我爱秋。爱秋的那份透明清凉，它能使身边的一切显得清淅与明亮；爱秋的那片芬芳，它能使一切的忧愁不再显得那么强烈。蛐声流畅，夜仿佛成了一泓无烟的水；落叶明朗，人境仿佛成了一方磨过的台。倏尔断断续续，蛐好象等待着我心灵的回答；倏尔扬扬洒洒，桐仿佛在为我铺设着梦的归宿。于是，我灵魂便露过窗纱，缠绵于夜空中那影婆娑华盖的梧桐了。这时，把目光从苍白的地板上拾起来，轻轻地闭上，于是，自己就飘渺在点点滴滴的落叶声中。
桐声是有节秦的。时而紧促，如同一串离别的吻；时而飘零，如同一弯等待的船；时而深沉，如同青灯下徘徊的笔尖；时而明亮，象青石上敲打的香槌。象母亲轻拍的手掌，它给了草径台阶一个长夜的陪伴；象天使洒落的琼瑶，它给古老的岁月铺上了一层宁静的光辉。我在想，今夜不眠，它到底要为人间飘洒下多少滴爱怜的泪呢？美丽的桐声，小时候，我不懂你，听你，那是因为你落地的声音往往和妈拍我入睡的手掌一致。于是，我仿佛感到你落在了我的床上，我的枕边，又滑进了我的被窝里。妈抱着我，我抱着你。后来，我长大了，能在你的呵护下写作业了，妈说，你的季节每每都是我学习成绩的最好时候。再后来，我工作了，也出嫁了，于是告别了你。而当我今天形单影只回来的时候，你还是一往情深地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夜晚。你的爱，我懂了。
是的，我懂了，在这片温暖的港湾里，自己永远都是一个单薄的孩子啊。蛐一如既往地鸣叫着，如痴如醉，并且仿佛在某个角落里又多了几只。在灯光茶香的薰陶中，它们感染着一窗秋夜的母女时光。我静静地听着，就象听着妈平静的心跳，就象听着妈温和的血流。我静静地想着，想着一幕幕的寒来暑往，想着一幕幕的雪月风花。想着妈妈为我纳的千层底，想着自己走过的万里路。想起妈妈为我扎起的蝴蝶结，想想妈妈那满头的白发。想着想着，我感到，只有这间瑞脑香残的闺房，才是我想哭就哭的地方啊！
于是我哭了，哭得无拘无束。妈没有陪我一起哭，而是把我搂得更紧一些，仿佛在鼓励我“痛痛快快地哭吧，妈听着呢！”我哭得更奔放了。夜站住了，蛐停住了，桐也不落了。它们都在听着我一个人——听着我这个回家的孩子纵情的哭。妈！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你又让女儿住进了家！今天，当我把四十岁的身体倒进你的怀抱，在你肩头的时候，你搂得还是那么紧，那么有力。妈！你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还记得你挑过的水桶，还记得你背过的竹篓，还记得你把我高高地抛向天空，还记得你稳稳地把我接在掌中。你时刻都把女儿紧抓在手心，没有让女儿成了断线的风筝！妈！女儿回来了。当你又一次把我捧在眼前，你看清楚了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慢慢地，我停住了哭声。喝了口妈送到嘴边的茶，我终于在妈眼前满脸泪花，轻松地笑了。可是我发现，妈的眼睛却越来越湿润了。于是，我连忙爬上床来，跪在妈的背后，想为妈捏捏肩膀。妈的肩头湿漉漉的，那是我刚流的泪。透过自己的泪痕抚摸着妈孱瘦的肩头，我的眼睛又朦胧起来了。灯光把我们母女的影子摇摆在洁白的墙上。这时，蛐又开始叫了，桐又开始响了，夜也开始了新的流淌。夜蛐桐声，秋仿佛更透明而遥远了。我摇着妈的肩头，妈轻捻着我垂到她面颊处的头发，口里喃喃地说：“瞧，多好的头发呀”于是，我又笑了。
当我躺进香暖的被窝里，把头枕在妈的臂弯里的时候，夜大概很深了。而妈还没有睡意，陪着我静听那迷人的夜蛐桐声。随着这叶落清阶，蛐鸣秋窗的旋律，妈轻拍着我的脑袋。象是要为晶莹的夜打出清淅的拍子，我更睡不着了。
妈说：“好好听吧，你是属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