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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会想起你的眼睛，含泪的温和的眼睛。
没有这样深刻地铭记过任何人的眼睛，但是无法忘怀你的眼睛。常常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你的眼睛就出现在我的眼前，静静地，含着泪，温和地看着我，看着我的周遭。也看着所有人，看着所有人的周遭。我知道，你最想看清楚的是人性啊，你--一头黑色的牛犊，用一种含泪凝视的姿势，永远驻留在我心里。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不知道你将会到哪里去，只知道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在经受着生命的劫难。那是一场人为的没有丝毫人道的劫难啊！你身负重轭，木制的大车上满载着十个年龄显然大你许多的人类，从公园大门开始，拖着奔跑近五百米的距离，到达一条溪流边。这期间，你负载着十个人和一辆大车的重量，用生命中所有的潜力向前奔命。每一步，蹄印都深入沙土（公园专为牛车开辟的沙土路），每一步，你的膝盖都会因承重而弯曲了再奋力挺起。起跑没多久，因体力难支，你开始落后于其他牛车，车主的鞭子开始凶狠而频繁起来。在啪啪的鞭声中，我看见--我羞愧，我正坐在你前面的一辆牛车上--我清楚地看见，你双眼圆睁，拼着命向前奔跑。你的膝盖弯得更厉害，仿佛每一步都可能被巨重压倒尘埃。但你身后车上的行人依然兴致高昂，你的主人依然没有给予你丝毫喘息停顿的机会。在挥动不息的鞭影里，我又看见，你开始口吐白沫，你大大的温和的眼里开始流出眼泪。两种液体淋淋漓漓，顺着下巴滴落在你脚下一个个深深的蹄坑里。那是一幅怎样悲壮的画面啊！那一刻，我多么痛恨那条鞭子，它打掉的是人的善心和怜悯。可是，我没有跳下车夺去你主人手上的鞭子，没有为你说一句好话，要求你的主人停止暴力，我甚至动都没有动，就那样看着你受劫难。可是，我已经越过了物种的界限，感受到了你所有的痛苦。道道的绳索勒得你遍体鳞伤，层层的鞭痕让你全身几无完肤，背上千斤的重量让你强壮而仍然幼嫩的四肢难以负载，而你还得不住地奔跑！这不是牧童骑牛背，这分明是最残暴的虐待！而我就是虐待者之一。那一刻，我是愧疚的，我是卑劣的。人类对物质的追逐已到了这般无孔不入无物不用的境界，我感到深深悲哀。而你只是凝视着前方，没有愤怒，没有抱怨，只有你天性的温和，尽管，泪水已经湿透了你两颊的皮毛。
怜悯、羞惭噬咬着我，捱到土路尽头，游人纷纷下车。你终于卸了重负，在主人的牛鞭下，转身回返。这时，我又看见了你的眼睛，残留的泪光让你的眼似乎多了一抹温柔的神色。我知道，你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我也知道，你一生的劫难不过刚开始，回程的尽头，等着你的将是下一场酷刑。我还知道，当你一车车载着智商比你高无数的游人在你命定的土路上奔跑时，你也许会收获一些同情，如我的，你也许会得到许多漠然，如大多数人的。但是，谁能真正改变你的宿命呢？你的善良与温和不能，人类些许的同情也不能。
你已经走远了，走向你的劫难，也走进了我的记忆。此后的溪流漂流活动，我没有感到过任何快乐。因为，你那双含泪的温和的眼始终晃动在我的眼前，我甚至不敢正视你，面对你的温和与善良，我感到了人性中太多的缺失。
而我无法改变什么，我只能对自己说：记住这双眼睛。我只能对我的学生说：请尊重每一种生命，如同尊重你自己。
我也想对你说：若有来世，记得投身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