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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三十六年,明朝后期重要文学人物袁中道放舟远游。
应该是隆冬季节,又一次落第的他,接受舅舅的建议,走水路一路择风景而盘桓,借以释放胸中抑郁。
是这一日,中道意欲弃舟登岸去沙市,因雪太大,把他阻在船上,于是写下这样几行文字:“夜,雪大作。时欲登舟至沙市,竞为雨雪所阻。然,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鲁直所谓,‘无处不可系一梦也’。”本来这是一件让他不能开心的事情,但在中道笔下,我却看到暗窗红火、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任意看数卷书等等乐趣。暗窗红火,意思是窗子被炉火映红,雪子,通常叫做米雪,用气象术语说就是霰,是一种雪的白色微小颗粒状态。夜色中看不到霰的飘落,但可以听到它打在竹子上的声音。竹子也不是一丛或者数株,而是万竿;其声音也不是幽静隐约的声响,而是金属相互撞击一样的铮铮之声,这场雪之浩大,到现在也充耳可闻。再有一两本自己喜欢的书看,其乐真的可以融融。
公元二六年四月一日晨,自然醒来,听见窗外有声,仔细分辨,是为雨声。其时雨已停歇,楼顶上的积水滴嗒溅落,砸在某一片未被完全与地粘合的地砖上,声如佛堂木鱼之响,遂有袁中道此文跃入脑际。
其实,雨声与木鱼本来风马牛不相及,正如袁中道和我亦不相及。然风过马牛,马牛亦有所感受一样,读中道之文,于我也有一息相通之处。用宏道(中道二哥)的话来说是“既不得志于时,多感慨。”而人间四月,不论是早上或者夜晚,又是更多感慨的季节。古人曾说“人间四月芳菲尽”一个“尽”字,蕴藏了多少感慨,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可晓知呢!
我以马牛之言说中道与我,中道必然斥之。然而一早醒来,就有他的话语跃入脑际,他亦必定喜之。这一斥一喜,则两相抵消了。同时抵消掉的还有我和他三百九十八年的空间距离。
雨声有如佛室木鱼之响,寓空灵而意深邃,平仄有致,珠落玉盘,令晨愈静,先静而后幽,幽而复静。最后一丝困意在这种幽静中渐行渐杳,穿衣离塌,至阳台上极目远眺。环视四周,雾气蒙蒙,春风漾漾。层层绿树烟霭间,仿佛真有中道边行边吟。他宽衣大袖,长髯飘飘,一身淡灰色的装束如不仔细分辨,几乎可与天地融为一体。那身影如一管锋毫衰退的毛笔,颇有些潦倒窘困之态。
是的,这时的袁中道只能满腹牢骚,这牢骚因之于屡试不第,其实质是空有一腔才华而得不到统治阶层、社会环境或者他人的认可。那么只能以“感慨”来稀释和排解这种牢骚。
中国古代文人大多发过诸多牢骚,如李白、苏轼等等即便在世之时其名已经如日中天者也未能守住不发牢骚之节,何况其后芸芸众生。仔细检点中国古代诗文,不难发现,那些最感人的诗句,大多都是作者发出的牢骚。换句话说,一部中国文学史几乎可以说是一部中国牢骚史。
再深思一些,牢骚为何经久不衰?不知你想过没有,这些盈满了牢骚的话语,竟然是那么美。据此,或者可以这样说:牢骚是美学。发发牢骚不需要奖赏,也用不着和别人竞争,完全是作者在个人化的情绪中用文字来进行的一种更加个人化的排解。越好的牢骚就越是浪漫和温柔,略带颓废甚至几近颓废,有了这种颓废,这温柔和浪漫才美仑美奂。
现在回过头来看,袁中道在烟霭绿树间孑然而立,微风和煦,吹拂着他宽大的衣袖,而我伫立在七楼的阳台,听雨声滴落如敲木鱼。我可以看到他,而他看不到我。他的牢骚如蒙蒙雾气将我氤氲,我就沐浴在他的牢骚里,感觉到一种暖暖的冷。暖暖的是他的浪漫和温柔,冷的是他的牢骚的颓废。
我怔怔地看着他,恍惚觉得三百九十八年的世事如尘,被昨夜的一场春雨一下子滤去了,只是他的诗文化作了他身旁的绿树,与他并肩而立。他双眉微皱,用充满抚爱的眼神——打量着这些茂密而茁壮的树,而我双手中虔诚地捧着的仅仅是他的一片叶子。
一场春雨,就让袁中道蛰埋已久的诗文出土,想来已经让人心底柔柔的一疼,而他怎么能够在我的视线里复活呢?旧事如谎,旧梦如雾,旧情又蛰。
只有雨声滴落,发出敲木鱼一般的声音,其实翻来覆去,它也就只是在重复一个字——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