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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什么我,做寡人的夫人委屈你了?”看到欣然一脸惶惑,政假嗔道。
“当然委屈了!得对君委曲求全;得忍受别的美人对君投怀送抱;得禁锢在望夷宫一隅蓝天下,忐忑不安的过日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得受宫里规矩束缚,不敢稍有差池,保不定哪天触动君的逆鳞,君三尺白绫,一杯鸩酒,我就呜呼哀哉。君说欣然哪儿不委屈了?”欣然竟然煞有介事地掰起手指头,呶呶不休道。
政竟不言语,拉过欣然的手,将她的葇夷握在掌心,摩挲,低头凝视欣然,眼神星星点点,褐色的双瞳中那种压制的热切欲藏还露,让人心弛神迷。欣然内心一窒,不敢与他对视,仓促引开视线,心绪遥遥颤颤,酥酥麻麻,一圈一圈地漾开,又一圈一圈的悠回。
“先去沐浴,寡人等你一起用膳!”政低垂的眼眸涌动着一股缱绻迷离的气息。
“嗯!”欣然脸颊绯红,心灵跌动如蜻蜓之翼在煽动。
欣然躬身在侍女的簇拥下,退出。
“等等!”政轻呼。欣然站住,抬头“君还有什么吩咐?”
“把寡人的信玺还给寡人!”
“信玺?”哦,不就是拿来狐假虎威用的,愣装糊涂。
“两年前,在骊山狩猎,你要去雍地前寡人给你的那个”
“哦!”欣然像突然才想起来似的,从怀里掏出来,展在手心上“就这个?”
“嗯!”政接过,仔细地看了看,揣进袖兜“你没拿它胡闹吧?”
“就它,跟普通玉佩没什么两样,不就玉质润些,做工精细些。”欣然不自觉的伸手将散乱的鬓发夹到耳廓上,为了掩饰,故意嘟囔道。
“眼拙!寡人的信玺彰显无上的王权,晓得否?”赶紧收回,谁知道这妮子,会不会拿着它,胡作非为,哪天不顺心了又脚底抹油开溜了,谁敢阻拦“好了,你去吧!”
政目送着欣然出了寝宫,返身回席案上坐下,径自斟自酌。
赵高躬身进殿,叩首道:“陛下,文信侯吕不韦饮鸩酒自杀了!”
“嗙”地一声,犀角爵重重地砸向案桌,酒爵里的兰陵美酒顿时散溅四处。政随即蹭地跳了起来。面色一凛,目光凛冽如冰峰。
文信侯自杀了!寡人不过让他迁徙到蜀地,他竟然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扇寡人一个耳光。他这么做什么意思,用这样的方式向天下昭告寡人薄情暴戾,忘恩负义吗?
文信侯呀,文信侯,你想死得壮烈,你想成心陷寡人与不义,让寡人被天下人唾弃。
政在广袖里攥紧拳头,抑制的怒气在整个胸腔鼓荡,彷徨半晌,断然一挥袍袖大踏步出了望夷宫!
二
秋意华浓,木犀花的清香弥漫了整座咸阳宫。
如水银般的月光从树木枝叶间漏下来,枝叶的影子稀稀疏疏的暗绣在款款移步回望夷宫的欣然身上,广袖裙裾被夜风吹得翩然翻起。妙年洁白,风姿清越!眼波流转,娇嗲,迷离,忐忑,如波如纹,轻轻荡漾。莲步轻移进了寝宫,望夷宫流金般的烛光隐隐摇曳,香气陶陶然,绵绵不绝地在鼻尖荡漾。
目光悄然梭巡,灯火照耀处,帷幄飘摇,空无一人!席案上摆着鼎簋,显然是为她备用的晚膳。
不是说和她一起用膳吗?政呢?难道有紧急的军国大事突发了,他怎么匆促走了?
欣然长吁一口气,淡淡的失望掠过之后,绷直的神经瞬间松弛。招呼内侍,没想到应声进来的会是赵高,他不是一直在政身边侍候吗?今天怎么来望夷宫搭帮了。
“大王忙去了吗?”欣然转身,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和缓,不动声色。
“夫人,大王去松涛阁了。”赵高躬身拱手道。
“夫人?给事中1大人,您还是按原先那般,称呼我为姑娘,更为妥当些!”
“大王吩咐了,安置各宫的美人,一应以夫人称之,小的不敢忤逆。”
总归不过是一种称谓,随她去吧。“大王用过膳了吗?”
“本来是等夫人来着,刚才大王得知文信侯吕不韦自杀,似乎心情很郁闷,挥袖而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松涛阁了。”赵高低声说道。
“文信侯自杀了,确信?”听到这个信息,欣然有些不可置信道,语气讶然不已。
“千真万确,这样的谎言谁敢编造呀?”赵高信誓旦旦。
欣然转了两圈,文信侯死了,他曾经是政的仲父,政对他的感情一定很复杂,——既忌惮,又敬畏。欣然想去看看政“你带我去松涛阁。”
“夫人,大王愁闷的时候,总是一个人杵在暗夜里,谁都不敢去打扰他,你还是先用膳,自个先休息吧,别去触眉头。”赵高好意地低声对欣然念叨道。
难怪他老是性情乖张古怪,原来他生气、愤怒的时候,都没人为他开解,疏导。人长期在忧愤中,不停地压抑,久了,性情会变得刚愎,乖戾。那怎么行呢? “老是一个人闷着,会把自己憋坏的。走,我去看看。”
“不是仆隶多嘴,大王对夫人余怒未消,现在夫人又贸然去,保不定火上浇油,大王要是发怒,后果很严重的。”赵高想起秦王发怒的狂躁样,不禁胆寒,在政身边侍候,时刻提心吊胆,他谨慎惯了,对政的曝脾气,避之唯恐不及,哪有胆量顶风而上。
欣然见赵高看似关心她,其实推三阻四,心里很是懊恼:哪那么废话,政说话一向不容置疑,这赵高怎么婆婆妈妈,像使唤不动他似的。
欣然尽量克制,还是脸微有愠色,她站起来,撇开政,直接对雪衣说:“雪衣,你知道松涛阁在哪儿,是吗?”
“嗯!”雪衣看了赵高一眼,犹豫一下,还是点头了。
“走,去松涛阁!”欣然不容置疑地说话间,已经窸窸窣窣迈开脚步,出寝宫。
“还是让仆隶带夫人去吗?”赵高见欣然态度坚决,急忙趋步上前,毕恭毕敬道。
“雪衣,前面打灯!”欣然不理会赵高。
三
松涛阁里,窗户敞着,一盏凄清的孤灯,在风中摇曳。
窗外秋风飒起,竹影婆娑。政杵在窗前,静默无声,烛光将他硕大的身影铺展在满地狼藉的帛书上。欣然悄声地推门而入,轻轻地掩上门。
听见声响,政转过身,黯淡的烛光下,他微仰着头,秋风吹过,他的袍袖衣角似也带着几分寒意,他凝视着欣然,透亮的双眸,喜怒难辨。
欣然蹲子,一语不发,拾捡散落一地的帛书。不用刻意去看,欣然不经意的目光一瞄就知道,这是吕不韦召集门客编写的吕氏春秋。
真不明白政跟吕不韦之间有多深的恩怨,吕不韦都行销于天地间了,政何苦对一本书,还不依不饶。
想起政在昧旦小苑,翻阅这本书时,发表的一些言辞激烈的话,那一幕依然历历在目。
那时候,她安抚政的时候,请他吃一瓣橘子,他竟然丝毫不领情,还说:“甜水里泡不出硬汉子。”记得当时她顶嘴道:“秦川犍牛吃的还是草呢。”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两三年,那是年少懵懂,虽然有些稚嫩,终究没有那么多忌讳,人相处也就随性多了。
欣然翻过吕氏春秋,脑子里有印象,把零散的帛书按照书编写的顺序整理好。
突然,两张头面帛画,映入欣然的眼帘,帛画上一长一幼。年长的正直盛年,冠带长缨,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目,直鼻方腮,端是相貌堂堂,器宇不凡。欣然知道这是吕不韦的画像,她见过吕不韦,虽然那时他已经年过花甲,脸上的皱纹纵横沟壑,但那昂藏的气势,始终如一。垂髫小儿不过三五岁光景,眉目清朗,从那一道细长的眼眸,一看就知,他就是年少时的政。
“像吗?”政的声音突然突兀地想起,语气有些干涩。
“君说,他俩?”这让欣然为难,说实话,吕不韦与政,尤其现在的政,乍一看,很像,这种像,不光在外表,更多表现在气度上,那种隐藏在眉宇间的卓尔不凡,桀骜不驯,简直如出一辙。
吕不韦是政的仲父。政从小就在吕不韦的教导影响下成长,有些东西会潜移默化地渗进骨髓。
因此质疑政的赢氏血统,似乎牵强,也是禁忌。
“嗯!”政抿了一下嘴,嗓子上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低低地应了一声。
“看不出来。帛画上的稚子脸都没长开,眉眼都挤在一快。其实,乍一看垂髫少儿之间似乎都差不多。小时候,我母亲就经常说我,爹不像,娘不像,就像隔壁嬷嬷的屁股蛋。”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粗糙,不过这般移花接木,避重就轻最好了!
果然政一听,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拂过他僵硬的脸。
他默然地回到席上坐下,俯首趴在大案上,沉默不作声。
欣然走过去,跪在地下,犹豫着把手抚上他的背,低唤道:“政,你在难过!”
政抬起头,眼眸里云雾迷蒙“仲父死了!他培育我,辅助我,甚至救过我的命。我只是手书给他让他迁到蜀地,他却选择了自杀。世人会误解他的死是我逼迫的。”政的神色凄惶,语调哀伤。这与平日里欣然见到的强悍,刚硬的政,有着天壤之别。
一股莫名的疼惜涌上欣然的心田,她语气绵柔地宽慰道:“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楚。周公那样的圣贤,在当朝时也被世人误解讥诽。政,君王执天下公器,握斧钺征伐大权,要顾全大局,总归有许多情不得已的时候。你无须事事耿介于怀的。”欣然宽慰道。
政的心间仿佛有咸湿的海潮一重一重地漫过。他抱紧欣然,扎在欣然的怀里,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欣然不再多说什么,低地吟唱着一首流传在吴越间的歌: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2
越人歌呓语般悱恻缠绵,在欣然唇齿间低徊吟唱,一如今晚窗前的月光,清越,皎洁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少顷,政全身的戒备松弛,鼻息均匀,他睡着了。
多少个日夜,辗转无眠,他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1给事中:秦朝掌管宫廷事务的宦官官职名称。
2越人歌翻译过来是:今夜是什么夜晚啊,我能操桨于此洲流;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有幸能与王子同舟。含羞怀情啊,不顾诟骂羞耻,
心里多么痴迷不止啊,盼见王子。山有树啊树有枝,心里爱慕着您呀您却不知。